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关口上,你成了新科状元,我成了礼部侍郎,你即将要去幽州宣扬朝廷的恩德,我即将要面对整个长安的口诛笔伐,不小心都是个死,何其荣幸?”
“可即便如此,你想出头还得孝敬我,我生平最恨墙内开的花,墙外香,无论萧阁老或李郡王赏不赏识,我韦文馗一句话,诶,就能让兄弟你重回太乐署流外。”
顾越:“……”
未等回答,顾越起身去拉开一面屏风,只听楼下羯鼓再起,琵琶曲《采桑》于千呼万唤之中破茧而出,曲风之惊艳,曲调之活泼,刹那间沸腾了整座花楼。
碧云怀抱四弦琵琶,弹出一段盛夏光年——在淇河与洧河两岸采桑的玉女,一边卷起衣袖去摘桑叶,一边欢唱着对心上郎君的真情与思念。
“韦兄,相比于前朝乐府的《陌上桑》,这曲《采桑》,剥离去相思哀愁与人世艰辛,只留貌美品端的一个形象,我虽外行,却也觉得是佳作。”
韦文馗闭眼倾听,渐渐起了兴致,却还没来得及多说几句,一声锣响,万家挥金求一人的场面开始。各厢房的绣花旗翻飞舞动,呼喊声此起彼伏。
一起,白面郎君高喊:“暖香阁一百金!”紧接着浪潮一波高过一波:“呈晴阁两百金!玉兰阁五百金!”楼上那位老太爷,风光一度,喊出了八百金。
白面郎君奔前走后,用嘶哑的嗓音道:“八百金佳话!八百金佳话!老太爷掀纱幔!”碧云姑娘则用琵琶半遮面,娇羞得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慢着。”就在那花即将绽放之时,顾越对韦文馗行过礼数,站到栏杆边,往下吩咐了一句,“七娘且慢,韦侍郎这厢惜玉,千金赎人。”
花楼里登时鸦雀无声,韦文馗用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着韵律,一边回味《采桑》,一边享受着这样万家痴缠而不得,独是英雄救美人的壮阔场面。
也正是此刻,立在不远处观望的苏安朝顾越看过一眼,欲言又止,甩袖而去。顾越看到,口中默喊一声,手指抠紧了栏杆,眸中闪过一丝不甘愿。
不时,七娘领碧云姑娘前来谢赏认主。碧云摘下头纱,姣好而素净的面容闭月羞花,那双眸子清澈如水,竟是一丝风尘气也没有。
七娘见的广,一看韦文馗的眼神就知道他有那独占的心思,便不敢多打搅,笑陪两句要走。顾越也正打算退出厢房,韦文馗开口道:“顾郎,你留步。”
旁余人等退下,顾越留在房中。韦文馗看着碧云,手里转着酒杯,一阵深思熟虑,说道:“此番出使,你见机行事,若能辟出幽州这片荆棘地,让张圳将军顺利进驻,便是立功。”
顾越毅然回道:“多谢韦兄提点,我斗胆再多请两位前辈,一者,东市署丞王庭甫,二者,左卫长史郭弋,他们一文一武,若能随我出使,必能事半功倍。”
韦文馗道:“就是常照应你生意的那两个人?”顾越摆了摆手:“我现在不做生意,是苏十八苏公子的生意。”韦文馗一笑:“好,好,知道了。”
厢房中密谈之际,醉仙楼的后院正进行着紧张的清点,其场面之壮观,并不亚于方才楼内的一掷千金。谷伯领苏十八的伙计,一条一条地把金锭卸下来,存入库房内。七娘一手叉腰,一手摇金扇,脸盘被火光照得红彤彤的,嘴角勾着笑。
谷伯搬完,确认过数目,正要和七娘交接,苏安来了。七娘笑道:“苏公子,顾郎真真是阔绰人。”苏安的神色却并不轻松:“七娘,我问你一件……”
七娘哎哟一声:“还当真?顾郎定的规矩,让咱帮忙把场面抬到千金,实际只收三成,那七百金往祥德钱庄暗退。”苏安道:“是么。”他还不知道顾越定过这样的规矩,只是此刻,他心中所想并非金与钱。
“七娘,碧云姑娘她,先前其实跟过男子吧?”苏安坐到空车上,慢慢说道,“我是听出来的,还没细查,可韦侍郎那样的脾气,万一知道怎么办。”
七娘的笑容僵在脸上,以为苏安是找茬索钱。谷伯的面色骤变,暗中扯一下苏安,示意他这样说话在平康坊犯忌讳。
平康女子,隶籍教坊,自小就受到严格的训练,多能谈吐,昔年,碧云不顾劝阻,私留了一位赴京赶考的贫寒贡生,七娘见她耽于温柔乡,不忍施罚,却是那贡生及第之后,再也没有回头。之后,诸富贵人家如薛公子纪平多来骚扰,七娘权衡利弊,还是为碧云选了韦家。
“苏公子,你是什么耳朵?”七娘往茅草堆里吐了一口唾沫,招呼醉仙楼几个伙计过来,说道,“玉有瑕是理亏,多退五十金成不成,你也别再逼人。”
苏安道:“我付原价一千金。”七娘挠了挠耳朵:“什么?”苏安道:“一千金我还是能做主的,玉有瑕也没打算胡乱说,不过你看,人本无价,只是东北角我那牡丹坊就要开张了,今后有什么官道消息,你得仗义知会我一声。”
饶是见过诸多风雨,七娘却还没遇到过这样傻儿吧唧的主,她飞快地摇起金扇子,忍不住笑出声来,笑着笑着,眼眶又红了:“苏公子,你是明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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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唐五代燕乐杂言歌辞研究》中将唐大曲分为宫廷燕乐大曲、教坊大曲两类,因音乐完全打破了地域、民族、雅俗等多种局限,二者互相影响发展,宫廷里完备的音乐机构、庞大的乐人队伍和各种出色的专业人才、丰富的音乐种类,为民间大曲的创制和表演提供了雄厚的基础和实力,而民间反映社会风貌的曲调和诗词,也不断被涉取入宫廷舞乐。
教坊大曲曲目,《教坊记》列有四十六。
1、《踏金莲》2、《绿腰》3、《凉州》4、《薄媚》5、《贺圣乐》6、《伊州》7、《甘州》8、《泛龙舟》9、《采桑》10、《千秋乐》11、《霓裳》12、《□□花》13、《伴侣》14、《雨霖铃》15、《拓枝》16、《胡僧破》17、《平翻》18、《相驰逼》19、《吕太后》20、《突厥三台》21、《大宝》22、《一斗盐》23、《羊头神》24、《大姊》25、《舞一姊》26、《急月记》27、《断弓弦》28、《碧宵吟》29、《穿心蛮》30、《罗步底》31、《回波乐》32、《千春乐》33、《龟兹乐》34、《醉浑脱》35、《映山鸡》36、《昊破》37、《四会子》38、《安公子》39、《舞春风》40、《迎春风》41、《看江波》42、《寒雁子》43、《又中春》44、《玩中秋》45、《迎仙客》46、《同心结》
注:由于《教坊记》所记载的仅为开元天宝时期教坊的发展状况,而这些又是崔令钦从熟悉教坊的乐官中打听得来,故其未必是盛唐教坊大曲的全部,更不是整个唐代大曲的全部。
第31章 牡丹
青楼实在是个奇妙的地方,几位俊俏郎君,规规矩矩进去,潇潇洒洒出来,却不知其间究竟是怎样一番风流驰骋,叫他们对彼此都有了更深的理解。
次日清晨,苏十八的马车徐徐驶回老铺,苏安枕在顾越的膝盖上睡觉,一边流口水,一边听那金铃在车窗旁叮叮当当清脆作响。他没有说自己与七娘的约定,只是脑海中又把醉仙楼的曲牌统统过了一遍。
这世上的曲调,只要听过一遍,苏安就绝不会忘。过着过着,突然,他听见顾越的肚子“咕噜……”响了一声,才意识到,顾越辛辛苦苦伺候韦文馗那么久,一定是饿得很,不比自己,吃了整晚的透花糍。
“阿苏,今年年底我要去一趟幽州,办官差。”顾越看苏安睡醒,从怀中掏出一块丝帕,替他擦嘴角的水痕,“不过在此之前,我会陪你把牡丹坊开起来。”
苏安揉了揉眼,一念间觉得顾越的手指白如玉,实在太过好看,抓来就含进了嘴里。顾越道:“问你话,你吃我做什么。”苏安回道:“我饿。”
顾越温柔一笑,探开车窗帘子,觅到巷子不远处飘着炊烟,吩咐道:“谷伯,我们去那家吃早点,少东家饿了。”谷伯道:“少东家昨晚吃了十盘透花糍。”苏安道:“分着吃的……”谷伯道:“少东家一掷千金为红颜。”苏安:“……”
到店门前,谷伯拉住马车,估摸着点了七八种刚出炉的蒸饼,又要了三碗羊肉面片汤,仍然在碎碎念:“那可是七百金,足够买一座永兴坊的宅邸……”
顾越道:“好了谷伯,别说了,阿苏这么做有他的道理。”苏安笑道:“就是的,就是的。”谷伯左右为难,扭头喊道:“店家,快些。”
那店家的手艺惊人,一次只掐大拇指宽,两寸长,极薄的一片白面,速度却是极快,片刻功夫就在滚滚羊骨汤中下完了整个面团,随后煮好盛好,店娘在碗里洒几点芝麻,一并端来,还送他们几碟子咸菜。
“阿苏,多谢你不嫌弃。”说完这句话,顾越便开始狼吞虎咽,咽得很尽兴,苏安给他碗里夹什么,他就吃什么,连谷伯都放下筷子,看呆了。
“顾郎,顾校书,顾大人……”苏安笑着,念叨不停,“你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办差,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尽心尽力,在牡丹坊排一支曲子给你听。”
顾越抬起脸,想了想,说道:“曲子排好,你先知会一声,我令礼会院张贴官榜,安排人给你捧场,如此一不是卖艺,二不是私入官邸,你也出面请几个人,一是李峘,二是幽州进奏院的吴定。”苏安托着腮,眼睛都不眨一下,回了好。
月中旬,吏部考功司考核新科以及三品以下官员完毕,任职公示,从此,太乐署的春院里再也寻不见顾郎,取而代之的,是每日清晨钟鼓传响时,那个排在皇城外头长长的队伍的末尾的,身穿石青官袍,头戴乌纱帽的顾校书。
苏安听说,同榜的进士中,裴延在中书省任右拾遗,那是个近水楼台,李峘在户部做金部员外,那是个六品肥差,薛纪平在御史台,跟着其父薛瑾混世,也算得安逸,只有顾越,因为是状元,所以要被派去千里之外的苦寒之地宣政。
其实,苏安捏着苏十八的已经略显紧张的积蓄,看别家公子出入官宅,也不是没有动过为顾越买宅邸的念头,只是,他在谷伯和顾越之间权衡一下,还是选了谷伯。
四月里,苏安忙里偷闲,在谷伯和茶娘的帮衬下,接连把各分号的诸如两契、市税、雇工、茶仓、用器等琐碎事务办完,终于能喘一口气,编排心爱的曲子了。
这可是他的第一首大曲。
集贤阁在秋院顺利招到三十人,各类乐人都有,六把五弦,六把四弦,琴瑟筝各二人,笙箫八人,笛二人,鼓一人,拍板一人,再加上秀心去教坊找来的舞伎,已经初具坐部伎规模,相比于市面上大多乐坊里的都更正规。
在节奏的控制上,许阔的拍板打得出神入化,而论笙和箫的婉郁,又无人能出孟月,再加上贺连和卢兰都是在夏院久经磨砺,指导别人也都不成问题。
待曲子初成,五月已至,苏安挑了一个宫中无事的日子,把乐阵排好,请林蓁蓁来听验。他其实还想请李升平和韩昌君,奈何三条铁律在上,他不敢张扬。
是日,秋院园子里一地皆是紫的红的牡丹花瓣,林蓁蓁望着三十余位意气风发的后辈,笑了笑,说他们倒是一点也不伤春。
“五弦和四弦在第三部 分应把主调让给琴和瑟,若是我,会用尾泛,显得意境悠远……至于竹乐,总觉得该轻些,卢公子校对便是,我非行家。”
林蓁蓁是冰雪聪明的人,一听就明白,苏安自己在民间排曲,这是要和他与林叶分名了。他也很大度,先教许阔和孟月几点配合方面的技巧,又挑出曲中转接之处的不足,一起帮忙修正,自始至终没有表露出一点不耐烦。
苏安心中百感交集,他至今还没有去过那个被称为圣地的梨园,却渐渐能体会,林蓁蓁和林叶在其中争了多年的宠,一路付出的艰辛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尽的。说来也怪,没进过大明宫的时候,苏安对梨园向往得厉害,巴不得插上翅膀飞进去一览究竟,而现如今,他逢年过节都在宫里奏曲,过惯妆容玉面的日子,反倒又有了长足的耐心,愿意用一生光年慢慢地赏那片梨花。
“林公子,牡丹坊是一半茶坊,一半乐坊,要说规矩我都不懂,还得请教你。”苏安的语气很诚恳,“譬如,开张那日,该请什么人来听曲?”
“怎么不问我?”卢兰一听,两眼放光,不吹笛子了,“我去请徐员外,还有李峘、薛纪平、白汀那几位新科贵人,若能来,一定很热闹。”
苏安道:“好,我去问顾郎。”卢兰笑着追问:“哪个顾郎?可是礼部的顾校书,顾大人?”苏安道:“要死了,小心我不付工钱,看你还……”
“卢公子,你是过来人,别犯浑。”林蓁蓁摇了摇头,叹息道,“阿苏,以你的才华,即便是在梨园也不会失色,只是有些事情,我身为前辈,总是得教你。”
苏安道:“你说。”林蓁蓁走到那棵埋着曲子的老榛树边,用手指剥下几片树皮,捏得细碎,洒落土里:“咱们这行,不怕被人看轻,就怕被人看透。”
“说到底,一个乐伎琵琶弹得再好,见过的世面再多,总归是伺候别人的人,又怎么比得过那些从小吃穿不愁,只学琴棋书画的世家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