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意停在自己面前,是让自己看吗?这样想着,他便解下了那卷纸。
这张纸不是写给他的,按说看了收信人就不该再往下,然而他没克制住好奇心,匆匆扫了两眼,看见上头说着什么要和察多国开战,多弄点合恨草之类的事。
好像是什么挺忌讳的事?他生怕别人知道他看了,连忙重新卷了那纸塞回去。
陈述之和那只鸽子一起走回门口,这时梁焕出来拉着他问怎么去了那么久,他一边应付着,一边看见狗熊发现了那只鸽子,然后迅速取下它腿上的纸藏在衣服里,再若无其事地回到席间。
虽然好奇,但陈述之到底觉得和自己关系不大,看过也就过了。
吃过饭,大家相约到街上看灯。本是众人一同去的,然而走着走着,那几人忽然越来越快,陈述之要去追,却被梁焕拉住不让走。
等到只剩下他们二人时,陈述之才发现那几人就是故意的。刚才自己不在屋里,指不定梁焕同他们说了什么。
夜间转凉,去往城中的乡间小道没有灯,满月当空,然而薄薄的月光只能铺开前路,即便相隔咫尺,身边人的神色也不大看得清。
只听语气,也能察觉梁焕话里的怨怪:“一直在躲我,我就那么可怕么?”
第23章 暖灯
陈述之暗自叹了口气,自己不过是沉默了些,他为何如此在意?好像他最近总是在意一些无足轻重的事,先前逢场作戏时他就不会想这么多。
他按部就班地回答:“不是怕您,臣是怕自己。怕说得多了,掺进对您不敬的话。”
“你怎么会这么想?”梁焕转过头,盯着他的双眼,“对我不敬的话,你以前说得还少么?我还能真去怪你?”
“您可以不怪,但臣不能说。”
听到这话,梁焕不禁想起很久之前,他们在幻真阁看戏时,陈述之发表的那些言论。当时他就不理解,此人长得那样风流,脑子里为何全是古板的想法?
这样的人劝了也不会听。梁焕苦思良久,忽然过去拉他的手,绽开一个饱满的笑,“那就这样好了,我以后多来缠着你,你习以为常了,是不是就可以不怕了?”
握着的手微微颤了一下,梁焕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可能不合适,可他又不知如何求证。谁知道他不躲是因为不介意,还是因为不敢躲。
最后梁焕还是决定开口去问,手上十指交合,他的话音难得地小心:“行离,我这样……你不会觉得我狂妄吧?”
陈述之身上很僵,找寻了许久合适的措辞,淡淡地给出回答:“还好,不至于受不了。”
这话虽然说得委婉,梁焕还是慢吞吞地松开他的手。
“您还是别多来了,臣不想因为自己而耽搁了您的正事。”陈述之很少如此坚决而冷淡地拒绝。
这话说得梁焕心里凉凉的,也不知他是真在乎那些“正事”,还是只是不想见到自己,随便找了个借口。
他藏起心中不安,仍旧是笑着,“那我就在你旁边做事,想着若我做得好了,眼前这个人就会欣赏我,便真的就做得好了。”
陈述之哭笑不得,没想到自己想要功在社稷,居然可以用这种方式。
进了城内,喧嚣渐盛,习惯了黑暗的眼睛逐渐适应突然的光亮。一条条街被大片的花灯铺满,还有星星点点借着如织的游人四处穿梭,在浓重的夜色中,围出一方白昼。
陈述之本来跟着人流要走城中央最繁华的路,却被梁焕硬生生拽去了一旁的小道。小道上行人不多,两边也只有零零星星几个摊位。
看着路边卖的彩灯,梁焕随口问:“给你也拿个灯吧?”
陈述之刚摇了摇头,就见他突然跑到一家摊位上,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灯笼。他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梁焕很快就借口太沉了拿不动扔给他一个。
他瞧了瞧手中正红色的灯笼,上次玩这种东西好像还是垂髫之年。他年纪也不小了,怎么……
“去那边看看吧。”梁焕说完也没等他反应,拉着他的手腕就走。
他说的“那边”是一个小小的摊位,架子上挂着几盏暗黄色的花灯,每盏灯都贴着张纸条。那摊主见他们来了,便高声招呼道:“猜灯谜,得彩头喽——”
梁焕把他推到那摊位前,兴致勃勃道:“这是你们文人的风雅事,你去试试,看能拿个什么回来。”
“猜谜要给钱么?”陈述之疑惑地问。不收钱的话,他赚什么?
摊主忙道:“我们老板今年发了财,送东西攒福报的,不要钱!”
见他这样说,陈述之便抬头看了看灯上的谜面。这些谜面乍听上去有些怪,却不难猜,他一个个地在心里猜出来……
他忽然转头望向身旁之人,见梁焕痴笑地看着他,不断地眨眼,也掩盖不了眼底的心虚。
他这又是何必呢。
陈述之愣怔一阵,然后不动声色地从手边的彩灯上取下纸条,交给那摊主,“‘此谜缺点不须说’,是评述的‘述’字。”
“小郎君真是好才情,一下子就猜对了!给你,这是彩头——”摊主说着,便将桌上的盒子递给他。
陈述之收好东西,做出一副要再猜一个的模样。梁焕却抓着他手臂,口中说着“猜一个就行了给别人留点”,赶紧把他拉走了。
又逛了一阵,灯火虽然好看,然而天气越来越凉,陈述之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拿着木盒,两手冻得通红。
见梁焕仍在享受和自己并肩而行的感觉,陈述之到底还是小心道:“好晚了,天凉,您早些回去吧。”
听见这话,梁焕就觉得是他终于对自己失去了耐心,便一直把他送到家门口。告别时心里有些痒,他却只是笑着多看了他一会儿。
回到房里,陈述之找个角落,把灯笼挂在屋梁上。接着将刚采到的合恨草揉搓一番,敷在冻坏了的手上,这才想起来去拆盒子。
刚才那个摊位上的灯谜,他一眼就能看出谜底,然后发现每一个谜底都或多或少和他自己有关,有的是名字,有的是籍贯。
所以梁焕要专门拉他进那条路,专门让他去猜灯谜。那个摊主看着也眼熟,许是他宫里的侍卫太监之类的吧。
费尽心思倒是真的,但这次的伎俩并不比上次高明多少。用了这么大力气,送来的是个什么宝贝?
陈述之看看手上的盒子,想起之前梁焕送自己的东西,就对它没多少期待。这个大小不会是古玩字画,难道是玉佩金条?
他随手打开盒盖,里面又是两个小一些的盒子。再打开其中一个,这捆起来的一束是……麦子?
不,不是麦子,样貌有细微的差别。这种作物他见过,只不记得叫什么名字,雍州那边也不大会长。
一束不知叫什么的植物,这算什么礼?他拿起这一束东西,却发现下面压着一张写了字的纸。
他认得梁焕的字,还知道他写文章和说话一样浅近。然而这张纸上虽是他的字迹,文风却截然不同,好似故意要高深典雅,又没有足够的造诣。
这样一篇文章并不好读,陈述之逐字读了许久才整理出大意:
根据你文章里写的情况,我已让人去雍州查实,你们平凉府确实杂税繁多,部分农户难以为继。但我无法直接改变赋税,也不能把收上来的粮食还回去。
正好西南的几个州今年水稻产量盈余,就让他们运了一些到雍州去,这只是权宜之计,先保证不饿死人。顺便给你送来一束水稻,让你放心。
我和你说这些只是想表达我的敬意。第一次看你写的那篇文章,就对你十分钦佩。我能下定决心有所作为,原因之一也是被你的志气所感染。
看到这里,他又去打开另一个盒子,其中用笔套装着一支笔,瞧着不是什么名贵东西。笔杆上刻着小字,他仔细辨认,是“襟怀冰雪”四个字。
陈述之轻轻笑了笑,上次不让他送贵重的,这次的水稻、笔和花灯,实在是轻贱得很。
他抚上那一束稻穗,粒粒稻谷碾过手指,隐约能闻到田野间的清香。
他真的从西南往雍州运了水稻么?这一粒粒米,真的救了人性命?当初写下那篇文章只是一时义愤,他真的听进去了?他这样做,只是因为爱民如子,不是什么其它的原因吧?
还有这支笔,“襟怀冰雪”像是一句很谨慎的夸赞,想夸太多事,却不知如何一言以蔽,就只能说得笼统、漂亮些,避免顾此失彼。
只看他写的内容送的东西,整件事就好像是自己冒死写了一篇文章劝谏君王,救生民于水火,最后君王称赞自己的高风亮节,是一副君圣臣贤的清明景象。
可是,倘若他真的打算励精图治,那为何不去广阔天地间找寻他作为君王的价值,而是费这么大力气、下这么高成本,非要从自己身上骗取那些卑微的心思?
自己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怎么想他、怎么对他,有什么要紧?
陈述之望着手上这些东西,不大明白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
“陈述之!你是怎么回事,又没你的文章?”程位把一摞纸摔在桌上,怒吼道。
“什么?”陈述之无辜地抬起头。
“前天没交,昨天没交,今天又没交!你要是不想在翰林院待下去了就直说,我给你找个地方去。”
陈述之拢着袖子起身,小步上前去翻看那摞纸,皱着眉道:“学生从未漏交过每日的文章……”
“那我这里怎么没有?”程位话音轻蔑。
他确实没翻到自己交上去的那篇,低头想一想,交是交了,交了之后去哪了就不知道了。一摞纸放在那里,翰林院里这么多人,谁都可以轻易拿走几张,防不胜防。
拿走他的文章有什么好处?害他被程位骂?可能对于某些和他有旧怨的人来说,看到他被骂就会觉得舒坦吧。
但陈述之又没有证据,所以也只能当自己没交处理。前几日的文章大约还能回忆,他便道:“学生都还记得,重新写了再给您吧?”
“不用,”程位挥了挥手赶他走,“你仔细把今日这篇写完,明天交来就是了。”
今日这篇不太好写,因为它是一篇祭文。如果日后去了礼部、太常寺这种地方,一年到头大大小小的祭祀,写祭文是少不了的。
陈述之坐在廊下发愁。读书这么多年,从来没人教过他怎么写祭文,连读都没读过,根本不知该如何下笔,更何况这篇文章还寄托了他三天的清白。
吃过午饭,他便去了素隐堂。这段时间以来,梁焕只要下午没事,就会来翰林院把他抓去素隐堂的阁楼里。他在那写程位布置的文章,梁焕就坐在他对面看公文奏疏。
起初陈述之是不乐意的,觉得跟他待着不自在,写文章也无法专心。后来时间一长,发现梁焕只会和他聊朝中的事,从来不提二人的过往,也不再对他动手动脚,最大的恩惠不过是带点吃的,他逐渐也就习惯了。
初春的空气中有股尘絮的味道,暖暖的,像是把春意塞了进去,再飘进人的口鼻中。
陈述之着一身翰林院的制服,行走在嫩芽初发的院子里。他爬上素隐堂的阁楼,从梯子那边探出脑袋来,看见梁焕正靠着椅子打盹。
他怕惊动他,轻手轻脚地坐到桌边,小心地在桌上铺开一张纸,对着空白发呆。
梁焕其实早就醒了,一直眯着眼偷看他发呆,看了一会儿终于忍无可忍,懒懒道:“今日的题目是‘守株待兔’?”
作者有话要说: 前方有辆儿童车~
第24章 狼狈
见他睁开了眼,陈述之完全不理会他的玩笑,放下笔,跪到地上低着头道:“臣见过陛下。”
梁焕爬起来坐好,在惺忪睡眼上抹了一把,“起来坐着。说说吧,程位又怎么刁难你了?”
“程学士让写一篇春日里祭祀社稷的祭文,臣实在没写过这样文章。一张白纸在眼前放了半个时辰,竟一字未动。”陈述之垂着眼眸道。
他发现梁焕说得对,自己和他待在一起久了,就习惯了在他面前应有的恭敬,话说得多一些,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担心逾礼。
梁焕歪头想了想,忽然道:“祭文么……要么你读几篇前人写的?我带你去趟宏文阁吧!”
宏文阁是朝廷储存文书的地方,历年的诏令、奏疏、各样文章都放在里面,供人查阅。这种地方自然不是谁都能进,陈述之知道他在给自己卖好,不大想受:“臣去那种地方,不合规矩吧。”
“我带你去,有什么不合规矩的?规矩还不是我定的。”梁焕挑了挑眉,拉上他就走,“现在就去吧,早看完了,你也多些工夫写。”
他硬要这样做,陈述之便不再反抗,由着他拉下了楼。
宏文阁就设在翰林院的不远处,进了门,便见到几十排架子充满殿阁,每个架子上又放满了各式文书。屋里摆得很满,却并不阴郁,阳光仍从四周的窗户上透进来,温柔了浩瀚典籍。
整个宏文阁的书架按年号排列,每个年号的区域内又按文书的类别分成几个架子。陈述之想了想,太久远的怕看不懂,那就先从上一代,贞贤年间的祭文开始吧。
一年也出不了几篇的祭文少得可怜,贞贤年间只有窄窄的一个架子。因为太窄了,为了整齐,就放到了第一排。
陈述之钻进祭文架子上翻看起来,跟在他身后的梁焕很想帮忙:“你要找什么样的,我也一起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