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隆德愣了一下,面红过脸:“不可能——寇准,你——”
接下来就是一阵叽里呱啦的契丹语,寇准听不懂,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欧阳春一踹耶律隆德坐着的凳子腿:“嘴巴放干净了说话!”
耶律隆德被掀翻在地,依旧痛骂不止。
寇准摇了摇头:“朽木不可雕也。”
说罢站起身来,出了门。欧阳春紧随其后。
辽国大营此时一片混乱。
将士们一觉醒来,发现马草被烧了,主帅失踪,顿时手忙脚乱。还好皇帝依然稳坐中军帐,才叫将士们有了主心骨。
而辽圣宗本人,心情也格外的糟糕。
“还是没找到吗?”
亲卫摇头:“找遍了大营,没有找到枢密使。”
辽圣宗喃喃道:“难道是被宋人抓走了?”
随即失笑:“胡都古武功高强,怎么可能被无声无息地抓走呢?”
可是,如果耶律隆德不是被敌人抓走的,难道他是自己走的?
辽圣宗皱眉。
他不可能接受这个说法,这无异于是在说耶律隆德临阵脱逃,背叛了自己。
他宁可相信耶律隆德是被昨晚的大火烧得死无全尸了。
可是昨晚的大火只烧掉了堆放马草的仓库,马上就被扑灭了,根本就没有烧死人。
这时候,传令官来报:“禀告陛下,宋人遣使者来到军营前,说要见陛下您。”
辽圣宗点头:“叫他进来。”
宋人的使者是个魁梧的猛士,只身深入敌阵也不见惧色。
辽圣宗暗暗点头,这才是英雄气概呢。
宋国的使者将宋相寇准的文书递呈给辽圣宗的近侍,由近侍拆开,确认没有夹带之后再呈给辽圣宗。
辽圣宗展开一看,面色由红变紫,由紫变黑,狠狠一拍桌案:“耶律隆德!”
第15章 相爷托我给您捎句话
寇准派欧阳春送给辽圣宗的,是一副详尽的辽国大营地形图,连马厩里睡了几匹马、帐篷里共有多少人都记载得清清楚楚,辽圣宗扪心自问,这幅图上的一些细节,连自己都不能这样了如指掌。
那么,这张地形图是怎么落到宋军手里的呢?
耶律隆德。
这是辽圣宗第一个想到的名字。
只有他,会对军营了解得面面俱到,也只有他,在粮库失火之后下落不明。
辽圣宗曾以为耶律隆德是害怕自己将粮库失火归咎于他,于是畏罪潜逃了。
现在想来,怕是连粮库失火都是他一手策划的,为的就是给宋军递上一张投名状!
好忘恩负义的耶律隆德!
自己待他不薄,虽然继位之初曾经借过他的力,但地位稳固之后,自己也以高官厚禄酬谢他了,他现在是辽国的北院枢密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不满足吗!还要勾结宋军做下这种事情,他到底想要什么呢?
当然是想要至尊之位了。
耶律隆德想要自己死。
辽圣宗忽然冷静了下来。
耶律隆德想当皇帝,当然要让他这个旧皇帝死了,才好上位。
恐怕耶律隆德原本的计划就是趁着这场南征让自己死在战场上,他好接管大军,开回中京,顺理成章地登基为帝。
难怪越过国境线后就诸事不顺。
先是原本如待宰羔羊的宋人忽然一个也不见了,再是派去搜寻宋人粮草的兵士无功而返,粮库失火,主帅失踪——呵呵,有这么大的一个奸细在军营里,他又怎么可能找得到宋人,怎么可能抢得到粮草?
看到这张地形图,辽圣宗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耶律隆德是把自己卖了,卖给了宋人,有了这张图在,宋人趁着夜深人静安排一场夜袭,他这个皇帝就可以顺顺利利地驾崩了。
自己驾崩了,耶律隆德身为枢密使,自然就可以接管军队,到时候,军队是继续南征,还是班师回朝拥立新皇,不都是由他耶律隆德一个人说了算吗!
辽圣宗恨得咬牙切齿,狠狠地将地形图拍在桌子上:“耶律隆德!”
欧阳春见火候差不多了,对着辽圣宗一抱拳:“辽皇陛下,相爷还托我捎了一句口信过来。”
辽圣宗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你讲。”
耶律隆德背信弃义,这群宋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欧阳春道:“昨天半夜,有个契丹人带着这张图到瀛州城外求见寇相爷,相爷一向平易近人,就接见了他。没想到,他自称是辽国北院枢密使,要将这张图献给相爷,与相爷共举一番大事。相爷听后大惊,忙命人将此人严加看守,还叫我一大早就将此图奉还辽皇。”
辽圣宗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欧阳春的话,前半段他信,耶律隆德应该是真的带着地形图去找寇准了。
至于后半段,说给傻子听,傻子都得给你一耳刮子。
不说别人,单说他自己,现在如果寇准属下的一个军官来找他,要夜半开城门迎他入瀛州城,他或许会因为多疑而不敢一时取信,但又怎么可能将此人推回寇准那边?
但明面上,他还是长叹一声:“寇公一生光明磊落,朕倾慕不已啊。”
欧阳春又道:“宋辽两国本是友邦,世代修好,如同一家。贵国此番南下,消息传到京城,我国陛下与太后惊诧不已,遥想我国先帝山陵崩时,陛下还曾致书遥祭,如何数月之间,情.事更易,昔日之亲友,骤变今日之仇雠?两世交好,不当如此。定是有奸佞小人从中挑拨,玷污圣明,使我两国反目成仇,他好坐收渔翁之利。”
辽圣宗连忙点头:“是极,是极!当初在中京时,群臣进言,都谏止亲征,只有耶律隆德独逆众意,朕也是一时糊涂,竟听信了他的谗言,险叫我两国大动干戈,生灵涂炭哪!”
说到动情处,还抬袖擦了擦湿润的眼角。
此时的他,显然忘了,南征一开始就是他一个人的主意,耶律隆德只不过是附和他的圣意而已。
但是此时的他,只想着耶律隆德要趁着这回南征杀了自己,庆幸自己逃过一劫,又怎么可能承认南征是自己的主意呢。
南征就是耶律隆德的阴谋,自己只不过是被蒙蔽圣听了而已。
而且他也听明白了,虽然耶律隆德打算联合宋军里应外合置他于死地,但不知为何,宋军却并不打算配合他,而是打算将耶律隆德作为谈判的筹码之一,来换取和平。
是的,和平。
辽圣宗认为,宋人天性懦弱,不擅长战争,只不过占据了中原膏腴之地,这才得以与契丹平起平坐。
每逢契丹兵临城下,宋人就会屈服,用任何可能的条件来换取契丹退兵,比如进贡岁币,比如结为兄弟国。
辽圣宗已经熟悉这种对宋战争的套路了,所以他这回才敢这样有恃无恐地南征。
毕竟,打赢了,就是统一南北,打不赢,还能勒索点岁币,反正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何乐而不为呢。
宋国人这套仁义礼智信的说辞,他也太熟悉了,每当宋人抬出这套说辞,就说明他们想停止战争,转为谈判。
谈判的结果,无外乎是辽国撤军,宋人在岁币里每年再增加多少多少的财物。
辽圣宗有些不满地咂咂嘴。
这时候谈判,可有些亏了啊。
他原本打算,即使是谈判,也得等辽军攻陷宋国几城之后再进行。
这样他们不仅能获得谈判桌上的好处,还能在攻下的城池里掠夺战利品。
像如今这样,仗还没开始打就要谈判,不仅战利品没有了,宋人没挨着打,不觉得疼,筹码也不好谈啊。
辽圣宗有些心疼。
这时候谈判,也不知道宋人每年能再增多少的岁币,能不能有五万之数。
就这点零零碎碎的银子,连他大军开到白沟的马料钱都抵不上,这场仗势必是个赔钱仗。
唉,算啦算啦,五万也是钱啊,细水长流嘛,一年五万,十年不就五十万了嘛,何况还有宋国原来定下的一年三十万,还有各种财物,说来说去,这场仗也没赔多少。
辽圣宗温和地道:“辽宋两国乃是兄弟之国,朕也不忍同室操戈,朕欲退兵回京,不知贵国……”
欧阳春道:“宋辽和平才是两全其美,若辽国肯取消宋国每年的岁币,并以我国国君为兄长,宋军一定归还贵国枢密使,并撤兵回京,永不侵犯。”
辽圣宗微微点头:“嗯,取消宋国岁币……”
他动作一滞,花了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欧阳春到底在说什么。
不是加岁币五万,也不是加十万,而是取消岁币,还要自己以宋国国君为兄?
别以为他不知道,现在的宋国国君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
让自己以他为兄?
做什么春秋大梦!
还有,取消岁币?
辽圣宗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强压下心头怒火,咬牙切齿地道:“朕没有听错吧,贵使刚才说的,是取消岁币——”
欧阳春面色不变,并不因触怒了一位国君而恐惧:“没错,正是取消岁币。”
耶律隆德一拍桌子:“滑天下之大稽!宋辽岁币乃是朕与赵祯小儿的亲爹商定的,你们怎敢妄议?”
欧阳春不慌不忙:“陛下也别忘记了,如今瀛州城里坐着的,可是寇准,寇相公。”
辽圣宗脸皮抽搐,喝道:“无论是谁,取消岁币,都绝不可能!”
停顿一下,他又说:“若宋国肯每年增加岁币十万两,朕可即日带大军班师回朝,并可不追究尔冒犯天颜之过。”
欧阳春道:“在下的心目中,只有一位皇帝,就是汴梁城中的赵官家。冒犯天颜之过,恕在下不能认下。”
“你——”
欧阳春道:“地形图已经送到辽皇案前,口信也带到了,在下要回瀛州城里向寇相公复命了。昨日自称贵国枢密使的人还没处理,相公那里正是用人之时,在下不敢再耽搁了。”
言毕,向辽圣宗施了一礼,转身走出军帐。
辽圣宗狠狠咬牙,腮帮子鼓了又鼓,最终还是对亲卫挥了挥手,放欧阳春安然无恙地走出军营。
地形图还回来了,可耶律隆德还在瀛州,再画出一张也不过是一抬手的事儿。
看来宋军一开始就藏着后手,没打算善了。
好啊好啊,你不仁休怪我不义,朕的大军可是已经严阵以待了。
欧阳春空着手回了瀛州城,寇准一见他的面色,就知道谈判谈崩了。
“欧阳义士怎么板着个脸,契丹皇帝给你气受了?”
欧阳春一抱拳:“那契丹皇帝不愿意取消岁币,还要我们每年再增十万两白银。”
“果然如此,”寇准笑道:“他若现在就答应了,那我才要手足无措呢。”
寇准原本的打算就是利用耶律隆德将辽圣宗逼得方寸大乱,主动出击,他好见招拆招,后发制人。
辽军如今失了主帅,没了马料,还有一个愤怒得丧失理智的皇帝坐在中军帐,简直是满身漏洞,随便寻一个就能给予致命打击。
而寇准已经想好从何处入手了。
“去,将耶律将军请来。”
第16章 我,千古奇冤啊!
耶律隆德被带到寇准面前时,已经做好了引颈就戮的准备。
照他所想,寇准费尽心机将他劫到瀛州,为的就是从他嘴里套出辽军的信息。
而他一心为辽,忠心耿耿,就算寇准把他打死了,他也一个字都不会说的。
寇准可能也看出了他的赤胆忠心,所以竟没去拷打他,而是把他安置在了一处暗室,一晚上都没理他。
第二天中午,终于有人将他从暗室里提了出来。
他微眯着眼睛,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流出来。
在昏暗的屋子里呆了一晚上,有点受不住室外刺眼的阳光了。
可能,这就是他最后一次行走在阳光下了吧。
不知寇准打算给他一个怎样的死法。
是腰斩,还是车裂?
听说宋人有一种极为残酷的刑罚,名为凌迟,难道寇准要把他凌迟了?
唉,像他这样一个旷古绝伦的大忠臣,也就只有这样残酷的刑罚才能配得上他的忠贞了。
大丈夫,生既五鼎食,死当五鼎烹,想来后世之人读到他耶律隆德慷慨就义的时候,必定会激昂澎湃,有所感发吧。
忠义传上,也应该有他的一席之地。
我,耶律隆德,是个大忠臣啊!
唉,泪水止不住了。
押送他的人将他带到了一间耳房,解开他身上的铐镣绳索,又将他安置在了一张桌案前。
桌案上摆放着十几道美食,热气腾腾,香味扑鼻,还有一壶酒。
寇准坐在对面,笑吟吟地:“耶律将军,请用。”
耶律隆德从疑惑到恍然大悟。
这就是所谓的断头饭吧!
罢了,黄泉路上,还是吃饱了好上路啊!
想通了之后,耶律隆德也没跟寇准客气,拿起碗筷就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
大半天没吃饭,他也饿了。
宋人果然好享受,这顿断头饭都能比得上他在宫里吃到的御膳了。
临死之前能吃到这样的好饭菜,也算不枉此生了。
看耶律隆德吃的差不多了,寇准亲自给他倒了一杯酒:“有宴无酒,岂不乏味,请耶律将军与我共饮此杯!”
耶律隆德正好有些口渴,不疑有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