“……不是。”
陆镜哦了一声,顿时眉开眼笑:“那就是公子觉采香太过危险,对我心怀体恤,所以要药赠我、免却我的危急了?”
不自然地咳了一声,薛南羽转过头说道:“你亦赠予我不少药物,我投桃报李,是人之常情。”
“但这常情,已是让我欢喜得很。”
陆镜的声音忽轻下来,他只觉前所未有的饱足。玉钟山遍落寒霜,他一路来时心中惴惴,不想却在这营帐中忽得子扬的温暖。他觉有好些话想对子扬说,却又不敢造次,只笑着道“多谢公子”。
他眼中明亮的欢愉有如火光,让薛南羽心中一跳。长公子垂下了眼帘,淡淡地又问。
“不必客气。你那家中的挚爱……究竟受什么伤,要什么药,你还没回答我呢。”
“我在家中的挚爱?”
陆镜莫名其妙,半晌才反应过来原来子扬心心念念想知道的是这个,不由噗一声,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他不敢在子扬面前失笑,否则子扬一定会恼羞成怒,愤愤然拂袖而去的。
所以子扬白日里突然那么生气,为的就是这个么?
陆镜偷眼瞧他。薛南羽正襟危坐,神色虽是淡然,拇指可是轻轻抵在了食指上。过去在上霄峰,每逢遇到难关时他便会抿一抿唇,下意识地捏自己的手。而如今,自己是否心中有人这一点竟让子扬如此不安么?
轻轻一笑,陆镜认真凝望他的眼眸,缓缓说道。
“我在家中没有挚爱。”
“但我也没有骗你。”
“我到流云郡要救的,是我师兄。”
第26章
“我家师兄形貌昳丽,品性端方。我与他初逢于颖都,后来又机缘巧合,一起被师门收录。”
玉钟山的营帐里,陆镜对长公子说着他的师兄。在他口中师兄是个颇有些拧巴的人,平常倨傲矜骄,无论何时何处都冷冰冰绷着,骨子里却是极温和极柔软的。
“我与他初识时两家有些龃龉,我意气冲动地为家人出头,不觉得罪了他。他从此对我,便有些疏远。”
疏远归疏远,师兄对他其实是关切的。初到师门时他因思念家人颖都,非常没出息的半夜里跑到后山嚎啕,是师兄默默点一盏灯,静静守在他的身后。当他哭够了回头,看到居然是师兄在他身后,心下当真一惊,生怕师兄就要笑话他了。可师兄只是牵他的手,把他带回了弟子房。
师兄的手在夜风中有些凉,他被一只微凉的手紧紧握着,看微红的灯火把山路照亮,忽然便有些羞赧。他一向自认为比师兄刚强,没想到却是师兄深夜出来、捡回自己……
陆镜正说着师兄给他的关怀,薛南羽忽冷哼一声。
“你师兄只是担心你想不开而已。他之所以紧紧拉你,是生怕你突然跳下山去。”
这个诠释相当煞风景,陆镜张口结舌:“……我师兄他,真是这么想的?”
他可是一直把这段记忆当子扬看他与别人不一样的证据珍藏呀,原来子扬当初,是以为他要寻短见么?
“若是我,便是这么想。”薛南羽一脸嫌弃:“会想着没想到你一贯摆洒脱不羁的架子,夜里却偷躲到山上哭唧唧。”
陆镜哭笑不得:“所以当时如果是公子在场,是会笑话我的吗?”
“笑话倒也不必。”薛南羽撇一撇嘴:“若是我当时在场,还是得先紧着把你带回来,虽然心中会讥你幼稚。”
啊啊,幼稚……这倒真是子扬常说的话。有时被自己百般逗弄得烦了,子扬便翻一个漂亮的白眼,咯嘣脆的嘴里蹦出一个“幼稚”,扬起下巴,头也不回的走了。那神态,活像一只骄傲的小斗鸡。
于是陆镜笑了:“但毕竟,还是师兄寻回的我。到第二天,我便着凉发热了,也是师兄亲来替我熬药,又做了吃的给我送进房来。”
当时上霄峰说他们都是世家公子,若是吃不了山上清修的苦,便乘早滚回颖都去,因此最初半年是一个侍从都不让他们带的。陆靖烧得迷迷糊糊,自然没法给自己捣鼓什么粥食汤水,全都是子扬笨手笨脚的给自己弄了出来。
“等等。”薛南羽忽然说:“你的师兄,也会开药?”
陆镜点一点头:“师兄有家传的药物炮炼之术,师兄本人也颇通医理。因此他没惊动师门的药局,自己就把我给治好了。”
薛南羽默默不语,耳听得陆镜又说:“可师兄岐黄虽佳,厨艺却是差到了极点。那几日我在他手中被他逼着吃那些奇奇怪怪的药和饭菜,当真是一言难尽。”
“……”
不知为什么,薛南羽听到这话忽涨红了脸,好像那个做饭糟糕的人是自己似的:“你师兄可知你抱怨他?”
“我自知理亏,哪敢朝他抱怨?”
陆镜苦笑。并且才刚把他治好,子扬自己就病倒了。不同于陆靖躺个两三天就能活蹦乱跳,子扬禀赋柔弱,这一病来势汹汹,足足让他卧床不起一月有余。这下子瞒不住了,崔琪亲带药宗的长老诊看,把陆靖骂了个狗血淋头。崔琪斥他大半夜的不睡觉出去乱跑,带累了同是颖都出来的子扬。陆靖本在愧疚,挨骂之下立时和崔琪吵得不可开交。子扬那时恰好醒来,静静听了片刻,开口道。
——师兄错怪,是我估摸着后山的优昙开了,请子安陪着去摘,留待配药的。
子扬是个好弟子,一贯的循规蹈矩、少言寡语。陆靖却是个成天捣蛋,恨不得把屋顶都要掀了的主儿。崔琪一听就知他在说谎话,不由冷笑。
——好好,那你们便一道禁足,十天内都别出去啦。
说完崔琪一甩袖子走了,没再责骂。陆靖也就悻悻然住了口,接下来好好呆在弟子房里,老老实实地照顾了师兄十天。
“你说师兄当年,为什么会替我开脱呢?”
玉钟山的营帐中,陆镜再次问薛南羽。长公子不屑的哼一声:“怕你冲动之下触怒师门,受更大的罚呗。”
“那若是公子当时在场,看到我与大师兄顶撞,会怎么想?”
陆镜求知不倦,薛南羽冷静刻薄:“会觉你强词夺理,相当孩气。”
“……”
难怪后来的那些年,子扬都看他是个孩子。陆镜恍然大悟,不住叹气。
“原来在师兄看来,我初到师门就触怒尊长、稚气冲动。难怪师兄后来一直就对我厌恶不喜了……无论我怎么百般讨好,他都对我避之唯恐不及。”
他满脸沮丧,神情真挫败极了。没想到薛南羽却再次反对。
“我想你的师兄,并非真对你厌恶不喜。他之所以避你,说不定有其他隐情。”
“什么隐情?”陆镜追问。
“或许是自认污浊,配不上你这般好吧。”长公子淡淡说道。
陆镜豁然起身,急吼吼地嚷:“师兄污浊?师兄他是这世上最干净最美好的人!你倒是说说,他污浊在哪里!?”
他赤眉白眼地只要维护他的师兄,长公子呆一呆,也面红耳赤起来:“我只问你要什么药材,何曾问你有什么师兄?你给我滚出去!”
他下了逐客令,不由分说唤人把陆镜叉出去。直到陆镜被撵出去好久了,薛南羽仍忿忿然。
莫名其妙,大晚上的,谁要听他说什么奇奇怪怪的师兄!?
营帐中,薛南羽捂住脸,一颗心砰砰乱跳。在陆镜痴痴念念说着与那师兄的往事时,他骇然发现,这些事自己似乎也经历过的:他也曾深夜出去,提灯领回来一个躲起来抽泣的小小少年;他也曾强忍着身上的不适,打起精神来照看这少年,直到他高热退尽,醒过来笑吟吟道“师兄的医术好厉害,师兄当真是世上最好的师兄”。
这些事依稀是在梦里,那个充斥着颖都和上霄峰的梦境。陆镜隐晦,陆镜琐碎,但薛南羽在一旁听着,心中惊涛骇浪。
难道我,就是他所说的那个师兄?
可同时,更大的声音从他心里冒出来。
我其实,并没有你想的那样好的……
巨大的悲哀与这个念头同时升起。因此在梦境中,那一个薛子扬逃了;现下的薛南羽,也不愿再听下去。
谁要听那些情意绵绵?发癔症,发花痴么?
薛南羽揉揉额角,觉得有些恶心。他一贯与严霜凄寒为伴,受不得太过炽热的感情。并且再次想起梦境,他很是头疼,心脏也咚咚乱跳,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扑出来似的。
好不容易平复心绪,长公子恹恹倒回榻上,勉强想让自己睡着。不知过了多久,他好不容易才得朦胧,账外却突然一片人喊马嘶。薛南羽打个激灵,瞬时清醒过来。
出什么事?他披衣下榻,掀开帐帘,看到一个着甲的人徒步持剑,正与前来阻拦的人搏杀,一连串的鲜血从剑下迸出来。而当长公子将目光移到他脸上时,不由打个寒噤。
空的。
头盔下没有脸,只森森寒气从空荡荡的腔子里冒出。雪亮剑光被铁指包覆,原来深夜袭营的是一副铁甲。
一副活生生会走会动的铁甲,剑术高超,行动敏捷有力。长公子看它动作,总觉得有些眼熟。他出门只为游山,带的护卫不多,此时看出去隐约能见到黑影中已倒下了好几个。
“公子暂避!”
影七与其他几个影卫守他帐口,见他出来急忙阻拦:“眼下情况不明,公子切勿轻动。”
影卫只管近身护主人平安,一般敌人他们是不会轻易出动的。薛南羽暼着倒地的几具尸首,目光顿时冷下来:“来的是什么东西?”
“一副铁甲。甲上带有咒术,把什么人的招式附在了上面。”影七有些迟疑:“那个身法,似乎是子岸的。”
子岸?
薛南羽抬头。果不其然,那个步伐,那个出剑的动作,可不就是子岸么?当初他从自己手中一连逃走两次,又在玉钟山与乌鸦们交过手,影七对他的招式是熟悉的。可陆镜这些日子都在侯府,又怎么会去教这铁甲怪物呢?
眉心一蹙,薛南羽问:“子岸呢,子岸在哪?”
他已看出来了,侯府卫士根本拦不住这具有着陆镜身法招式的铁甲。这铁甲也不会像陆镜那样手下留情。血光与惨叫连连,若再这样下去,这些仆从卫士没多久都要被屠戮殆尽!
“他到后山去了——”
影七才刚回答,身后锵的一声,剑光自草丛中长啸而出。
“你们快走!”
随这啸声掠出的是陆镜。他拧身,出剑,到得那铁甲面前只一挑。铁甲的持剑脱手而出,随之而落的还有它的头颅。森森黑气从空腔冒出,铁甲站着晃动几下,哗然倒地,重归一堆僵冷甲片——在被陆镜刺倒的瞬间附在它上面的咒术就已散了。侯府众人才松口气,却听得嘎嘎数声,又是一片黑影闯进营地来。
“快走!”陆镜的脸色很难看:“后山已被我清扫,前山不知还有多少!”
第27章
陆镜是被异响引到后山的。
那时他因被薛南羽赶出帐来,又气又惑地在石上嗟叹,忽听后山一声哨音。其声短促且一响既逝,其余人都没留意,陆镜却蓦然警觉。
那是修士们用于遣物布阵的鹰笛。
可在流云郡中,分明是没有修士的。
他立即想起了自己在寒潭遭遇的事,与影七打个招呼,独自到后山察看。山色草木幽深,嶙峋怪石如狰狞野兽。陆镜正往那鹰哨的方向寻去,夜色中忽一道杀气——
——锵!
火星四溅。陆镜在觉察到的瞬间出剑后击并命中对方,却觉剑锋斩在一副钢筋铁骨上。
活人不可能有钢筋铁骨。陆镜错身回头,看到一具黝黑的铁甲立于身后。
铁甲很新,像是刚打造完不久。陆镜甚至能看出它是从没被人穿过的。森森寒气自头盔空腔下涌出,随即锵的一声,铁甲拔剑出鞘!
傀儡术?
陆镜觉得知道遇到什么了。在镜外的世界中有傀儡术,擅用此术的修士可借此操纵傀儡机关,但大多只是做一些端茶倒水的普通小事,公然派傀儡出来杀人的真是闻所未闻。傀儡僵硬,又需操纵者不可走远,杀人和逃脱都不是个好的选择。陆镜好奇之下和那铁甲过了两招,一颗心顿时揪起来。
这副铁甲所用的招式身法都是他的!可他又何曾配合过别人去调、教傀儡呢?
附灵傀儡!
陆镜蓦然想起了自己进入活死人地着的那副铁甲。当时杜先生说那副甲片上藏有东西、以至于青萤草找到了自己;后来谛江斩断束缚,那副甲与断草沉入寒潭,他自然也就不能再探究那甲上藏着的猫腻。
所以那副甲上,竟暗暗藏摄灵咒术,偷走他的本事、用来打造附灵傀儡么?
若真如此,他在进入流云郡购甲采香的那一刻起,就已被人盯上了。
那人是谁!?
陆镜不及多想,出手凌厉,没几下就了结了它。附灵傀儡出现在玉钟山,这不是件好事。长公子此刻还在山上呀!他是上霄峰弟子,深知这类傀儡如何破解,流云郡的人们可并不知道。
在后山转一圈,陆镜解决了八个。当最后一个傀儡被击散后,陆镜忽听前山一阵喧哗,立时打个激灵。
有人行刺!
后山上的只是伏兵!
他立即赶往营地,挡住骤然出现的铁甲疾呼。
“这是附灵傀儡术!你们不是对手!快走!”
如果说之前影七还心怀观望,此时已不存侥幸,领侯府众人、护住了长公子往后山逃。薛南羽被扶上马,转头望向陆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