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嘴!”郑罗阴沉道,“我的事和你没关系。”
池云非耸肩:“那来吧,要么杀了我,要么杀了深哥。我俩已经看透了,没什么可害怕的。只要你说话算话,放了炀炀就行。”
炀炀竟在此时哭叫着道:“我不走!”
他还紧紧闭着眼,却是哭嚎着喊:“我也不怕!我要跟爹和池哥在一起!我们永远不分开!”
池云非心头骤然一酸一涨,片刻后低低地笑起来,看着郑罗道:“你看,你连一个四岁的孩子也吓不住。怪不得你只能做卧底,就你这样的,能做成什么大事?顶多也就吓吓那些骨头发软,枪还没举起来就给你下跪的废物。遇见我们这样的,你又能如何?”
郑罗脸色愈发阴沉,看看池云非,又看看墙上奄奄一息的温信阳。
再这么耽误下去,温信阳血就该流尽了,到时不死也得死,眼前的人又还有什么可怕的?折磨起来半分乐趣也没有了。
郑罗甚至觉得这一刻是自己输了,明明对方被自己折磨得生不如死,却活像是自己矮了一截,被轻蔑被笑话了般。
他站起身背着手踱步,时不时看一眼池云非,又垂下眸子沉思。
他担心对方有后招,可想想放温信阳他们出去又能如何?刘庆川重伤不知死活,温信阳奄奄一息,腿也动不了了,那温念炀一个黄口小儿,还能逃出巷子去找人帮忙不成?
巷子外还有他的人守着呢,怕什么?
他原本对温信阳和池云非期待颇高,这二人一个是温家独子,金蛟营继承人,向来威名在外;一个则是岳城无人不知的小霸王,自小只有欺负别人没有被人欺负的先例。多么有趣啊,若是能让这二人痛不欲生,哀求连连,他不知得有多快活。
可他万万没想到,温信阳也就罢了,毕竟将门出身,性格孤傲坚韧在意料之中,可池云非这金尊玉贵的小少爷是怎么回事?居然还能扎了自己两刀!
这人豪横是真的豪横,倔是真的倔,气人也是真的气人。
郑罗停下步子,始终觉得就这么弄死池云非和温信阳太不划算。
他终于道:“好,我答应你。”
他残忍地笑起来:“可你得先撑过十下,我再放了他们。”
温信阳满眼哀痛,张了张嘴,却知道这是池云非给自己争来的机会。他嘴唇颤动,近乎灰白,他已失血太多,伤口上还扎着一把刀,已是动弹不得了。
他感到整颗心都被捏碎掰烂,看着池云非点头,看着他闭上眼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脑海里回忆起来的,都是那人在自己面前笑得无忧无虑的样子。
他上房揭瓦,踢天弄井,他在军营拳台上撩起衣摆,擦过额上汗水,同封影打得不相上下。那时候光影如笔,描摹出他阳光又鬼机灵似的面容,他那双猫儿眼永远藏着狡黠和高傲,是惯被宠坏的自得意满。
可眼下,他放在心尖儿疼的人,被绑着手脚满头满身的血,却不愿吭一声,还坚持不懈地同郑罗周旋,想方设法争取机会。
那光影渐渐淡了,凝固成暗褐的血迹,将那人的侧影深深烙出坚韧不屈的印记。像是同时烙在了温信阳的灵魂深处,再也无法抹去。
滋啦——
烧红的铁钳混合着烧焦的肉味,迸发出令人触目惊心的声音。
温信阳不允许自己闭眼,紧紧地盯着池云非此刻的模样。
郑罗笑得开怀,池云非咬牙闷哼,因忍受不住而浑身抽-搐,双腿蹬动,挣得椅子都往上跳了一下,椅腿在地上划出尖锐刺耳的声音。他将眼泪牢牢禁锢在眼底,因为他答应过——不哭不叫。
温信阳瞪着通红的眼睛,一颗滚烫的热泪沿着坚毅的脸庞落下,无声无息地砸在冰冷地面上。
池云非粗重喘息,胸口剧烈起伏又牵动了伤口,左右无法安身,哪儿哪儿都在疼,整个人崩溃地咬住舌尖,硬吞下到了嘴边的叫喊和苦涩滋味。
他眼神溃散,感觉到半边脸似乎不是自己的了,肉的焦味、臭味令他嗅觉几乎麻木。高温灼心,仿佛将他丢进了十八层地狱翻来覆去地煎炸,浑身骨头都要拧成一团,五脏六腑都要生生搅烂。
太难了。
池云非想,忍这一下太难了,何况十下?恐怕他的左脸会被烫成一片白骨,皮肉不存吧?
他顿时没了信心,没了勇气,眼看第二下即将压上脸颊,那方头铁钳不算大,一次能压出两指宽的烙印,他瑟缩地往后躲,全然是本能反应。
他张了张嘴,一声哀哀求饶几乎涌到嘴边,郑罗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等着他,双眼都在放光。
池云非羊癫疯似地颤动起来,喉咙里发出不堪忍受地闷哼,似受伤又惊恐万分的野兽。可他最终没有出声,闭上眼,心脏深处揪成一团,只想一头将自己撞死眼前,却又硬生生地忍住了。他矛盾极了,矛盾到几乎分裂了自己。
他似癫似疯,浑身晃动不止,被郑罗往左脸上压了第二下。
“……”池云非咬伤了舌头,呛出一口血来。
第三下,池云非昏了过去,又被郑罗拿冷水浇醒。
“不要……”温信阳已要疯了,满脸眼泪,“不要……他会死的,会死的……”
郑罗道:“你们不就是一心求死吗?”
“你答应过他要放我们出去。”温信阳呼吸急促,几番刺激下发起高烧,眼前浑噩不清,撑着精神道,“你若弄死了他,再放我们出去又有什么意义?他到现在一声没吭过,对你而言毫无意义。”
池云非浑身被冷水湿透,左脸被烫烂,狰狞丑陋。
他歪着头呆呆地看着炭盆,终是崩溃了,声若蚊蝇:“给我个痛快吧。”
郑罗放下铁钳,扶着椅子看他:“你说什么?”
“……杀了我,我什么都不要了,杀了我。给我个痛快。”他一张嘴,脸就撕裂般地痛,皮肤灼烂在一处,令他狂乱,“杀了我,来呀,杀了我……”
郑罗舔了舔嘴唇,道:“哪儿有那么便宜的事?你不是很硬气吗?”
他捏着池云非下巴来回打量,再烫下去,估摸这人要么疼死要么疯了,那可不行。
于是他将炭盆铁钳收到一边,又去放温念炀三人。
先放开孩子,拿起对方怀里的炸-弹,拆掉引线,小孩儿忍不住睁开眼睛,见池云非垂着脑袋瘫在椅子里,他哭着跑过去,却在看清池云非左脸的瞬间一哆嗦,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郑罗哈哈一笑,像是觉得好玩,转身又放了温信阳和刘庆川。刘庆川背部伤得很重,血迹染在墙上,因一直被他的身体挡着,池云非完全没有发现。
温信阳跌在地上,受伤的腿无法站立,他也不敢在此时拔出腰腹的匕首,一侧身贴在地上,慢慢地往池云非身前爬。地上蜿蜒出狰狞血线,每爬一下,都是搅动骨髓的痛不欲生。他满头大汗,几步路却爬了好一会儿,握住池云非的手,颤抖着吻在对方的手心里。
“云非……”他喃喃,看着池云非的眼神几乎痴了,“云非,你应我一声,云非……”
炀炀躲到温信阳身边,如同一只无所适从的幼崽,揪着温信阳的衣角:“爹……”
池云非毫无反应,仿佛已经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了。
温信阳埋下脸,肩膀耸动,喃喃自语:“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那头郑罗扛着刘庆川,又过来扛起温信阳,他力气竟是极大,一手拽了炀炀的衣角,拖着三人就往外走。
“一会儿给你送他的手指出来,怎么样?”他笑着,期待着,“先送一只小拇指,再送无名指……你喜欢左手还是右手?”
温信阳垂着头,不言不语。
出了地窖,外头血腥恶臭的空气比地窖里有过之无不及,三人被随意扔在地上,郑罗道:“我就开着门,你们可得仔细听听他的惨叫。别让我失望啊。”
待郑罗转身,从头到尾一直生死不明的刘庆川突然有了反应。
他如猛虎下山,无声无息,一手拿了靠近阶梯柜前的花瓶,“锵啷”一声砸在郑罗脑后,那一下用了全力,拉扯到身后的伤口,先前装昏所忍耐的痛楚终于到达了临界点,他替温信阳,替池云非,听炀炀撕心裂肺地呐喊出声,仿佛不喊得嗓子破裂,就无法宣泄这满腔不忿:“去死啊——!”
花瓶砸碎了,他便用拳头,一下下砸在郑罗毫无防备的面门上。
他拳头带血,揪着郑罗的衣领,不让对方有任何还手和求救的机会,嘴里狂喊:“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拳拳到肉,骨节发烫,仿佛一根根要尽数崩断。郑罗先还含糊不清地喊了几声,随即便没了声音,只余“砰砰”闷响,不知如此砸了多少下,郑罗面骨塌陷,不成人形,七窍鲜血淋漓,牙齿全碎,被揍进了喉咙里,堵住了气管。
他不知是被打死的,还是因窒息而死的,终归是没了声息。
炀炀缩在温信阳身后,闭着眼不看,温信阳沙哑道:“别打了……别打了!救人要紧!”
刘庆川堪堪回神,满脸满手是血,右手手指骨断了几根,以诡异地方向扭曲着,他却似感觉不到痛般。
他慌忙丢了郑罗的尸体,先冲过来扶住温信阳,正要去找药箱,就听外面枪声响成一片,随即一行人拿刀拿枪,冲了进来。
“姓温的!”熊烈的声音咋咋呼呼,喊道,“妈的,我们被拖住了!你们没事吧?!”
随即他撞见满院尸体,猛地收声,封影如一阵风,卷过外院冲进门内,目不斜视,很快找到了重伤的温信阳二人。
“将军!”他大喊一声,忙要来扶,温信阳却一把抓住他的手。
“去里面救人!别管我!快啊——!”
封影还从未见过温信阳如此失态,起身时甚至踉跄一下,慌忙往地窖里冲。
熊烈带着人紧跟其后,见了温信阳这般模样,惊得说不出话来,忙指挥小弟搭把手:“快快!去叫大夫!你们几个把人抬上来,小心些……我-操?怎么还扎着刀?!”
封影将池云非背出来,满面惊愕,不敢置信。地窖里昏暗,他乍一看见池云非时甚至没能把人认出来。
大夫很快被人一路架了过来,这大宅里医药齐全,熊烈又亲自去找了好几位大夫带着过来一起诊治。温信阳、刘庆川、池云非分别被送进三间屋里急救,又片刻,温家的后援到了,几辆救护车在外鸣叫不止,引得街头巷尾的人都出来围观。
很快,满地尸骨被外人发现,一传十,十传百。
温家人怒火熊熊,无处发泄,将郑罗的尸体拉起来鞭尸,又割其人头,挂在城门上示威。几日后,岳城温家拿着众多证据,宣布投靠北边,彻底叛出南边统治。
郑其鸿先是军火渠道被断,又被爆出同俄国人诞下私生子一事,柳家白家洪家人证物证俱在,指向郑其鸿勾结境外势力,意图卖国。郑罗以“王琨”身份被指受郑其鸿之命,算计、虐待温家后人,连四岁孩童都不放过,其心可诛,引来百姓怨声载道。
替身多年的假“郑罗”则被胁迫出面,承认私生子身份,拿出众多郑其鸿勾结境外势力以及生母身份证明,公开示众道歉,并将郑家贪污亏空算计金蛟营等众多证据一一捧出,待名头坐实,便由升任温信阳副将的熊烈以叛国罪亲手对替身执行了枪决。
枪决、烧成灰、再收进骨灰盒只用了半天不到的时间。来了个死无对证。
郑家人对着众多证据无可辩驳,北边趁此机会发动战争,许总统重病去世,其子继位,南北之战在暂停十年后再次拉开大幕。
这一回,温家率金蛟营同北镇军里应外合,郑家先失民心,后失温家这支强而有力的臂膀,军火渠道又被截断,很快溃不成军。回龙城大乱,郑家人卷包袱跑路,温家堂而皇之入了郑家在回龙城修建的“总统府”,同北镇军汇合,开始清理郑家余党。
温司令亲自坐镇,杀伐果决,势如破竹。
外界闹哄哄的,却影响不了尚在封城养伤的几人。
封城内,被温家暂时征用的某座大宅深处,迎春花开了满墙,嫩绿枝头和鹅黄小花颤巍巍伸出枝丫。天气回暖,下人行走步伐匆匆,却又小心翼翼,生怕惊了屋内金贵之人。
卧房里,双层纱帐将床上身影遮挡得严严实实,屋内门窗紧闭,鎏金香炉里燃着淡淡熏香,靠窗的小桌上放满了点心,却无人有胃口动一下。
被从封城乡下接上来的林子清负责看顾儿子,遭逢变故后她清减了不少,穿着一身朴素衣裙,挽着发髻,用一只白玉素簪,妆容浅淡,再没了以前耀武扬威的样子。她抱着炀炀坐在窗下,轻声劝道:“好歹吃一点吧,你若不吃,夜里将军回府,我又得被责骂了。”
床上无人回应,林子清抿了下唇,道:“这回多亏了你,将军和炀炀才能活下来。谢谢。”
她顿了顿,又道:“我还听说,你不反对将军接我回岳城照顾炀炀。以前是我小人之心了,我跟你道歉,若你愿意原谅我,以后咱们姐弟相称,我拿你当亲弟弟。”
床上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林子清有些没辙,对炀炀轻声道:“炀炀,去劝劝你池哥吃饭,好吗?”
经此一事,小孩儿发了几天高烧,每晚都要人抱着才能睡着,好不容易恢复了一些,便吵着要来见池云非。他从娘亲怀里跳下来,爬进床里,扯着被褥道:“哥,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