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他动作微微一顿,嗤笑说:“教主这是想撇清关系?”
“不敢。”蔺左使仍是恭恭敬敬地说:“如今正魔交锋,正是风口浪尖之时,倘若道长接二连三出现与我教,定会引人生疑,到时候对你我双方皆无利。”
“哼……”他指尖下意识摩挲了下剑柄,半晌才懒洋洋地收回了手,掀眼笑了,“我教贵教这一技斩草除根,当真学得活灵活现,将我的八分神韵皆学进去了……蔺左使,你自己都知道,我还有说不的权利吗?”
“……”
他目光不漏痕迹地将四处埋伏的魔教众人尽收于眼底,半晌略微低了低眸,似是略有些轻蔑,“二十六门金人阵都使出来了……你教教主可当真下了大血本。”
“沈道长,请。”蔺左使微微一笑,道。
沈长楼轻轻地掸去拂尘白绒上的灰尘,却仍未起身,薄唇镌刻着一两分笑意。
“蔺左使……你说贫道若孤身一人对上你这金人阵,究竟会有几成胜算?”
蔺左使面容一僵,半晌忌惮地后退几步,“强行破阵对你我皆无利。”
沈长楼却并未接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猜是八成,蔺左使你说呢?”
蓝衣道者喉中逸出一两声笑意,眼底却犹覆霜雪,只是兀自垂眸望那灯盏间焰蕊跳动。
光与影落他眉梢,将那灯火明灭尽数编织进眼中。
于是沈长楼便笑了,双眼闭阖复而睁开,只说:“蔺左使似乎很紧张啊?为何发鬓间尽是冷汗?”
蔺左使本当是他又一次诈自己,直到伸手触及鬓角,恍然才发现竟是被冷汗浸透,连衣物都紧紧黏在脊骨之上。
金盏在他指尖转动,双眼颜色沉得犹如西域葡萄美酒,讥诮而冷淡,兀自勾唇笑了起来。
“开了个玩笑罢了,蔺左使未免也太当真了,还请蔺左使转告贵教教主,正巧我也厌烦这些虚礼,多谢教主美意了。”
也当真是个美人,狂傲极了,也是骄矜极了。
第3章 余罪其三
沈长楼便随蔺左使向安置那人的地方走去。
三十二楼虽说是金陵城最大的风月之地,但最先资助建出三十二楼的却是一位江湖人,借着柳巷的名字,实则也在暗中为江湖人提供碰头的机会,只要钱给足,便会有专人题一些江湖人打点事宜。
更有甚者,一些声名狼藉的江湖人犯了事情被官府通缉,便会躲在三十二楼里过个一年半载等事件平息再出去,这些人三十二楼当然也是照收不误。
便顺着长廊向深处走起,嬉闹声愈来愈浅,二人前头是位领路的歌女,便是晓得招待的人身份不凡,也并未露出什么错愕慌乱的表情,神色如常地同路过的熟识恩客嬉笑。
“哟?翠羽!”
人群中窜出一嬉皮笑脸的纨绔子弟,唤住了歌女,挥舞着折扇将脸凑过去,“难得小爷我今天兴致好,要向李妈妈点你唱个小曲,结果给足了银子都没应,不想你原来在这陪贵客啊?”
说话间纨绔子弟眼珠嘟噜转了两下,轻浮地落在了蔺左使和沈长楼身上,一面不急不慢地挥着折扇,一面凑近二人身边,“啧,左边是蒙着面的老大粗,右边是牛鼻子老道,哪个看起来都不像是会疼惜姑娘的,小爷我哪点不比他们好?”
翠羽闻言轻微颦眉,眉梢似掠了几分厌烦,却笑靥如花地欠了欠身子,“爷可是懂我们三十二楼的规矩的,奴家先被这两位爷看中了,自是要好好服侍完才能为招待爷您啊,纵是常客也不能例外。”
“规矩规矩……欸,说不完的规矩,我说翠羽,规矩是人定的,小爷我就好你这一嗓子唱曲,若是服侍得好了赎个身迎回府做个姨娘也好,人嘛……总要变通的。”纨绔子弟嬉皮笑脸地贴在翠羽身上,说话间伸手捏了下她的肩,惊得她忙退几步,衣摆缠着脚跌了下去。
沈长楼上前几步,微微俯身将翠羽恰好揽入怀中,用袖子掩去她余惊面色,眼底冰冷,直勾勾盯着眼前那人:“阁下口口声声说着赎身,这三十二楼的规矩你也是清楚的,这些姑娘多是卖艺不卖身,到了年岁自会予了钱放出楼让她们做正常营生,倘若阁下再这般与我选的姑娘纠缠不清,按楼规便是会被直接逐出这里。”
“哟呵?倒出来一个仗义的大好人啊?你知道小爷我是谁吗?小爷我的祖父可是当今圣上亲点的大将军!”纨绔子弟听得他这番毫不留情的言论自然觉得丢人,涨红了脸骂道:“就你这屁民还敢顶撞小爷我?信不信我将你满门抄斩?!”
沈长楼听着他一番口出秽言,面无表情,直到最后四字才抬了眸,双眼乌沉沉的,犹如流淌的金属长河,只是微微侧了侧头,似笑非笑,“蔺左使,最难消受美人恩,这人贫道便交于你对付,也算是我将三十二楼的人情送你做个见面礼。”
蔺左使微愣了下,半天才反应过来沈长楼口中的美人是指他自己,一时间竟然有些哭笑不得,但也不觉得有错,只是微微颔首,说:“沈道长放心去吧。”
沈长楼得了准话便满意地收了眼,翠羽从他怀中起了身,便是欠身:“多谢道长相助,请随奴家过来。”
二人便穿过长廊拐弯下了阶梯,又是一道长廊,翠玉正了正身形,便是轻轻叩响左侧的一扇红门,三下轻两下重,门缝下就递出一把麒麟的鎏金钥匙。
翠羽拾了钥匙,便是对门后人道了声谢,娉娉袅袅地走向长廊深处最后第二门,便用了钥匙将门开了起来。
刚踏入门内,她便是再也端不下去那婀娜多姿的皮了,飞也似的攥进去将面上那张□□撕了下来,一手伸如衣领摩挲着将两个大白馒头掏出来,然后暴躁地扯下满头金钗朱翠,无不意外地扯到了头发丝,吃痛地在那里嚎叫了半天。
“嗷嗷嗷嗷……痛死了痛死了。”他捂着头一个劲地在那里嚎,愤懑地望着沈长楼,“你瞅瞅,都是为了你,我一个大男人还要委曲求全到这来扮个舞女,你知道那一大串朱翠带在头上多重吗?!你知道扭着屁股走路有多难受吗?!你不知道!”
沈长楼嫌他过吵,顺手从桌上拿了一个馒头便塞他口中,挑起一侧眉望他,笑说::“江大将军,人呢?”
江寒呸得一口吐出馒头,凶巴巴地拧着眉毛,满脸不敢置信,说:“你这是恩将仇报!!”
沈长楼状似不经意间拇指揩过腰间剑柄,低头略略笑了下,江寒顿时打了一个激灵,缩着头噤如寒蝉。
“里头呢……”他一面挠着头发一面答道,“你猜得是没错,魔教教主的确是不想将人交于你,便对那人起了杀心我来这的时候那小子被人闷在浴池里,差不多只有半条命了,若不是赶得及时,到后来到蔺左使口中怕也变成了那人为了不慎跌入浴池溺死的说法了。”
“哦……”沈长楼闻言不过是兴致缺缺地掀眼,唇齿冰冷含笑,指尖轻快挑弄于低垂的拂尘间,连同白发都交织一起,“那他可真是命大。”
他神色犹带寒霜冷气,微微的侧着脸,总带一种不清不楚,目空一切的矜傲,似把一切都不放在眼里。
江寒嗅闻到沈长楼身上寡淡的酒气,夹杂着便是春日山巅上也消散不去的霜雪气,混淆不清,他望沈长楼白发,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半晌又闭了口。
他还是开了口,问:“你年少白头,可还有根治的办法?”
沈长楼答:“因缘注定。”
沈长楼踏檐而入。
麒麟青铜香炉吐出一截断断续续的御香,捞不着,便窜入他回雪袖上展翅欲飞的丹鹤,流淌入屋内春意暖融。
那个瘦骨伶仃的少年便是蜷缩在塌上一隅,手指紧紧攥着宽大的黑杉一角,刚从水里捞出来没多久,双眼便是湿漉漉地望着来人。
一条细长的铁链用一根铁钩深深勾入他脖颈后的皮肉,在水里浸泡太久了,皮肉浮肿翻开泛着白,微微移动带出几分血丝来。
沈长楼倚着门檐望他,神情飘渺如同驾鹤入暮的青山客。
“季舟。”
好久不见。
第4章 余罪其四
少年听闻到有人在喊自己姓名,身子猛然颤栗了一下,连带着肩胛骨上的铁钩都猛然一抽,口中带出一声模糊的吃痛声。
他抬起头,黑色的碎发湿答答黏在眼前,连带着双眼都被额前蜿蜒而下的水珠浸红了,显得阴鸷而疯狂。
“他怎么不说话?”沈长楼余光瞥向江寒,问。
江寒忙摆摆手,表示这一切与自己一点干系都没有,说:“沈大道长,您可别看我,这小子是季子澜的次子你也知道,若不是此次魔教人抓住了他,知道他身份的人在江湖上可是寥寥无几,兴许还真有可能是个哑巴。”
“哑巴?”沈长楼轻微眯了下眼,问:“便是魔教那的人也未曾让他开口说过一句话?”
“你……想做什么?”江寒蓦地感到一阵寒意,只觉得他这话说得引人遐想极了,一把抓住了他一截羽织广袖,蹙眉摇头说:“江湖道义你也是明白的,若对一个尚及冠小孩下手,便是魔教也要遭人诟病,即便你与那……”
沈长楼目光落在江寒抓自己袖子的手上,挥袖推去了,然后望他如纸面色,略嗤笑出声,“江寒,我沈某人原来在你眼里是那么卑劣的小人?”
江寒见他这副模样,便知晓是当真动怒了,仓皇地收了手,呐呐说:“我自然清楚你秉性如何,若不是当年……你也不至沦落于此。”
“你知道便好。”沈长楼冷冷收回了目光,若有所思地望着床榻上的季舟,望见魔教人在他耳中放入的引声铃,顿时眉心一跳,几分薄怒跃上眉梢,蓦地嗤笑出声,“我当这魔教众人有多么好好照料他呢,好一个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竟连这种东西都敢安上去?!”
“我探过他们口风,据说是蔺左使声称倘若季舟真是一个哑巴,那这耳朵留着也无用处,便用引声铃塞住了。”江寒面色亦是不太好,“这引声铃最初是山阳庄主为爱妻铸造的,可通过机关术暂存某种声音,但是用久了亦是有弊端,因此江湖上有人便用此在惩戒犯人,长期以来便会耳力受损,日夜不能寝,甚至产生幻觉导致发疯。”
沈长楼眼底薄晕了几分冷意,薄唇绷紧,便是将鹤翎抽出剑匣,顺手将季舟身上那五条铁链挥剑斩断,兵器碰撞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江寒下意识便封绝了五感。
做完这一切,沈长楼唇角隐约淌下一行猩红出来,他轻咳两声,便是硬生生将体内翻涌的气血憋了回去,伸舌舔去唇角血色。
江寒望着他的神色有些震惊,“你……怎么回事?”
“祸害遗千年,贫道死不了。”沈长楼却是拧着眉,似乎略有些烦躁地挥挥手,“一朝走火入魔白了头,无非是落下些许隐疾罢了。”
说话间沈他便弯腰用手取下来季舟耳中的引声铃,刚拿出来便是骤然爆开一阵炸裂的割裂金属声,震得他很久不稳的气血再次翻滚起来,只能强行调息内力,将引声铃收敛到一旁的匣子里。
少年眼底依稀带着几分茫然,似是对发生了什么并不自知,耳中仍然一阵阵翻滚着余音,半晌才一点点消了下去,他微微仰起头试图看清眼前的人,眼底骤然蔓上漆黑,失了意识地摔到了沈长楼怀里。
“接下来你当如何?”江寒问:“你出入江湖带着一人,本就是个累赘。”
沈长楼眉梢仍眷留着几分倦意,将季舟搂在怀中,神色冰冷笑出声来,“累赘倒是不至于,若是打磨好了,勉强也可以拿它当把剑用用。”
“剑?”
江寒不寒而栗,竟是生出几分悚然,欲要开口说些什么阻止,但望见沈长楼爻冠里的白发,还是噤了声,半晌才讪讪道:“那我便再助你一回,若是他日有人问起,可别把我暴露出去了。”
二人言谈间,身后突然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
晏楚拨开珠帘,踏檐而入,拇指拨开春扇上千里江山 ,冲床边蓝衣道人笑说,“久仰沈道长天下第一的名号,但百闻不如一见,如今一见便如传言中一般,当真是个惊才艳绝人物。”
“何事劳烦晏教主大驾?”
沈长楼似乎早有意料,只是拢眉笑了,眼中笑意心灰意懒被刀光切割出轻快的锐利,绷紧的唇轻微上翘着。
他面容是近乎病态的苍白,唯独唇上晕开猩红,稠艳狠戾,手中的寒刃绽开的凛冽寒意,黛蓝色的道袍压在他展翅的一截截脊骨上,似在狂风中被肆意摧折的脆竹。
晏楚微微有些失神,半晌眸色骤然沉了下来,一点点拉得意味深长。
冷傲孤倨忽然是可敬的,但一旦落到这人身上却是太过招眼,反倒总让人因为他的漠然而发疯。
让人忍不住想要一点点将他的衣袍拨开来,□□吮弄他的唇,将他冷淡骄矜的眼中弄得旖旎氤氲,想看他求饶地哭,让他挑剑弄墨的修长手指只能抓着衾被一次次收紧,从喉间漏出濒临破碎音节,那时便是天下第一的名号也不过成了漫长玩弄间助燃的一捧烈火。
晏楚眯了眯眼,冷漠地恶意揣测着,面上仍带着温和的笑意,“蔺左使办事不理,私自将季侠士扣押,本座已经命他去领罚了,是本座用人不慎,还请沈道长见谅。”
听见蔺左使被领罚了,怕是因为自己而想害季舟未遂被受到了牵连,沈长楼面容上也未曾显露半点愧疚。
他拢起眉梢轻嗤一声,“若是教主将身侧的暗卫都撤去,怕是这句话可信度会高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