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好了,这织法和别处不同,每四根经线循环为一组,与左右邻组再相绞,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关键就在穿综,必须将经线交叉后穿过综眼……”
千丝万缕,各有欢喜。
回京后,苏安带宛娘去牡丹坊,安排了修剪花草的工,又和顾越商量,因谢焉生前是乐户籍,所以把阿明阿兰领进太乐署,和鼓儿一起吃穿,作为乐童培养。
他听许阔说,在自己离开的这段日子里,高公公把贺家宫俸的事情给办了下来,贺连风风光光地回过家后,又和卢兰在牡丹坊新排《虞美人》,交好于桂园子弟,献了稀奇香料,抢约名士为其填赞词,竟紧随自己,被选拔为文舞郎。
又听贺连浅笑着对他说,孟月似是被安仁坊的某位侯府夫人给相中了,每回牡丹坊排曲,夫人都领着个丫鬟,坐在最角落里呆看,不时还拿手帕擦泪。
去问孟月,也不答,只是他一个人时,总偷偷把金镯子戴在腕间,看了又看。苏安追道:“不会是你‘父王’留给你的罢?”孟月一嗔,藏得更深了。
长安繁华不减,不久之后,宫里传出消息,圣上从群臣谏,定阳月赐宴花萼相辉楼,有意把大曲《破阵乐》在各藩国使臣面前表演,以庆贺辽东大定。
作为年前就被派去经历塞上风云的乐工,苏安水到渠成被李升平任为排曲人——他不再是牡丹坊前傻乐傻乐举爆竹的浮萍乐人,他懂这首大曲的重量
然而,他面对的第一件事,不是排曲调,也不是选角,而是武惠妃的召见。
是日,含凉殿内办诗会,苏安由女官杏生领着,一路沿着湖榭走廊前往正堂。他低着头不敢多探望,说来,大明宫地域广阔,他虽出入不下十余次,但还从未到过太掖湖的南边,更不曾领略这片聚集着后宫三千佳丽的粉黛罗裙的风光。
殿宇周围环绕湖水,四檐装有引管把水引上屋檐,而那不停转动的风车则把水激成水雾吹进殿内,这样满室的清凉,极其适合避暑,也难怪受妃子喜爱。
惠妃是恒安王武攸止之女,自幼在武皇庇荫之下成长,深受圣宠,礼同皇后。这些,苏安记得一清二楚,然他也知道,这位娘娘常日里平易近人,并不刻薄。
此刻,她披垂着黑亮的瀑发,只简单扎一枚金凤钗,赤着双足,踩在光滑的圆石之上,手拿剪子修剪南边贡的芭蕉。芭蕉花颜色赤红,与她正红的衣袍辉映。
不时,杏生又请了两位仪容姣好的主子来,前面的身着绮云裙,梳凌云髻,戴两束金步摇,后面一位百水裙,发髻缀饰着玉珠流苏,额前点梅花妆。
苏安跪伏在地,只能隐约从水池的倒影之中瞥见影子,立即又对来者行礼:“文舞郎苏安,拜见惠妃娘娘殿下,梅妃娘娘殿下,吉昭仪殿下。”
惠妃的笑容素雅,说话不太用敬称:“苏公子,不必拘礼,叫你来,因是二位妹妹昨日提醒我,先前在杏园里,你曾罚状元弹琵琶,曲成要献与三郎。”
苏安心里咯噔一下:“是,下臣记得,正教着呢,只是顾郎他……”周围响起一阵莺语般的轻笑。惠妃也笑了,说道:“他受的委屈,比天大吗?”
苏安抬眸道:“两厢情愿,没什么委屈不委屈,下臣能罚曲子,便能替他弹。”
惠妃点了点头:“这才是男儿胸襟,不枉成曲《破阵》,公子回去,多劝劝顾郎。”苏安道:“下臣明白,谢娘娘恩典。”惠妃静思一阵子,道:“下去吧。”
出殿时,台榭前的水幕上映出七道彩晕。苏安静静地看着,伸手捞了一下,侧过身对杏生道:“先前林蓁蓁公子教的……”杏生回:“苏公子,《庆善》是《庆善》,《破阵》是《破阵》,林家二位公子现如今在梨园宜春北苑修炼乐艺,闭门不见人已有半载,娘娘召见你,真正是赏识你,和他们没有瓜葛。”
听到这里,苏安突然停住脚步,折返回去,再度闯进惠妃的芭蕉林子。
惠妃放下剪子,明眸流光。苏安当机立断,提议新编的破阵象征的不仅是辽东安定,且还象征四海安定,故而,若能加入东西南北面各道的贺词,立意将会更加出彩。
梅妃听后,勾起丹唇,先说起个人来:“那岂不正好,寿王爷正遥领剑南道呢。”惠妃慢道:“燕乐由礼部太常定夺,十八郎年纪尚小,恐不合体统,苏公子说呢?”苏安道:“下臣见识短浅,就曲子言曲子,请娘娘放心,礼部太常那里下臣去办。”
惠妃笑叹口气,走上前,隔着一枝叶,点洒在苏安面前:“公子有心了。”
太常乐工与后宫妃嫔惺惺相惜,共守人生荣辱,这一点苏安早有体悟,然而,他现在要面对的不仅于此,更有前朝与熙熙攘攘的民间。
领命后,苏安即刻开始办差。首先自然是请集贤阁众人帮忙,把沿途所学的技法,如指拨法、运弓法等等,所见的乐器,如二弦奚琴、独弦奚琴、马头奚琴等等,所闻的曲调,如水调、号调、北调等等整理完毕,又与李升平、韩昌君商量对各版《破阵》的甄选和改动,撇开一切干扰,花半个月著成了各器的乐谱。
然而,此事虽是他主动请缨,但毕竟牵涉八方,没那么简单,训练还没开始,诸多问题就接踵而至了。其一是吉昭仪,即昌平王之女,那天见过面后,私底下送礼,想在舞阵安排自己;其二,以往排曲的都是梨园供奉,他没有身份又年轻,太常的乐工大多态度懒散,不服他;其三最烦人,因乐阵之中,诸如象、马、骆驼之类的活物总要打扮得金光闪闪,那宫里几个年幼未封王的皇子,名沔、泚、漼、澄之流,颇感好奇,成天携着贵胄家的伴读前来围观,要为他们排曲“助阵”。
翰林院更有甚者,为曲之填词送金送玉,只叫苏安每每经过,都要在怀念林逸远的洒脱的同时,佩服起李林甫的“未雨绸缪”。此外,一天里,洛书竟还满脸纯真来找,递给他一叠诗,说是张侍郎写的,也有意为曲填词。
一张张天网当头,苏安只能四处找人求教,拆东墙补西墙,忙得不可开交。难处来临前,他自觉八面玲珑,真正要着手解决问题了,才知事无万全,谁也不能不出差错。
错了改,再改,才是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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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_∩)O下章是编排曲目的过程,干货,苏安的名场面之一
我在想,要不要添加一个卷标哇?以花萼相辉楼的夜宴为分水岭,往后是关中治漕运的大背景啦,有权力的涌动,也有诗乐的绽放~
第50章 归雁
大明宫的右银台门和太常寺之间,隔着一条竖直的承天门大街,一条太极宫前的横街,又需转过甬道,沿东宫东墙外行经二三里路,路经玄德门和含光殿西苑,直到望见城郊辽阔的阡陌野原上流淌的永安渠,方才抵达。
这条路来往的大多都是受皇室宠爱的乐工,也不乏或是北猎而归,或是从弘文馆里逃课的皇室贵胄子弟偷偷至此觅奇寻鲜。
这些日子,苏安每每走过,都能撞见两位身材细瘦的皇子,被称为沔和漼,领着几个小公子就堵在甬道里等他,一脸坏笑要借去象玩。
柿子捡软的捏,他当然知道,在皇子们的眼中,宫里所有飘来飘去的乐伎都是玩物,而自己这样无依无仗的新人更是好欺负,所以,他也每每跪下求饶,以能应付过去了事为上策。
为准备排曲,他跑过了很多地方,结识了很多人物,也学会了很多规矩条框。
一来,吉昭仪的私请不能由他来定,否则他势单力孤,往后就会被传为话柄,受人制约,故而需要借助有资历根基的第三方,在其荫蔽之下,顺水把名目定妥。
苏安想清楚这些,把塞外带回的北草玉献给了内侍省掌事高冯,说是纯粹孝敬,感谢定夺留仙堂宫俸的事。高冯是内侍省长官,心里谙熟,收了金和玉,列出几个想要排入散序领赏,又怕给李升平打回来的嫔妃。苏安笑说正好了,不仅连同吉昭仪一起给位置,还慷慨在“入破”添八位女武士,由内侍省指人。如此,高冯见此人虽年轻,却很有心,便多提点几句,引见了与寿王亲近的几位学士。
二来,想为曲填词的众家,一个也得罪不起,再说人数众多,若冷着脸不见,就绝了交情,可若挨个个地去哭鼻子诉苦,又太浪费时间,必须一锤定音。
苏安研究过后,发现高冯所说的学士和李侍郎府邸的交情都极为亲密,才明白惠妃寿王与李林甫同根,好在先前那“开化兴邦”的牌匾还在牡丹坊挂着,做人也得讲诚信,故而,他乘坐太乐署的官车,招摇过市,亲往永兴坊拜访,请来几位学士和李林甫所作之曲词,誊抄完整,堵住了世人的嘴巴。
三来,在苏安心中既是麻烦,也是快活事,他缠着李升平上报太常寺和礼部,在为曲校书的时候顺便把几位未见过面的供奉也请来,他要当堂献艺,他要立威。
是日,雨稍稍停,雨雾朦胧。太常寺正堂屋檐下垂挂的三百蟾蜍金铃连同红色的飘带静止不动,八间进门透进八道白光,落在雕刻团花的砖石地面上。
苏安清一声嗓子,孑然走进去,先对主座的寺卿韦恒行过空首跪拜礼,后起身,对左右列坐的两京诸社署、陵署、庙署以及鼓吹署的令与丞行顿首揖礼。
他的周围是八组由白鹅卵石铺成的太极阵,按照顺日晷方向,分别摆有金、石、土、革、丝、木、匏、竹八类乐器。他起身站定,双手持在腰际。
按例,通过校书,合乎礼数,便可以安排下面进行训练,照夏院三十日练成大曲的惯例,时间绰绰有余,然而,虽说这里边的官员,张俭提前打点过,大抵不会刁难,但苏安仍有些紧张,因为面前几张坐毡,不一时,就要坐几位大家。
全是太常寺梨园别教院里的乐官,除了圣上,如今谁见他们都要称一声供奉。
李升平倒是所有人中坐姿最随意的,五根手指在案前轮扣不止,道:“礼部行官还没来?”当即,礼部本部主事送来一沓公文:“天气潮湿,顾员外说两京郊庙吉礼五十五仪祭品有霉变,他要先安排换新那些,这里没问题,全都通过。”
韦恒道:“秘书省的公文过了没?”主事道:“灵台二郎均已签字。”韦恒道:“那内侍省如何?”主事道:“出入宫掖,宣传制令,内常侍也已落印。”
韦恒笑道:“好,好,这两处常换人,二郎懒得记,倒是顾员外关照着。”苏安道:“韦寺卿,二位林公子也没有来。”韦恒看向李升平。李升平回道:“他们称病,据说在练习新的曲艺,惠妃娘娘关照着,不敢多叨扰。”韦恒道:“哦。”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脚步声,苏安回头,见五六张陌生的面孔朝他走来。为首的面容清秀,步子从容,是谦谦君子,后面跟个小孩,人不高,眼神却深如幽潭,透着灵性,再旁边还有一位生着疏勒样貌,碧色瞳孔,面有黥纹,尤为突出。
苏安暗自揣测一番,心怀敬意,依次行礼道:“李供奉、海青小友、裴供奉。”
“苏郎,过了。”说到此处,裴神符打断道,“洛儿和笛生都是手艺人,已经过了靠容颜吃饭的年纪,你看看,该夸海青才是,偏还叫人家小友。”
雷海青笑道:“裴洛儿!”裴神符道:“没大没小,我是前辈。”雷海青道:“那请前辈弹《火风》。”裴神符道:“此曲我已经绝手,省得林蓁蓁又来数落。”
苏安却是头一回看清李暮的手,心中百感交集。那手只有四根手指——与文人墨客‘惜字如金’同出一辙,此人在跟师父学艺时自残,终才得以青出于蓝。
雷海青在闽南的木偶戏班里出身,虽说以殿试“状元”以及“翰林院大学士”的高贵头衔入梨园,但年纪尚小,被苏安称为小友也没什么意见,只点了点头。
李升平道:“好,人都到齐,苏公子给我们说一说,打算如何排曲《破阵》。”
虽为暖日,苏安深吸一口气,桃花眸中流过塞北的风雪,众人不说话。苏安展平双臂,躬身天揖,从太极阵乾卦开始,一样一样地选乐器,奏出曲调。
“文舞郎苏安,随礼部使团往范阳道宣政毕,习奚琴曲共八十首,其中奚族二十首,契丹族二十首,东突厥二十首,其余为幽州民调,记奚琴形制十六种,绘于绢帛,以分送秘书省、礼部、太常存档,对《破阵乐》乐部编制如下……”
“正宫调,玉磐、方响各一,筝、筑、卧箜篌、小箜篌、大琵琶、小琵琶、大五弦、小五弦、吹叶、大笙、小笙、长笛、尺八、大筚篥、小籍第、小箫、正铜钹、和铜钹各十六,歌二百人,羯鼓、连鼓、鼓、桴鼓、贝各百人。”
苏安说完器乐,走回阵中央,抬眸道:“三叠舞遍过后,由我奚琴独奏杀衮。”
众人的面色微微一变。李升平想了想,道:“杀衮一般放在大曲的末尾,这不错,可空有节奏,而无旋律,极是磨弦,如果力度掌控稍有偏差就会断弦,自白明达以来,宫廷里无人敢用此法,你要用,且先弹出来听听。”苏安道:“好。”
苏安也不知自己何来勇气说出这句狂妄的话,只径直走到巽卦丝类乐器处,取出奚琴放在腿间,拿起自带的弓弦。
百余八下,坚实饱满,精确无误地蹭搓而过,振得含雾的空气泛起波纹,又似契丹族百步穿杨,枝枝箭矢击断杨柳梢,而柳条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