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前,陈述之跑去御膳房做了一大堆豆花,嘱咐卢隐全都冻起来,隔几天给未央宫送一碗。他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转念一想,是他自己说的四个月都没事,那还胡乱操什么心,不管他了。
一行人从京城出发,穿过平原和沙漠,用了十日到达雍州官府。在衙门里住下后,陈述之先写了封信送往京城,然后就迫不急地想去找夏铃。但他发现夏铃和她的父母都被羁押了,不好随意去探望。
然而一个叫易归安的人却主动找到了他,跟他说:“我是官府的从事,齐专揭发此事时报到我这里,我回去和铃铛一说,她就去找你了。”
陈述之不解:“你是官府的人,和西关商行有什么关系?”
那人笑了笑道:“我是铃铛的丈夫。”
在易归安的记忆中,他始终是个孤儿。在街头流浪时被红巾寨收留,在寨子里学会了一身本事,能文能武。到了十六岁,他便开始跟着寨子里的人四处劫货。
他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看到寨子中所有人都如此,便也跟着做了。
五年前,他在一次劫掠中和对方缠斗,负伤累累后才勉强胜出。正打算撤退时,忽然看到人群中有个小姑娘吓得正往外逃跑。
他想了想,这地方全是荒漠,她要是不认识路,岂不是要渴死在途中?于是他立刻追上去,打算带她到安全的地方。
然而他流血流得太多,还没等追上那个小姑娘,自己就先倒在了沙漠里。
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医馆。他便问大夫是谁救了自己,大夫回答:“是西关商行一个叫夏铃的人。”
他康复后回到红巾寨,刚好赶上红巾寨被官府招安。他本来只能成为一名普通的兵士,却因为给雍州军政提建议而被知州看上。知州提拔他做了从事,在官府中做各种杂事。
一年多以前,夏铃来官府给自家商队申报通关文书时,是易归安接待的她。他一看到申报人的名字,就想起这是曾经救过他的人。
易归安想向她表达感谢,却不知能做些什么,最后只好跟她说:“以后西关商行要办什么文书,你就直接来找我,我能给你先办。”
这话在当时急于把自己嫁出去的夏铃听来,是在向自己献殷勤。
夏铃懒得跟他周旋,直接去找他谈,问他:“你娶亲了吗?”
“还没。”
“打算娶吗?”
“有合适的就娶吧。”
“什么样是合适的?”
“呃……不嫌弃我出身的吧。我没爹没娘,还做过贼,估计不好找。”
“我不嫌弃啊。”
“你是商行的大小姐,怎么会不嫌弃。”
“我就是不嫌弃,你娶我么?”
“……娶。”
新婚之夜,两人把事情摊开来说,一个为了表达感谢,一个为了早日成婚,他们都觉得被对方给耍了。
然而第二天,当亲朋好友纷纷来贺喜的时候,谁也没好意思说反悔。
生米煮成熟饭了,两人商量了一下:凑合过吧。
当易归安知道夏铃不能生育时,他说:“官府里成天都有送孩子的,要一个就是了。”
当听说夏铃和齐专的事时,他回去把所有景天商行留存的文件都乱涂乱画了一遍。
他们这一凑合,就一直凑合到现在。
听了这段过往,陈述之真心为夏铃高兴。易归安对她很好,这就够了,反正她也不需要依靠男人维持生计。
接着,陈述之给他讲了自己和夏铃之间的事,又讲了这次的案子,他说:“我来就是为了帮你们脱罪的,只要能查到幕后主使,西关商行就不会有事。”
“那我能做什么吗?”
陈述之想了想道:“不如你去把那个叫齐专的家伙打一顿,让他抱病卧床,不要出来捣乱。”
易归安觉得很有道理,当夜就提刀去了景天商行。可他找了一圈也没找到齐专,偷听仆人的对话,他才知道齐专拿了一堆钱溜出去了。
*
西关商行的差役按照官府的指示,像往常一样带着货物去找接头人。雍州官府派了两名将领远远在后面跟着,发现收货人带着几车布匹一直去到察多国境内,将货物送进了一家名叫“东来布庄”的店。
两名将领跟到这里,便返回了雍州官府,同查案的人说:“他们把这些布送进了布庄的仓库,我们便没法跟了。”
西关商行的总管道:“不是跟你们说了么?这次的布上都做了标记,送进仓库也能找到。”
那两名将领听见这话有些生气:“我们又进不去布庄的仓库,怎么找?”
他们说到这里,便没人继续质问了。其实大家也知道,两个身手不凡的人,想混进布庄的仓库还不简单,他们只是不想冒这个险罢了。
了解了这些,大家便明白过来,通敌卖国的罪名和西关商行着实没什么关系。接头人是田中葵根据信件上的指示联系的,无论布庄里的幕后操纵者是谁,那也是察多人的阴谋,西关商行只不过是跑腿送货的。
线索断了,案子也就没法继续往下查。陈述之觉得,查到这里西关商行已经出不了大事,这一行人也差不多该回去了。
本来他想再往回寄信,后来又想想,回去也就十天时间,还是不折腾了。
然而没过几天,申恒突然态度大变,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收货人只是把布匹送去了东来布庄,但无法确证布庄就是幕后主使。既然查不到真正想要盗窃机密的人,那大部分责任还是要西关商行承担。”
大家听了这话都十分惊讶,之前还说商行无辜,怎么突然彻底改口了?但无人敢反驳他,只有陈述之站出来同他争了半天,却都被他一一驳斥。
骂不过他之后,陈述之也明白过来,现在所有人都知道西关商行是无辜的,但只是知道没有用,查不到主使者,找不到证据,有人想给他们安上罪名,谁也拦不住。
他又想到可以先把案件的判决暂时拖下来,回去找梁焕强行改判。可后来觉得,既然没有证据,凭什么让他做这种事?就凭自己和他们关系近密?这叫以权谋私,这是不对的。
晴朗的夏夜,陈述之坐在廊下,一边仰头看星星一边胡思乱想。
易归安一脸沮丧地走过来,坐到他旁边,拿出一把扇子给二人扇风。
许久,他试探地开口:“刑部那些大人们的话我都听见了,你也没办法了么?”
陈述之叹口气道:“我只是陪着来的,他们要这样判,我也做不了什么。”
“那……”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
易归安眸中一亮,“什么希望?”
“他们不查,你就自己去查。”陈述之缓缓道,“你给自己开个去察多的文牒,然后到那个布庄,去查那些布会被送到哪,是什么人收的,什么人拆了,什么人要窃取机密。找到主使者,拿回证据,便能洗刷冤屈。”
易归安低头思索半晌,皱着眉道:“可这样会不会太过危险?而且来得及么?”
“案件宣判就要几日,还要送回京城复核,而从这里去察多也就一两日的路,你收拾几天再走都来得及。至于危险……”
陈述之望着漫天星斗,“我和你一起去吧,多个人也好有个照应。”
“你去?”易归安一脸怀疑,“你会骑马吗?你会打架吗?”
陈述之笑了笑道:“骑马我会,至于打架,我们是去跟踪,又不是和人正面交手,不用会那个。到时候拿到证据,你就先回来救西关商行。我想在察多待一阵子,打听一下我母亲的消息。”
易归安想了想,他说得也有道理。
*
同样的星空,经了未央宫的窗子,透过通明的烛火,就显得暗淡许多。
见卢隐从外面回来,梁焕连忙问:“有信了么?”
“还没有。”
梁焕开始有些焦躁。他看看手上的这封信,是他刚到雍州时寄出的,上头写了许多沿途见闻,还有几首酸溜溜的情诗。
最重要的是,他说只要他没有回程,就半个月给他寄一封信。
这都二十天了,怎么还没到?
他继续问卢隐:“雍州的人往回走了吗?案子怎么样了?还有什么消息?”
那边审案的进展都是直接报到刑部的,跟卢隐没有一毛钱关系。但卢隐知道主子关心这事,时不时就往刑部跑一趟探听消息。
“五天前的奏报说案子卡住了,他们还在琢磨,没打算往回走。”
梁焕心下一沉。没打算往回走,却也没收到信,他不会出事了吧?
他知道自己这个猜测毫无根据,他可能仅仅是忘记写信了。
可万一出事了怎么办?跟过去的人不少是欧阳清旧部,会不会找他报仇?要是那些人偷偷对他做些什么再压下来,自己根本无从知晓。
越想越可怕,梁焕开始变得恐慌。
这时卢隐端着一个碗走进来,小心地放到桌上。梁焕见是一碗豆花,便舀了一勺送进口中。
甜甜的,味道很熟悉。
不行,什么三个月四个月,根本一个月都坚持不住。
梁焕突然无比厌恨自己身上的责任,牵绊住他必须留在这里。
他对卢隐喊道:“去把林丞相叫过来。”
卢隐一愣,“这个时候林丞相回去了吧。”
“那就去他家把他叫过来,这还用朕教你吗?”
“……是。”
作者有话要说: 梁焕:大家好我又来追妻了,这次是真的去追=w=~
第97章 深陷
林烛晖一走进未央宫,就被梁焕往手里塞了一个盒子。
“朕要出去几日,你就说朕病了,所有事你一个人都管着,要发什么诏令就用这些玺印,就说是朕批的。”
林烛晖一愣,他又要去哪?然而回想一下近日朝堂上的事,大概也明白了。
他问:“您要去多久?”
梁焕算了算,从京城去雍州,乘快马的话要三五日。到了那边也就留一两日,看一眼就回来了。
“十天,十天之内肯定回来了。”他笃定地说。
*
到了雍州官府门口,梁焕有些不知所措。出来时也没带点公文之类的,以什么名义进去?
犹豫半晌,他绕到后面,让卢隐翻墙翻进去,再把他拉进去。
进到衙门里,他先去客房转了转,发现空无一人还都上了锁。他又转到前厅,看见一众官员在里面议事。
然而他找了一圈,却没发现要找的那个人。
他不想惊动里面那些官员,便拉门口的小吏来问:“和他们一起有个叫陈述之的,你知道去哪了吗?”
那小吏回答道:“陈员外?他好像是去察多了吧。”
“什么?!”梁焕心上骤然一紧,死死盯着他,“去察多是什么意思?”
小吏朝他翻了个白眼,“还能有什么意思,两三天之前走的,应该是去查案吧。”
听到这样的话,梁焕根本无法冷静下来。他立即去到议事的前厅,猛地推开了门。
望着这位不速之客,屋里众人面面相觑。还是申恒最先反应过来,起身给他行礼,带得几个认识他的人纷纷跪下去。
“都起来都起来!”梁焕挥了挥手,然后走到这些人面前。要开口时,却没好意思直接问,只说了个:“你们的案子进展如何?”
这话说得大家有些错愕,他出现在这里,难道是为了这个案子?
申恒回答道:“跟着货物一直追查到察多境内,便失去了线索,如今还在商讨之后该如何侦查。”
梁焕装模作样地看了一圈周围的人,假装随口一问的样子:“兵部的陈述之不在?”
申恒回道:“他去察多继续查案了。”
“什么时候走的?和谁一起?”梁焕尽力压抑着话音中的慌乱。
“两日前走的,和雍州的一个从事一起。”
听了这个答案,梁焕顿时就发起火来:“就两个人?雍州衙门是没人了吗?为什么要让他去查案?你自己怎么不去?”
申恒被他说得十分委屈,“陈述之他自己要去的,臣等也拦不住……”
他自己要去的?梁焕在心中暗暗冷笑,他说的若是真的,倒是很符合陈述之的个性,想起一出是一出,从来不考虑后果,也从来不考虑别人。
再骂下去也没什么意义,梁焕平复了一下情绪,“他去了察多哪里?”
“东来布庄,之前的线索就断在那家店。”
梁焕点了点头,“你们给我拿一张能去察多的文牒。还有,谁也不许对外说我来过。”
东来布庄专卖从大平运来的丝绸布匹,这种东西对察多人来说还是奢侈品,所以逛这家店的大多也是达官贵人。
陈述之和易归安花了小半天时间观察这家店,发现前头是卖布的店面,而店面之后的房子则是仓库,所有布匹都存放在那里。
他们又装作客人在店内转了几圈,看到伙计会时不时去仓库补货,而仓库的钥匙就放在柜台下的抽屉里。
午时,天气炎热,顾客稀少,店里只有一个伙计在看守。陈述之这时作出要买布的样子,把那伙计叫出来,让他给自己介绍店里的每一种布。
趁他们远离柜台的时候,易归安从抽屉里偷了钥匙,跑到后面打开仓库的门,又赶紧回来把钥匙放回抽屉。
进到仓库里,易归安看到如山堆起的布匹,没办法,也只能一匹一匹地找。他按照商行差役说的记号,从里往外找寻西关商行运来的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