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牢房的墙上只有一小扇窗,还建在高高的地方,即便是在艳阳天,漏进来的日光也只够照亮五指。
好在牢内是重新布置过的,铺几块木板当做床板,上面放着一床被褥。地上有一桶干净的水,墙角的老鼠洞也被掏干净了。也不知是谁这么好心。
陈述之背靠着墙坐在床上,脑子里空空的。通过这几日的审问和与狱友的交谈,他已经大致了解了事情的经过,知道自己和欧阳党的人捆绑在一起了。
死了三十六个人,他从没想过自己一封信就引发这么惨痛的后果,觉得自己着实该死,而且也的确会死。死了还能拉上欧阳党垫背,也算死得其所。
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他缓缓抬头,惊讶地看到白铭一脸沉重地来到他的牢房门口,叫了一声:“行离。”
陈述之稍稍理了一下衣襟袖口,起身过去,朝他点点头,“找我吗?什么事?”
白铭望着他的面容,勉强笑了笑,压低话音道:“有个事,说来挺不好意思的。你也知道,现在你和那几个欧阳党是一起算的。这个扳倒欧阳党的机会难得,但你是我们自己人,就不好做决定……”
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瓶子递给陈述之。
陈述之接了瓶子,试图理解他的话。素隐堂的人想把自己和那几个欧阳党都杀了,但因为自己曾为他们做过事,这样直接动手的话名声不好听。所以让自己先死,他们再做这个决定,也就顺理成章了。
听上去是一个不错的计划,但是……
“谁让你来的?”陈述之沉声问。
“我自己来的。”
“那不行。”他把瓶子交还给白铭,“我不是贪生怕死,但我的命不是自己一个人的,我做不了主。你们不用顾忌我,即便是自己人,那我也是罪行滔天,杀我没什么不仁不义的,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便是了。”
白铭愣愣地望着他,不是很懂他的意思。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两个狱卒冲上来拉住白铭,夺下他手上的瓶子。其中一人打开看看,把里面的药丸倒了出来。
“胆子不小,居然敢带这种东西进来,还不赶紧滚出去?!”
二人一边骂着,一边把白铭扔出了大牢。
*
这天的第一本奏折竟然是欧阳清呈上来的。梁焕有些讶异,两位丞相几乎从来不以自己的名义上奏,想说什么都是借他人之口。看来欧阳党确实是没什么人了。
不用看梁焕都知道他会写什么。果然,他想方设法地为黄湖开脱,说他们做事太慢是下面江州的人懈怠,完全与黄湖无关。他列出了黄湖以往的功绩,最后还用他自己的威势相逼。
通过这封奏折,梁焕看出来这个人已经慌了。只要他自乱阵脚,那就可以不攻自破。
但现在最紧急的不是这个,对付欧阳清本来就是个日久天长的事,可现在卷进来的不只是欧阳党……
正胡思乱想着,卢隐进来告诉梁焕:刑部尚书朱幸又来了。
朱幸跪在梁焕脚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道:“欧阳丞相让臣轻判江州那案子,以臣全家的性命相胁迫,臣实在走投无路,只能求您庇护……”
“他这是疯了吧。”梁焕扔下手中的奏折,望着朱幸,“那案子现在怎么样?”
朱幸抹了抹脸上的涕泪,“按您的吩咐,正在拖着。京城的官员已审明白,现在让江州一个个去审那些暴民了。”
“好,继续拖着吧。”梁焕对朱幸说完,又朝门口高声喊道:“卢隐,去找二十个宫里的侍卫,给朱尚书送去!”
作者有话要说: 梁焕:你们再搞我就去劫狱QAQ
这章标题的含义
壮士解腕:勇士手腕被蝮蛇咬伤,就立即截断,以免毒性扩散全身。
第88章 乱判
还没等梁焕回复欧阳清的奏折,林烛晖的同党就拉着朝中仇恨欧阳清的人一个接一个地上疏,要求他尽快判决江州减税案,严惩黄湖、胡河等人。
梁焕不理睬他们的奏疏,于是每天早朝都有人站出来提这事,最后导致朝堂上一片呼声。如果他不处理,今日就别想议其它的事了。
刑部尚书朱幸虽然不敢明着催他,却三天两头地呈上案件审理的情况,也是管他要判决的意思。
梁焕觉得自己快要被他们逼疯了。
五月二日晚上,他很快就批完了那些内容相似的奏折。
宫人摆上饭菜,他看着一桌颜色鲜亮的食物,一点胃口都没有。
他犹记得去年的这一天是怎么过的,虽然并不愉快,但当他们合力去做一件事时,再苦也能尝出一丝甜。
可是现在,他不敢去看他一眼,甚至不敢给他送一碗长寿面。
他心里烦乱,在宫里走来走去。他到抱岩阁坐了一会儿,又去瑞坤宫找吴镜待了一会儿。最后,天色刚刚暗淡下来,他就已经找不到事情做了,只好上床睡觉。
他以前从没觉得未央宫的床居然这么宽,一个人可以在上面翻来覆去,怎么滚也不会掉下来。爬起来吹熄了灯,他便缩回凉凉的被窝中。手上觉得空了,就把被子抱在怀里。
梦里,他回到了几个月前的一个夜晚。天上升起一朵朵烟花,他正在爬一座小楼的楼梯,没有任何线索提示他,但他知道这是沿江县的西城楼。
那楼梯看上去不长,却似乎永远也爬不完,明明已经飞速奔跑,但自己始终停在原地。
陈述之就站在楼梯尽处的窗边,背对着他向外望着。
“行离,你来拉我一把好不好,我要去找你!”
话音消散在了风中,那个近在眼前的人没有听见他的话,更没有转身。
忽然,他听见了打雷的声音。抬头看去,窗外不知何时降下瓢泼大雨。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这次竟爬完了楼梯,上到最高层。他小心地接近窗边那人,想伸出手轻轻拍他一下,却完全控制不住力度。
那轻拍变成猛推,将他整个人推出了窗外。
“不——”
他奔到窗边,向下俯视的同时,看到了未央宫里漆黑的床顶。
梁焕听见自己急速的心跳,浑身紧绷,额头上起了一层汗珠。
第一反应是,还好是梦,那不是真的,没有人从窗户掉下去。
可再去想时,梦里那件事,不就是现在所有人都在逼他做的么?在这里还是沿江县,又有什么分别?
等等,沿江县?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地名,他为什么会在那个地方?
梁焕蓦地从床上窜起来,点上灯,翻开朱幸送来的案卷。
五月四日,刑部宣布了对江州减税案的判决,与朱幸第一次告诉梁焕的那些大同小异。
户部侍郎黄湖、江州州同胡河、海宁知府韩海玩忽职守,判斩立决,五日后行刑。兵部主事陈述之、江北县知县刘传泄露朝中消息,判斩立决,十日后行刑。
江州知州姜江监管不力,兵部员外郎宋信助人传递朝中消息,均判革职。
这个案子因为死的人太多,所有牵涉进来的人判得都重。判斩立决如果不等到秋后,通常就是五日后行刑。至于为什么有两个十日的,刑部没有解释,也没人关心。差了五天,总不能中间把人救走吧。
而沿江县的那些“暴民”,则一个也没有放。为了给不放人一个合理的解释,所有人都被判了一年徒刑。
看到判决,白铭便邀请大家到素隐堂庆祝,只有许恭没有去。
许恭去了牢房。
收到判决后,陈述之立刻被带离现在的牢房,换到了一处没有窗子,更加戒备森严,更加简陋,也更加拥挤的地方。他知道,死囚的待遇和其他囚犯是不同的。
一进牢房,他的脚腕就被镣铐绑上了。送他进来的狱卒锁上门,又丢下两个装着米饭的碗。
陈述之疑惑道:“怎么这时候送饭?”
旁边住久了的犯人帮着回答:“都快死了,吃那么多做什么?这里一天就一顿。”
看着那碗一看就很硬的白米饭和那盆清水煮白菜,陈述之一点胃口都没有,都给推到了一旁。
他还没回过味来,整个人都是蒙的,呆愣地靠着墙,坐在茅草堆上。
这时许恭大步走进死牢,在两侧的牢房中搜寻着。
“行离,是我,你怎么样?”
听见有人叫自己,陈述之慢慢抬起头,茫然地对上许恭的目光。
“行离你知道么,我快气死了,白铭居然叫大家一起庆贺此事!太过分了!还有那个江霁也是,平日里对你那么关心,到了这时候却只想害你!”许恭一来就是怒吼。
而陈述之就显得比他平静很多,他随意地笑笑,“对他们而言,我只是无关紧要的人罢了。他们做成了想做的事,可不该高兴么。”
沉默片刻,许恭缓缓道:“这么说,要杀你的人,也是你无关紧要的人了。”
陈述之别过头去,这个地方他还不想触碰,只是敷衍道:“不重要了。”
许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叹口气道:“早告诉你了不要那么傻,满脑子都想着别人。你自己看看,别人会回报你吗?”
“你为我们做了多少事,为他做了多少事,就连你写那封要命的信都是为了他,结果呢?他就是个骗子,你心心念念的人就是这么个东西!”
他没有压低声音,引得周围的犯人纷纷侧目。
陈述之的话音有些哽咽:“你不要说了,这都是我的私事,你们以后还是要共事的。”
“我不干了!”许恭冷哼道,“这种人谁要为他做事啊!他可以拿你的命去换东西,那我岂不是更不值钱了,哪天再一刀砍了我。”
陈述之张了张嘴,竟不知如何反驳他,最后只淡淡地说:“你不用为我鸣冤,事是我自己做的,路是我自己选的,我不后悔。”
“你真是……唉。”
想着这个人大概是无药可救了,许恭抓着牢房的栏杆,渐渐平和了话音:“你要带话么?我来这里也不太方便,我让狱卒给你纸笔,你写下来,我过段时间来拿。”
他这样一说,陈述之才记起这事。想了想,怎么也得给父亲写封信吧。他便点头道:“那好,多谢你了。”
送走许恭,陈述之在茅草堆上躺了一天。上一次和一堆茅草待在一起,还是在白真山顶的茅草屋里。
白真山……茅草屋……
他才开始想,就立即想不下去了。
直到晚上饿得不行了,他才吃下那凉透的米饭和白菜。
*
见到未央宫的小太监时,许恭的内心是拒绝的。他一点也不想见梁焕,他怕自己忍不住骂他。
但是人家上门堵他,他根本没法不去。磨磨蹭蹭一路,到了门口,他到底还是装出个笑脸走进去。
梁焕见他来了,一把拉他过来,递给他一张折起来的纸,以及一枚印信。
“你去一趟江州,现在就走,刑部那边给你请好假了。”
许恭一脸迷茫,干什么啊?再说,你让我去我就去?
梁焕没管他的神情,快速道:“人名地名都写上了,朕整个给你讲一遍,你记住了。”
听完梁焕的讲述,许恭渐渐回过味来,皱着眉问:“要在十日内做完么?”
“不用,你尽快做就是,晚几日也无碍的。”
“那……”
“别问了,赶紧去。”
“……是。”
*
因为已经是死牢,不存在串供的顾虑,所以江州减税案的死囚们都关在了一起。陈述之看着欧阳清一天三次地来找黄湖,叽叽咕咕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和他关在一起的刘传听见了两句,便过来给他讲:“欧阳丞相管黄湖要消息和人脉呢。”
刘传略显富态,四五十岁模样,眉目疏朗,看上去十分随和。
他这话被对面的胡河听见,胡河一副轻蔑模样道:“与你有何干系?”
陈述之靠在墙上,觉得身子一阵阵地发冷,估计是这里没有被子,夜里太凉了。他听见胡河的话,便随口说了一句:“我总得知道,我死得值不值吧。”
这时欧阳清已经走了,黄湖听见这话,高声问:“陈述之,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
“当时京城传你的流言,陛下亲自去国子监为你澄清谣言。后来御驾亲征雍州,就带了你一个六品主事。你来头不小啊?”
陈述之笑了笑,“我不过是崇景四年的进士罢了。我的同年们都比我有出息,我这两年也没做什么,最大的功绩,便是与你们同归于尽了吧。”
“哼,都是你害的。我们本没做什么,都是你那个什么破信……”胡河嘟囔道。
陈述之忽然觉得喉头一紧,一阵反胃,呕出一口秽物来。
他这样子把刘传吓了一跳,他连忙问:“你没事吧?哪里不舒服?”
“我……”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又呕出一口。
没有手帕,陈述之就用衣袖擦了擦嘴,断断续续道:“我觉得恶心……还有,身上发冷……大约是吃坏东西了。前两日上午送来的饭我夜里才吃,可能发霉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无奖竞猜
第一题:许恭是怎么解决这件事的?
第二题:为什么梁焕说不用在十天内做完?
所有需要的信息前文都已给出,但我觉得有点难hhhh第二题好猜一点
猜不到就继续看吧><下下章公布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