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莫不是开玩笑,您年岁也不过二十又五,怎么算是年纪大?”
“二十五岁还不大啊……”沈长楼咬字含糊,语调拖得绵长,似是很忌讳这个问题,“没看到贫道满头华发吗?”
少年笑出声来,真心实意地说:“道长也不过略长我五岁罢了,至多是唤一声哥哥的年龄。”
“这可别了,一把老骨头担不起。”沈长楼眼中笑意冷淡,“止不定哪一日功法反噬死在异地,若是你唤贫道一声哥哥,岂不是还要为我走一次丧事?”
“道长……”
“小教主啊……”沈长楼眼底淬着冰,唇齿含笑,“若是有一日我死了,谁也不要为我收敛尸骨,我只想要安安静静地死,自己归于黄土里,谁也不要看见我的丑态。”
“我明白了。”少年低声说,“时辰也不早了,若是我再不回去,晏楚要起疑了,先行告辞了。”
少年转身时神情似乎难过极了,只是踏檐时回首问说。
“道长,我总觉得我抓不住你,你生于尘世,又超脱在世外,我不知道……正道魔教你究竟是帮哪一边的,我很怕……哪一日我们兵戎相对。”
沈长楼微微一顿,抬眼看他时神情冰冷,“哪边我都不帮。”
“我只帮我认为正确的。”
第11章 余罪其十一
“大师侄,瞧好了!”江寒在山下酒肆的桌前扯着嗓一吆喝,双手合十运足了内力便直直碰向瓷碗里巨大的冰块。
只听见“砰”得一声,冰块就崩裂成了两瓷碗的碎冰。
季舟手上的长刀漂亮地在指尖转了个圈,然后手起刀落,菜板上的西瓜就均匀地分成大小均匀的六块,刀锋一转,刀光将瓜皮与瓜肉均匀分开来,瓜肉极快地被切割成大大小小的块状。
“哟?大师侄!”江寒望了会,颇有些满意,“好刀法!”
于是江寒便将凉置的牛乳均匀地浇在瓷碗碎冰的间隙里,瓜肉也裹上一层融后甜滋滋的蜜糖,放在了瓷碗间。
“甜酪都做好了,酒也凉好了,怎么能少得了下酒菜呢?”江寒拉过一个瓷碗,美滋滋地吮了一口牛乳,然后伸入袖间掏出一个油纸包。
“这可是金陵城六味阁曾经御厨做的烤鸭,你小子好福气。”
季舟拆开油纸包,里面的烤鸭已经被烤得酥脆金黄,油亮亮地往外头泌着肉汁,赤红色甜面酱被锁入烤鸭的肉食,远远嗅闻一下都觉得馥郁甜美。
便是武林盟里从不缺吃食,季舟嗅到这个味道,因为一些微妙的记忆也不由得被勾出食欲来,但嘴上依旧照旧挣扎一下,“这样是不是对师父不太好……”
“大师侄别担心。”江寒挥了挥手,“你师父清心寡欲到了一个极点了,若是可以他都快辟谷神仙了。”
季舟听他都这般说了,心里几分瞒着沈长楼与江寒吃独食的内疚便消散了不少,用刀子切下薄薄一片就往嘴里送,然后又忙不急地饮了一口江寒递过来的酒。
江寒大口大口吮着酒,白皙的娃娃脸上晕着酒红,他吐息混淆着烈酒的气息,眯着眼似要尽力看清远处青山环抱间的什么。
他说:“大师侄,到现在……我依旧是看不透他啊……”
他眼神添着三两分孤零零的,眷留声光混淆在酒肆锅炉的热意里,与平时不同的孑然独立和漂泊不定,犹豫迟疑层层叠叠蔓延在眼角。
季舟问:“您说什么?”
江寒看上去像醉了,眼角泛红,像浸透在酒里红果子,如同大哭过一场的模样,只是兀自苦涩笑着:“我们都想要他好好活着,大师兄是最想的。”
大师兄和师父被贼人杀害后,怀中死命护着道观代代相传却从不给人修炼的剑法秘籍,几位师弟们赶来已经为时已晚,道观被人一把火焚烧了。
师父下葬时那日雨下得很大很大,道观的各位师弟都放剑哀悼了,便是一贯与大师兄不合的三师弟那日也哭红了眼,唯独沈长楼没有。
大师兄和师父平日里最宠他,可那日他却站在大雨里,即便是面色苍白却也没有落下泪来,只是垂着头紧紧抓着不肯放下的剑。
“一切都是这个剑法惹出的祸根。”三师弟那日是这般说着,双目通红,“这种东西本来就不能存留在世上。”
说话间三师弟便是要伸手将秘籍撕裂,却被沈长楼纵身夺下,便是众多师弟们想要抢夺也被沈长楼牢牢抱在怀里。
“事到如今你还是妄想修炼这个剑法吗?!沈长楼你是没有心吗?”四师弟推开搀扶自己的江寒,声嘶力竭地哭着,“我看你来我们道观分明只是为了学习这剑法!”
“师父……最疼你的大师兄,他们都走了。”
“你又是有多么铁石心肠连做个样子哭一下都不愿?!”
沈长楼只是抱着剑和秘籍,一如既往冷淡开口,声音短促,“任你们怎么想,今日这秘籍我必须带走。”
“倘若你执意要拿走秘籍,我不拦你。”三师弟突然开口,“那你日后便再也不要对外声称是我们道观的弟子。”
话语刚落时一道惊雷撕裂开夜幕,沈长楼脸色被雷光映得苍白,大雨劈头盖脸地倾泻下来,将乌发打湿在颈侧,可他神色乌沉沉的依旧看不出喜怒,仍然是不肯服软的明后天。
“三师弟!!”江寒惊呼出声。
“好。”沈长楼半晌开了口,眼角攒着几分疲倦,背过身去,“我答应你。”
语罢沈长楼沉沉阖了眼,猛然伸出手去,硬生生将而上的坠珠猛然撕扯下来,血液如丑陋的虫子从他好看的颈边淌落进衣领,晕开一道红色。
在场的人都被这一幕给惊到说不出话来,所有人都知道他最怕疼痛,但若是换作旁人,也不敢这般对自己下狠手。
他蹙着眉睁开了眼,似乎是很疲倦地走到师父都灵堂前,将带血的鎏金耳坠放在桌上,然后上了最后一柱香。
当晚,沈长楼下了山,乘了一扁渡舟从长安去了金陵。
而道观里的师兄弟们走的走散的散,惟有江寒选择投奔朝廷,上沙场征战。
直到几年后杀出了一身血腥味,赢了一个将军的名号,他去金陵的三十二楼里又望见了沈长楼。
昔日骄矜青涩的少年,落了满头华发,眼角眉梢都结着一层冰渣子,他捻着青铜的酒器,醉在声色犬马歌舞升平里,任凭胭脂气息熏透他黛蓝道袍间的山巅雪意。
江寒听见妓子说,道长姓沈,是来长安寻人的。
有歌女呢喃:人人皆说道长来寻人,可奴家见道长不是,来这长安城寻人的不同道长这般,奴家啊只见的道长一身寂落的魂,怎般瞧着也不是寻人。
那白发道长唇齿含笑,声音支离破碎地在喉间流窜,可能是话语间的意味太过苦涩,近乎让江寒落了泪。
“贫道来寻一朝烈酒换醉生梦死,觅花前月色来一枕黄粱,梦罢再吻一吻长安。”
所有人皆笑道长醉酒痴态,道长也笑,笑得却比都落寞。
然后到账在二楼的栏杆处望见这世上背阴处暗中滋长的丑陋,如同道观青石磨成都砖石边隙间湿滑肮脏的青苔,他面无表情,伸手将青山外九重天驾鹤入暮的青山客皆拥入怀里。
他含笑呢喃:“贫道想做一个梦……”
梦一梦,这盛世太平。
第12章 余罪其十二
铜盆里的黛蓝色道袍浸泡在井水里,沈长楼皱着眉捏着道袍染着血污的一角,眯着眼琢磨着季舟和江寒怎么还不回来。
他对这些衣物清洗一贯是最厌烦的,于是衣橱里备着百八十件一模一样的蓝道袍,但是便是手头再宽裕也禁不得这般花费,偶尔还是得亲自去洗个一两件衣物。
但是自季舟来以后,洗道袍一般都是交予他了。
沈长楼随手将道袍丢在盆子里,用毛帕将手指水渍擦干,顺手捻了一块江寒带的龙须酥叼嘴里,眯着眼左右细细咀嚼了一会,直到甜味充分地弥漫在舌尖,他才克制地咽下去,然后捻着帕子一角细细擦拭嘴角碎屑。
季舟刚回来便看到这一幕,莫名地心中微动,鬼使神差地喊他一声“师父”。
“嗯?”沈长楼冲他扬眉,神情显得烦躁而不耐,“回来得正好,帮我将衣服洗了。”
季舟只能任劳任怨地听他使唤,用皂角将道袍污渍打满了泡沫,认真地搓洗起来,偶然抬头余光瞥见沈长楼在伸手挡住双眼,微眯双眼透过指缝窥见树叶缝隙间斑驳的光影。
他在看什么呢?季舟抬起头一并望向那儿,光晃眼极了,看久了刺得他眼前微微犯晕,便撇过头去望着沈长楼。
沈长楼敛着唇角似在抑制着什么,半晌拢着袖子忽而笑出声了,他的目光如同刀子将青山浮岚切割出了一个支离破碎、奄奄一息,弥漫在金乌照射如焚烧于烈焰中烈士的残躯。
季舟想,真奇怪啊。
他的双眼好看到总让人想到宣纸上轻快划动的裁纸刀,无时无刻都在刻薄得剖析着世事冷暖炎凉,就会让人从躯体感受到被坚冰刺穿,从灵魂深处都被撕裂开来赤.裸裸.看透。
我总是不明白他为什么总在千里之外难以琢磨的疏离冰冷,正如我不明白他眼底深处拢着的文人雅士特有的哀愁温柔,我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他对世间丑恶无常而心灰意冷留下的慰籍来安慰自己,可是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要离他再近些,就是近半分也好。
季舟又想到了那张名册上沈长楼的名字,喉结上下滚动了下,心中死寂一片。
武林盟得到了一张名册,都是正道中魔教的内细叛,上至武林盟左右堂主,下至各门各派扫地弟子,盘枝交错,甚至上面出现了天下第一沈长楼的名字。
正道欲要对着着些叛徒发出一次大清洗,但是真正见过天下第一的人少之甚少,名单也尚还存疑,于是一面便派遣季舟刻意被俘虏埋伏魔教,一面对魔教蔺左使一派发起了围剿。
自一开始正道以前围剿失败时他们就已经开始怀疑是内部出现问题,早有些对天下第一落在一个年轻人身上而不服的人将矛头对上了沈长楼。
自一开始这就是一场针对沈长楼的计谋,前去围剿魔教的人都是弃子,为的就是引出恰好在金陵的沈长楼,而季舟自一开始就是奔他而来,顺理成章地养伤在无妄山他闲置的另一处住所。
便是沈长楼不是叛徒又如何?武林盟要的从来不是除掉叛徒,而是用一个正当理由除掉游走在黑白两道之间对双方都有极大危险的天下第一罢了。
季舟神色如常,只是神色寡淡地曳下眼睫,唇齿笑意平静,什么也没开口,将那些该说的不该说的心事混淆在沉默里。
“你是要与我说些什么吗?”沈长楼望他,突然开口。
“……对啊。”季舟微微一愣,半晌展颜笑了,抚掌道:“您不说我都快忘了,江师叔醉倒在山下酒肆,我都快忘了与您说了。”
“他自己喝醉,我也不必尽什么义务捞他上来,由他睡着吧。”沈长楼嗤笑了一声,“再喝个几次便会对他酒量有记性了。”
季舟心底暗自给江寒上了一柱香,半晌便要踏入屋中拿些夹子来将道袍晾起来,提脚前却望见庭院小桌上有一个小瓷碗,里头盛着一汪水,水被晒得有些发烫,里面泡着七八个荔枝,晒太久了,似乎不能吃了。
“师父,这荔枝日头下晒太久了,怕是坏了。”季舟好心提醒。
沈长楼微微一顿,转身深深望了碗中荔枝一眼,半晌似乎是很疲倦地闭上了双眼,“……那就扔了吧。”
“好。”
沈长楼背对着季舟,指尖微微蜷缩起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心尖上难得窜出了一星半点难以抓住的难过,又难以抑制地慌乱起来。
——我寻来了您爱吃的荔枝又唯恐放久了坏了,便去寻家中藏冰的人买了些许垫在下头,便是放个一整日也不会变味了。
沈长楼微眯着眼望着树叶缝隙间的光斑,汗顺着额间滑入眼中,让他眼前模糊一片,分明是盛夏,他居然觉得身上当真是冷极了,连带着指尖都不住颤抖起来。
真冷啊……
他仰着头,发鬓与颈部交接处泌出薄薄的汗来,喉间逸出一声支离破碎的笑声。
他想,一个人吃的荔枝,又有什么好吃的呢?
……
——你身为我们沈家的孩子,怎么能不爱练剑呢?来握住这把剑,爹来教你咱们沈家十六式剑法!
——长楼以后定要成为一个绝世的大侠啊……以后啊娘亲和娘肚子里的小妹妹,就要靠长楼你来保护了呢!
——嗯,你不想要练剑?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怎么能畏惧疼痛呢?你若是不练剑……我们沈家的传承可就断了,到时候怕是先祖天上有灵,也会难过的。
——唉,行走江湖怎么能没有本事呢?你的师兄们都在学武,就连你二师兄平时顽劣惯了,也多多少少学了点,你……怎么能因为怕疼而不习武呢?这……该为师怎么说你呢?
“我累了……”
——好好……活下去。
——便是……被人践踏尊严,被人辱骂……被人不理解,长楼啊……咳咳……你也要努力地活下去,然后……
“用我手上的剑,亲手为你们报仇。”
——为……我们报仇。
第13章 余罪其十三(已补)
季舟抱着手中的瓷碗,鬼使神差地剥开一个荔枝往嘴里送去。
荔枝本来的味道混淆日头毒晒的酸味里,依稀尝出一两点模糊不清的甜味,其余酸涩得类似于某种调料,很难真心实意地说一句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