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是盛世,前两年才放出减税的政策,百姓至今还会兴高采烈地山呼“仁君万岁”,不到万不得已,承兴帝自然不可能想去动摇一下这民心。
承兴帝心情正燥,瞥了他一眼:“朕不急,朕倒是觉得你该急一急,朝廷大臣在这,你还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传纸条子,回去回去,你也写份折子去。”
褚锐一噎,又扯出个笑容,笑嘻嘻地哄:“那儿臣就回去写折子啦,指不定儿臣写完折子,您这事就能解决了。”
承兴帝抄起旁边的书卷敲了下他的头:“做梦,你能把折子写清楚就不错了。”
承兴帝十四岁的时候,已经是开始办事的年纪,每有朝议争论不下的事,他都必要写一份自己的想法,呈给皇父。然而这个三儿子实在太不争气,论起学术策论来,着实比不上他二哥,也不知是被娇宠出来的,还是天生如此。
承兴帝不由得想,油滑过头、不太讨他喜欢的老二,甚至还有……这个受了好些年苦的老大,在性格方面,都比褚锐要沉稳得多。
褚锐先一步离开,承兴帝便把目光转向了褚琰:“老大,不如你也说说,这事可有些中用的法子。”
褚琰放下笔:“单是这么听着,儿臣自然是有些想法的,只是儿臣样样不懂,说出来不一定可行,都说旁观者清,也可能是旁观者心中没有那么多考虑。”
承兴帝也不在意,轻笑一声:“倒也是种说法,无事,你说来听听。”
褚琰:“不让外邦人入关,可以看是哪一道关。北部流民南下,那些个房屋恰好空了出来,可先借用一下,只要边境军人手充足、并严格控制城门,便不会影响关内。刚才听诸位大人说,南下的流民多半来自边关,前些年北部有战事,边关百姓经常几个城池间来回跑,为了活命,奔波已是家常便饭,如此想来,这帮穷苦百姓家中大都布置简陋,那不如把这些流民家里的床全都改成火炕,外邦人来的时候,让好几个人住在一个屋里,给他们些柴火,让他们自己烧去。”
这孩子天天捧着史书,他只当是随便瞅瞅,谁知竟不是白读的,还知道些民情。
承兴帝面上并未露出异样的神色:“你说的轻松,可有想过,大冬天柴炭稀缺,整日烧炕,要耗去多少银子?”
褚琰摇摇头:“自然不可能整日烧炕,只要给的柴火不多,他们自会省着用,还可以掺些炭灰去,也不是烧不起来,每晚熬过最冷的那段时间便可,至于其他时候,呵,他突厥过过多少塞外寒冬,还不知如何御寒?他们说的流民必然不是奴隶,只要不是奴隶,过冬的衣物自然也不会缺到哪里去,这些当然要他们自己带着。若是不够,就把做纸裘的法子教给他们,让他们自己去做。给了他们地方,又给了房屋,砌了炕,又给了烧炕的,这算是面面俱到,到时候若还有人冻死,那就只能怪老天。”
褚琰不以为然笑了一下:“毕竟连他们突厥都捱不过去了不是吗?”
承兴帝:“听你这语气,你是不信他们是真的过不下去了?”
褚琰道:“有那么一部分人过不下去可能是真的,突厥那边不会自信到派一些流民来,就能潜入关内,至于拿流民凄苦来做铺垫将来发兵也没这个必要,狄人向来不要这些脸面。突厥民族混杂,儿臣猜想这里面不会没有一些纷争,有些外族人顺从可汗,亦有迫不得已归顺者,宝贵的物粮大多集中在突厥人手中,自然是他们想给谁就给谁,至于不愿意养的那些,便可推到北齐,借借这‘属国’名号的光。反正北齐除了防着他们,也得防着其他的边界小国,顾虑忒多,拉不下面子来回绝,是个极好的冤大头。”
承兴帝冷笑一声,这一声冷笑一部分是给那突厥的,还有一部分是给褚琰的,他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但毕竟不好听,偏偏他非说得这么直白,一点都不会委婉。
褚琰却好像一点讯号也没收到似的:“不过这样呢,就算这帮人在北齐死上一些,突厥的可汗也不会在意,只要意思意思花点小钱吊着他们的命,管他们冷还是饿呢。再说真让他们尝到暖饱了也不是好事,回去跟可汗一说北齐富得流油,那完了,您刚收回来的兵权又得还给柳侯爷了。”
承兴帝:“……”
罢了罢了,这孩子性子是稳稳当当没错,可毕竟没教过他为人处世,好多事他也没个意识,说话不好听也不是他的过错。
仔细一想,啥也没学,还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实在叫人惊喜。
再仔细一想,说话不好听也是好事,那帮子大臣们天天阿谀奉承,这个不敢说,那个不敢言的,连御史都学会了明哲保身的那一套,他被奉承习惯了,却也有些腻歪,身边有个论调直接的,也不是坏事。
等等,想远了,褚琰才刚刚大病痊愈……
只见褚琰说完以后,久久不见回应,挑了下眼角,露出一副“反正就这样”的表情:“儿臣想得到的便是这些了,可能有些……有些言辞不当,还望父皇见谅。”
这会儿他结束高谈阔论,又成了一副恭谨的模样,承兴帝总算看出来了,其实这儿子不是不知道自己有些话不中听,只是一不拘着自己,就随心随性了。他并不习惯这样恭恭敬敬的相处,他在慈仪宫那十三年懵懵懂懂,本就不是那么谨小慎微处处周到的性子,这是恢复以后、知道要守着规矩,才把自己撑成一副识体的样子。
承兴帝招了招手,让褚琰靠近些:“无妨,你说得不错,出乎朕意料,不过还是有些不全面的地方,你看……”
褚琰走近,见承兴帝在白纸上拿朱笔写了个字:民。
“若按照你说的来做,那么原本居住在边疆的百姓必定也要想法子安置,你可考虑过若他们得知自己的房屋仍可供人居住,定是想回来的……”
接着他又写了个“粮”字。
“突厥人来此,总得有吃的,如今北方连流民的粮食都拿不出来,又如何来供这些人吃喝?即便是开国库放款收粮,也得先紧着自己的百姓不是?何况即便只用纸裘劣炭,所需开销也不是你口中的‘花点小钱’,如此加起来,莫说邓尚书不乐意拿银子,连朕也得细细估量……”
褚琰听了一会儿,意识到这是承兴帝想要给他讲解政事,于是摆出一张专注脸,不动声色地一心二用。他一边听这些知识,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对于承兴帝的态度他要把握一个什么样的度。
逢承兴帝讲到要点的时候,褚琰便自然而然地举一反三,而不该他表现自己的时候,他又显得只是对这些事情好奇而已。
最后这个“度”果然取悦了承兴帝,褚琰回去的时候抱了一打折子,承兴帝不要求他对这些折子写自己的注解,只是让他通过这些折子,了解一下应该了解的事。
“等等。”褚琰正要离开御书房的时候,承兴帝又叫住了他,“你想娶男妃,朕已同意。”
褚琰:“……”
他真的没想这个。
承兴帝语重心长地说:“但你可不能误了子嗣大事……去吧。”
褚琰依言走出屋门,望着门扉回味了一会儿承兴帝方才意味深长的眼神,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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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弱地说明一下……各种事件全靠编,没有历史事件原型,逻辑都靠作者自己圆_(:3)∠)_
第6章 力气
翌日,御书房里就少了一个人。
原本承兴帝也没当回事,只当褚琰身体有恙,结果直到上午过完,也没个宫人来通报一声。
承兴帝放下折子,叫上褚锐:“走,去看看你大哥搞什么幺蛾子。”
这一去,就看见褚琰带着一帮宫人,在偏殿的院子里,张罗着给六公主做秋千。
圣驾一到,吵吵闹闹的院子瞬间安静了,六公主躲在褚琰身后,跟着他一起跪。
承兴帝奇了:“小六怎么愿意跟你亲近了。”
六公主性格腼腆,不太爱说话,除了帝后和奶娘外,跟谁都不太亲。
她是死去的贤妃所出,生母去世的时候她还不记事,皇后没有女儿,就把她归到自己名下,当半个嫡女养,也住在凤仪宫。
贤妃生前不算受宠,六公主的性格也不算讨喜,但承兴帝这人非常看重嫡出,连带着皇后收养的六公主也重视了几分。
褚琰随口道:“可能是她大哥长得好看吧。”
承兴帝失笑:“你今日不来读书,就是为了在这儿玩闹的?”
褚琰也不解释:“儿臣知错。”
“你以为知错,朕就不罚你了吗?”承兴帝忽而板下脸,冷笑一声,“把先前学过的文章都抄十遍。”
“新晴,去把我昨天抄的书拿来。”褚琰对承兴帝这罚小孩的模式早有准备,道,“昨晚上连夜已经抄完了,只是没想到父皇只让抄十遍,儿臣还多抄了些,请父皇过目。”
“……”
承兴帝被他这么一说,也没心情找他麻烦了,草草地检查了一下,又丢回给新晴:“说吧,耍的是什么脾气,什么地方不满意?”
他之前怎么没发觉这个儿子的脾气这么别致。
褚琰道:“没有的事,是儿臣对自己不满意。”
承兴帝莫名其妙。
褚琰抿了抿嘴,不再言语,身后的愁生就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承兴帝还认得这个小太监:“愁生你说。”
愁生一脸惶恐地跪下来。
一炷香后,屋中。
愁生得了褚琰的点头示意,终于敢开口:“回禀陛下,您昨夜差嬷嬷送来几位女子……”
承兴帝一挑眉,心说朕操心操心儿子子嗣问题怎么了,他还敢为了这个跟朕闹脾气。
谁知愁生又说:“王爷本想天子恩赐理应谢赏,当晚便打算把事办成……可王爷以前亏了身子……”
他咽了咽口水,头也不敢抬,顶着头顶上颇让人有压力的目光继续道:“这……许多事情就晚了点,至今还未曾有过……梦遗……所以昨夜也……”
承兴帝:“……”
屋内一片死寂,梁冶深深低下头,恨不得自己没有进来过。
不梦遗未必就说明了什么,然而愁生特地拿出来说,就说明这是委婉的说法,潜在意思一时不敢细想。
承兴帝抽了抽嘴角,保持了最后一丝冷静,对梁冶说:“叫太医来。”
褚琰瞥了眼他的神情,总觉得圣上下一刻就要吼“拖出去斩了”。
最近给褚琰治病的一直是同一个太医,听到安王传太医,想也不用想,来的必是他。太医装模作样地把着褚琰的脉沉吟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承兴帝差点觉得自己也需要太医看一看。
然而太医下一句是:“安王殿下身体确实有亏,故而暂且还是童子身,只是就目前看来,未必以后就不能人道,王爷身体尚未成熟,大约是来得比别人晚些,需好好补养身子,日后的事,就得看休养得如何了。”
承兴帝一颗心落回胸腔,满脸沉痛:“那你摇什么头!”
听到大儿子还有机会,承兴帝也不那么忧虑了,催太医去开方子。
太医却道:“是药三分毒,臣再给王爷开七顿的方子,七顿以后,最好是拿药膳来补。”
承兴帝摆了摆手:“改日给他找些食谱来便是。”
宫人纷纷去忙,屋子里顿时就空了下来,六公主从屋外进来,露出一个小脑袋。
承兴帝便朝她招了招手:“小桃儿,躲那儿干嘛,来,进来……”
他把六公主抱到身边坐,搂着小小的肩膀轻声问:“今天怎么来大哥这了呢?”
六公主的声音如她本人一样细细软软,叫人听着便想疼她:“大哥哥给我做了小马。”
她把手里的小马举了起来,居然是布制的,里面塞了棉花,马头两侧缝了两颗大扣子。
马儿不大,正好够她抱着。
承兴帝正要拿过来看看,六公主的手又缩了回去。
承兴帝笑了:“一个布偶罢了,父皇有真正的小马,改日带你去挑一个。”
六公主抱紧布马,声音不大:“可是我不能骑马,也抱不动。”
承兴帝又道:“那就叫宫人们给你多做几个,不止是马,你想要什么都行。”
六公主犹豫了:“可是小马是大哥亲手做的。”
承兴帝一愣,望向褚琰:“亲手做的?”
褚琰点了点头:“以前尚功局经常漏了儿臣的成衣,若是衣服短了,新晴就要点布来,帮我缝新衣,他手笨,自己也不得要领,倒是我一学就会了。”
其实不是新晴不会缝,而是当年的傻皇子不太让人省心,一个不留神就不知道跑哪去了,但是给他安排点事做的时候,他就会安生下来,于是新晴就顺便教了他简单的缝缝补补。
褚琰凭着肢体记忆,小马缝出来还不错,他总不能说是新晴让他自己缝衣服,指不定这小子小命就不保了。
承兴帝沉默了一会儿,见褚琰语气淡淡,也不把这当什么事的样子,又想到差点因为那十几年毁了个儿子,不免有些心疼,道:“饮冰茹檗,待雨过天晴,未尝不是好事。”
褚琰:“正是。”
承兴帝又道:“不过这些活计,以后还是交给下人来做。”
堂堂亲王做女工,说出去怪丢人的。
褚琰笑了笑,微微点头。
这一关便是过了。
昨日承兴帝跟他提子嗣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这进展有些快了,关心儿子是一码事,但倘若只是纯粹关心褚琰成家之事,大可先从王妃侧妃提起,直接提到子嗣,褚琰就不禁心里“咯噔”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