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多年前年轻气盛的越执听闻太子旧部在安交闯了祸时一样,越执不过闭目想了片刻,便勾着笑,自信说道。
他向来言出必行。
牧自邯许是被逼得没了法子,竟就这么答应了越执。
这些人并不拘着越执,当越执要求解开束缚他的绳子时他们甚至改给了他几枚糖果。
“小子,你出了这大门便去那牧家,别的不用做,你只管告诉那些个看门狗他家主子在我们手里就够了。”
越执乖巧的点头,出了大门就开溜,不过是在拐角处转了方向而已。
“哟,这不是小越执吗?”
越执脚底抹油只盼着快些去他要去的地方,然而不出一条街他便遇到了熟人。
倒是天凉便有人送秋衣了,越执暗道,转过头挤了挤眼睛嘟囔着嘴再看向姜柳居便已然换上了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这是怎么了?”
姜柳居将死死抱住自己的人儿推开,对上那一对水汽氤氲的眼顿时觉得心里有那么个地方就软了。
越执学着那些受了惊吓的孩子结结巴巴的将方才的事情和盘托出,他小心观察着姜柳居的反应却发觉对方只是一脸怜惜的看着自己。
“哥哥是不愿救牧先生么?”
姜柳居一时也不知说什么,他本是不愿掺和这件事的,于是想着含含糊糊的想要糊弄过去。
越执见状吹下眼眸然而心底却乐的更甚。
姜柳居不掺和这件事自然是极好的,一来那牧自邯欠的便是他“承业”一份完完整整的大人情,二来姜柳居不参与这件事那么许伯容也就不会知道了。
只是现在还有个问题……
“哥哥这么不情不愿的模样,难道那些个坏东西里也有哥哥派去的人?”
姜柳居本还在消化着越执这莫名其妙的称呼,一时间也来得及思考,只摇着头表示与他无关,于是越执连装也懒的装了只草草敷衍了两句就跑了。
越执信姜柳居,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也懒得再去想,不过自那件事以后越执便清楚的认识到这姜柳居便是是个怪人,便是天大的事情他也不愿撒一句谎,哪怕是个善意的,微不足道的谎,一旦出了口便是要命的难受。
他先是跑出了安交城,距城百米远的地方插了一只颜色鲜丽的旗帜,越执笑了笑。
便是这安交城的掌权的被乱七八糟的事儿逼的告老的告老,上吊的上吊,这城外的土匪窝仍旧在此处乐得逍遥。
越执迎着旗帜跑去,在不足十米的地方吹起了口哨,口哨声一响起几个男子便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见是个小孩就放下了手里的武器。
“你们这样可不好,若我是哪家的诱饵呢,你们这么出来怕是要当活靶子的。”
众人一听,乐了。
“小家伙,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
越执点头,他知道的很。
“这才是安交,哪里不过是个壳子。”
第34章 良心
“空壳子,哈哈,你倒是个明白人。”
众人又是一番笑,领着越执进了“城”,越执看着周遭黄泥砌成的土墙,比不得真正安交的城墙坚固牢靠,可却能让这些百姓安心。
许是这假墙里有真正愿意护着他们的人。
再走了百来步,这些人引他去见这里能做主的人,他们以为越执是与那些出逃的百姓一样来寻依靠的,越执对此没多说什么,也就由着他们来。
“大哥,又来了个孩子。”
男人将长矛舞的虎虎生风,越执底下人都在叫好,越执却不觉,他看的出男人动作慢了,他并非年老,只是当年受过的伤多了,身子也比不得当年。
男人停下来并未转头看越执,倒是一个壮汉皱着眉打量了越执好半天。
越执见他眼熟却并不理会他只兀自走向安合志,脸上突然凉了。
越执摸了摸,有水,他看着眼前银丝般的雨越来越密。
这雨来的突然,黄泥砌成的外墙被大雨冲出了几个眼子,越执笑了笑直接了当吼道:“伯父如今正值壮年能护得这安交百姓一时安乐,可十年百年后呢?”
“哪里来的小子在此胡言乱语?”
壮汉呵道,一双狭长的眼显出几分薄凉来。
“越执之子承业见过安伯父。”
雨势甚大,安合志只着一身粗布衣裳站在越执的面前,而越执却总能想起许多年前那个手执长矛如劲松般立于天地之间扬言要扫平一切不平的汉子。
“你是越执那小子的儿子?”
壮汉闻言也甚是惊奇。
“大哥,越执那小子居然留了后!”
壮汉惊喜道,那安合志却在打量了越执一番后只淡然的问:“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今日来,是要求我做什么?”
“大哥,这是越执那小子……”
“闭嘴。”
安合志打断壮汉的话只使了个颜色那壮汉便如猫儿般垂着头走了,越执仰着头,他并不惧这安合志。
“越执希望安伯父能回安交。”
“你可知我已不是朝廷官员,不过一介布衣落草为寇,若是大张旗鼓的回去,便是造反!”
“可伯父便是不回去,这造反的名头也是逃不掉的。”
安合志向越执走进了两步,蹲下身看着越执。
“小子,你知道什么?”
他语气平淡,越执却清楚的很,凶恶的野兽生来就会蛰伏,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平静,他抹掉脸上的雨水定定的看着安合志。
“承业是越执的儿子,他的事承业自然是清楚的很,”越执顿了顿,环顾左右又低声言道:“几年前越执只身来此处以己之命为担保求安伯父接下太子旧部的烂摊子,安伯父不愿,越执便在那安伯父的大门外跪了三天,那几日本不是该下雨的日子,却意外下了暴雨,一如今天。”
安合志看着越执,这个与越执生的一般无二的稚子,隔着一片水幕仿佛看到当年越执的身影,那个身形消瘦的少年以头抢地只求他听完他一番肺腑之言。
“我这一生的开始是在二十年前的一户农家里,可真正为人却是在十五岁的西城之变中,太子将越执从邻家砧板上救下,告诉越执生而为人的道理。”
越执说着,似有两行温热的泪水自他眼中流出,他深吸一口气复而哽咽道:“大人知道人饿极了确又怕遭天谴会做什么吗,将孩子与邻人孩子交换来吃,填了肚子,也平良心。”
他嗤笑,泪水入了雨水便见不到踪影,可安合志却仿佛听到越执歇斯底里的心声。
千般万般的遭遇化作他一声嗤笑。
“平了他们的良心。”
呵……良心。
第35章 忠心
“安大人,太子能救越执一人,也能就这世间千万人!”
越执蓦的想起来意,他以头抢地,额上溢出的血被雨水冲走又溢出。
安合志只叹一声。
“你要我如何帮你?”
越执瞪大了眼傻笑了一下,安合志只觉这个人不像是朝廷上公然放肆的将军,而是一个讨到了糖吃的孩子。
“你的忠心,他又知道吗?”
安合志问道,前些日子他收到密信,太子少师柳宏志召集言官上奏要将越执调离,想来越执应当还不知这件事的。
“他是知的。”
越执神色落寞,许是自己也不信,可又想到什么似乎匆匆抹了把脸上的睡换了副比哭还难看的笑。
“安大人方才是答应了越执对吧?”
安合志点头将越执扶起,他差人讲越执带去换身衣裳,越执欲言又止,安合志皱了眉。
“你大可放心,我既应了你,就不会出尔反尔,你去换身衣裳莫要染上风寒。”
越执点头,这才随下人去了。
“安伯父,安伯父!”
小越执换了他好几声才将他思绪拉回。
“你啊,先进屋,换身衣裳再说话。”
越执没想到他这般好说话总觉得自己一走他也要走,索性拽住他衣角抬头便是一副可怜模样。
“小承业,事出向来有因,你这般急切究竟是为了谁?”
“自是为了……承父之志。”
“到底还是他的一条狗。”
安合志冷哼一声让人把越执带了下去。
“安伯父。”
几番纠结,越执想了想还是叫了出口。
“做什么?”
“你也淋了雨……”
越执说了一半,只见那安合志哼了一声,转身便不再听他的话。
“喝些热汤驱驱寒,莫要染了风寒!”
越执大声道,随后又随着身侧的人去换衣裳,他踏着一路泥泞进了一个狭小的房屋,身侧汉子叫来女人给他送件衣裳,女人不放心他又说为他放些热水驱驱寒,越执笑了笑着谢过,只觉心头涌起一阵寒意来。
“小承业。”
他泡澡泡了一半,屏风后传来安合志的声音,越执匆匆穿上衣裳却见安合志手里还拿着热壶。
“过来,与我喝两碗。”
越执一闻便知那是壶酒,想来还是热的。
“安伯父先要答应承业。”
“呵,小鬼头,你先喝了这碗酒。”
他将瓷碗分开放在桌上斟满了热酒,酒香入鼻,越执端起碗一口饮尽。
胃里顿时灼热起来,安合志又斟满了酒,越执没再动,他酒量不算好,如今又是少儿身子更是不胜酒力。
“安伯父不喝么?”
“喝,怎么不喝?”
安合志笑了笑,端起碗将酒饮尽。
“你说你要承你父的业,可你知道你父亲付出了什么代价么?”
越执点头,清楚,他清楚的很。
安合志斟满酒,仿佛壶里不是酒而是他满腔的心思似的,他喝完又道:“我从未见过你父亲那样的人,不是愚人,却是愚忠。”
“安伯父可知何为愚何为忠?”
“我不知,可越执就知道了么?”
他说话如飞湍遇石,声音越发激动,他看着小越执这脸仿佛他就是越执一般。
“听安伯父的劝,那许伯容不是善主,他救你父亲一命,你父亲也一命抵一命还清了,若再有别的也是他负了你……”
又是一口酒,越执尚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只觉自己仿佛抓住了什么不该抓住的东西。
许伯容负了他。
这天下无人不知越执造了东宫太子的反,可安合志却说许伯容负了他。
越执想起多年前的雨夜,他点了一只烛,安合志与他在那夜成了挚友,也是那也安合志取代了许伯容的旧部。
他究竟知道了什么……
第36章 自愚
越执不过两三碗便已觉腹胀的厉害,再一瞥安合志,除却面上浮了些桃色外竟是一点醉意也看不出。
“安伯父究竟想告诉越执什么?”
越执以为许伯容负他不过是安合志的一番醉语,可显然不是这样,安合志对许伯容是报了敌意的。
“早年越执要我接了他旧部的位置,又许我在这安交私招兵马,甚至从流寇处夺来的财务也尽归我所有,我原以为能借着太子羽翼实现早年才志却没想到两年后那兵马便被人带了去。”
“什么?”
越执虽有醉意脑子也开始混沌不清可他还是敏锐的捕捉到这信息。
“许伯容夺了兵马?”
“夺,怎么能叫夺呢,那本就是他的东西,不过是在我这里。”
安合志嗤笑着讲着,越执却困的很,他只觉眼皮极重,竟顺着桌就趴着睡了过去。
漫漫长日也不过他毫无知觉的一瞬,没有梦境,唯有安合志的絮叨,在那么也刹那也没了声音。
他是夜深时醒来的,醒来时浑身被汗液浸湿,头还有点晕,他动了动身子旁边还睡了人。
越执一惊,忽的想起安合志的那些酒后之语。
若他所说无误的话,那么许伯容早就知晓自己身处陷阱,他也为此做好了完全的准备,那个日日在昭阳殿温书的温润太子不过是个幌子。
只是他为什么在郑贵妃发难前选择了逃避?
韬光养晦么?
且不说以他的性子是否会这么做,单说当时的情形若他愿意放手一搏让安合志麾下昔日最强兵马镇守四门的话越执未必就能成功攻下四门。
呼噜声一浪高过一浪,这时越执回过神才发觉自己睡在一个极大的屋子里,而睡在这里的绝对不止是他。
这安合志是将他安置在什么地方了?
他想着,又觉自己不该诸多挑剔。
他这一睡醒就变得兴奋了起来,倒下身子却再也睡不着了,又想起刚活过来那日遇见许伯容时那人的模样,他挑不出这人的坏。
一点也挑不出。
许是他生来脑子就缺根筋呢?
如是自嘲着心里虽得不到痛快却也不至让自己堵的难受。
不过他一醒来就遇见许伯容这一点是否太过巧合?
而一来这安交又遇到了那姜柳居。
姜柳居,南都姜家……
是了,越执一排脑门子发出一声清脆响亮的声音。
先帝驾崩那几日朝廷为储君一事闹的不可开交可姜家却一反常态无所作为。
就像是……
越执想了许久才找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就像是他们早就知晓会有此情形一般。
许伯容早先为太子缺的不过一个兵权,而实际上他早就多了安交驻守的安家军……
越执开始琢磨起其间不对来,他隐隐觉得此事已不是自己原本所知道那样,而最为重要的是,内阁首辅那老头为他越执算计好的一切里,也独独没有许伯容的半分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