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时,季云纵马赶来告诉他,安县的出租布告已经张贴,有五、六家农户正在问,另,顾九送的信中说,车队再过两个时辰就要抵达,连仆役一共是三十人。
“好,你去安县选工,自行定夺,不必询问。”顾越点点头,笑得有些苦涩,“只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我如今有家有产,却无人来承。”
季云走后,顾越在桑林里把白纱解了,又在心中梳理起那几个名字。苏家十七口,除去叔伯姑姨舅等等等,主要是苏父苏荏,苏母向氏,其次是小字花奴的苏成三口人,再就是守寡的大姊苏芊和待字闺中的小妹苏茉。虽然人多有些麻烦,但前几天苏安回信,已在长安东郊买了一座包田地的大庄宅,这就又妥当了。
其实顾越如何不知,苏安对家里的态度要比寻常人复杂。且不说苏家在苏安八岁时就把他送去教坊,也不说苏安在太乐署换金给苏成娶亲,更近点的,便是苏安封官前,苏家是不和别人提起这个儿子的,封官之后,全家都搬来了。
这里面多少有些滋味,只不过,唯有一点顾越很确定,那就是从小到大,苏安每次接到家信都会变得神采奕奕,表面说排曲忙,私下又会拿出来玩好几遍。
太阳下山之际,大道缓缓驶来了一队马车,顾越醒了醒神,站在林间静等。
骑马走在最前头的是顾九,一边照看身边的那辆车,一边翻找文牒:“今日和昨日一样,住馆驿,现在不要下车,不要慌张,也不要闹……”
城门郎例行检查,紧接着,车队的帘子一张,一张,一张掀起来。苏荏的头发尚黑,脸颊瘦长干枯。旁边的向氏倒是形态丰满,很热情地喊着:“九总管呀,九总管辛苦。”往后是如胶似漆的苏成和申娘,而苏芊和苏茉互相在打趣说笑。
顾越看过这些情况,没有搅和,而是招吏员过来,吩咐了几样采买的事情。
是夜,月明星稀,馆舍的庭院透亮如洗。因为顾越在,所以安顿的流程就省了许多,顾九把各房的物资分配完毕后,很快抽出空,到顾越房中复命。
门关上之后,顾越觉着顾九不仅声音发哑,连神色也有些疲倦,于是,笑了出来:“九总管,一路上又是洪灾又是匪患,你当真是辛苦了,坐着说,坐着说。”
顾九仍不轻松,道:“阿郎,苏伯和向娘子还没睡下,他们缠着闹着半天了,说要过来拜谢你。”顾越回道:“千万不用,你把几样东西分发下去就行。”
将至长安,十七口的衣着吃穿早就体面了,只是顾越细致,按照风俗又备了几样小件:皮蹀躞给家主,簪花给新婚夫妇,考虑到北方天气干,女眷自然多些讲究,于是新熬红玉膏,特意用小巧的蚌壳镶金錾花盒盛装,方便随身润肤。
顾九道:“这是这,可他们总在打听……”顾越道:“打听什么?”顾九道:“阿郎,向娘子是实在人,她的意思,想把苏茉送进咱们府,今后就在您身边伺候。”顾越道:“那怎么行。”顾九唉道:“我说,那还得问苏供奉才是。”
顾越欠了欠身子,听着外面透进来的欢声笑语,回得很平静:“顾九,你现在就可以照实去回复向娘子,我不敢,因为我府所有的开支,全是苏供奉在出。”
此话一出,覆水难收。
从宋州到长安仅仅七日之间,顾越就从顾九的口中深刻体会到了向娘子对他态度的变化——“九总管好呀……”“好呀……”“阿九,过来……”
顾越坐在官车里,每每回味自己对顾九说过的话,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圣人。
阳春三月,曲池畔杏花开,顾越和苏安约好,要在流淌着金光的河水旁边,在铺满纯洁的粉色的河岸上,陪着苏家人一起去新宅。当然,顾越也有些私心,他想借此机会把苏安哄得高高兴兴的,再请苏安在自家的烧尾宴无偿为他奏乐。
却没有料到,进城之后,这场筹谋已久的见面,从踏入芙蓉园起就不太顺利。
顾越下车时,怔在原地。今非昔比,时过境迁,人们不再瞩目曾经的杏园探花郎,反倒是满园的男男女女,全都戴着苏安的那款绘着昆仑奴的凤尾蝶面具。
顾越又找不到苏安了。
顾越机关算尽,怎知到头来,还是闯入了一张早早就布好的天罗地网之中。
芙蓉园内,一声爆竹响,傩舞齐天,成列的官吏走进来,纷纷围在苏家人的马车旁。为首的那位,方脸鹰钩鼻,英威堂堂,是新官上任的礼部主客郎中崔匙。
崔匙款步走到苏家人面前,从马车上扶出满脸惶惑的苏荏,张口就亮了一句:“伯父大人辛苦了,今日晚辈这出《春日闹芙蓉》,为大人接风洗尘!”语罢,随行又把向氏请出来,让二位夫妻都坐上了辇,由小吏抬着走,边走边赏花。
顾越:“……”
礼部分本部、祠部、膳部、主客四司,顾越在本部,什么都管一些,自然也认得这位曾经在祠部任员外的与他平级的崔氏公子,只不过,他更确信的是,无论是祠部还是主客,都没有以这种排场接待五品文散官家眷的条目。
正此时,一个身披孔雀羽裳,手中拿木鱼的小孩撞着他的腿跑过,敲着由缓到急的节奏。顾越抬起头,见对面杏花树枝上又坐着一对抱弹五弦的金童玉女。
右边的唱字:画
左边的唱字:花
清脆的弦音刚响,铿锵的笛音跟着响,戴面具的人开始表演《春日闹芙蓉》。
骑马路过那肩披裘绒的男子,摘下栗色面具:“一纸画。”插盆景的老妪唉唉叹气:“两池花。”沾水染墨的书生摇了摇头,笑添两笔,接道:“三园秀蒂,四季催发。”身后,老先生扬起金纸,拂须道:“五载春秋,六旬安家。”
各色花纹的凤尾蝶在他们面前飞舞,又有各种姿态的昆仑奴在园中狂跑,场面热闹得不得了。此时,一位瞳仁浅褐,披着孔雀羽裳的俊朗男子跟着高唱。
一纸画,两池花
三园秀蒂,四季催发
五载春秋,六艺安家
“父母大人。”
苏安却是一袭红官袍,佩了双绶带的,以至于他摘下面具,当众行拜礼时,顾越险些没有认出来。苏荏扶着辇,欠直脊背,仔细打量着苏安,迟疑不动作。
“叶奴?”向氏唤了声,手从旁人的搀扶放开,气息有些颤,“你真是叶奴?”
“母亲大人,这是鼓儿,阿明和阿兰。”苏安起身,笑浮在面上,把方才那对金童玉女和拿木鱼的孩子牵在身后,又望向唱歌的男子,“那位是陈翰林。”
向氏什么没说,突然一声大哭,冲下辇抱住苏安,也就是这刻,顾越才在苏安的眸子里看到闪烁着的真情,然而,一切又很快就随着崔郎中的出现而停止。
崔匙让步辇队伍往东郊宅邸而去,挥袖相请,道:“伯父大人,苏供奉是朝廷的栋梁之才,不仅精通诗词礼乐,更尽人伦孝道,长安城可都知道您来。”
苏荏咳了咳嗓子,醒过神似的,枯瘦的面容泛起红光。苏家姐妹害羞地缩起脖子,和申娘手叠着手,依偎成团。向氏回辇,擦完泪,又笑着看着苏安。
苏安走到苏成的面前,不自禁地微微垫脚,比了一下个子高低:“一会舞傩,你照顾阿娘。”苏成的身量确实更高大,只是声音的稚气还没退:“放心。”
赏过接风的曲,用过洗尘的宴,傩舞狮子一路奔腾,来到了那座豪华的苏宅。
绘画门神的宅前,青烟缭绕,梁巧子举着火把烧完艾叶,笑嘻嘻地迎接苏荏。
“苏大哥!哎呀,还记不记得宋成器那狗官呐?叶奴如今真是能办事!”
请胡巫闹了宅,还要按风水分配院子和房间,期间,苏安就像是皮影人,来不及说别的话,只是前后跑着,在成片地夸赞声中,行祭祀之礼,循先祖之道……
最精彩的是贺礼,五弦、四弦、二弦、独弦、二十三弦,琳琅满目的乐器,挂了十几面墙。
而自从崔匙在苏父面前亮出那一嗓子“伯父大人”,顾越就没有任何插嘴的打算了。他让顾九把行李转交给新宅的仆从,自己赶去吏部司复命报到,再到苏十八和谷伯把先前的细目核对数遍,才又厚着脸皮跑回苏宅,继续袖手旁观。
偌大的庄宅,分东中西三院,内围土地百亩,北面还有一片粉嫩嫩的桃花林。无人的时候,林中花瓣落下成雨,倒别有意境,只可惜是……
直到日头西斜,昏黄的光照遍草色初露的土地,闹腾的大宅子才渐渐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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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烧尾宴是唐代长安曾经盛行过的一种特殊宴会,指士人新官上任或官员升迁,招待前来恭贺的亲朋同僚的宴会。其来源有三种说法:一说老虎变成人时,要烧断其尾;二说羊入新群,要烧焦旧尾才被接纳;三说鲤鱼跃龙门,经天火烧掉鱼尾,才能化为真龙。
第65章 花糕
苏安招待完东郊升道坊十几户邻居,谢过崔匙和其他官吏,亲自送到院门前。
崔匙拍去袖口的灰,慷慨说道:“苏供奉,升道坊和新昌坊是南北的邻居,今后伯父大人的事情,也就是崔府的事情,千万别见外。”
苏安站在门槛外,笑回道:“郎中折煞我了,那天来看宅,我本来还埋怨荒芜偏僻,知道与崔公为邻后,又惊又喜,当即就定下了。”
苏安在诗社听过新昌坊崔公擅用丝竹颂花鸟的名声,知道他祖上曾官至一品,只不过开枝散叶之后就彻底没落了,而崔匙又不甘沉沦,自觉有着振兴家业的使命,故而,总是腆着一张脸,不择手段地笼络能让他重回上流的人物。
撞着这样的邻居,苏安实在不好推却,再加上,以后若要重建牡丹坊,得罪礼部任何一位官员都不行,于是就临时改变主意受了排场,没来得及和顾越商量。
除此之外,崔匙还提过为苏宅办文宴,招待全城宾客,但这点,苏安拒绝了。
此刻,坊内喧嚣渐次散去,仆从在夹道清扫因祭祀和捉鬼而留下的红屑香纸。
苏安叹口气,见正南门那辆红木双辕官车迟迟不走,也不进来,像是隔着土地阡陌,在欣赏北丘的桃林。苏安吩咐道:“让顾郎稍等,我会在宵禁之前结束。”
正院中堂,苏荏和向氏正在训诫家仆。苏安跨进紫檀木门,那伶仃细瘦的一个身子,似银鱼穿过三四排男丁,一二排女婢,在榻前的坐毡前跪坐下来。
苏荏点了头,盘起腿道:“叶奴,晌里你巧叔说,连至尊圣人都夸过你的曲,唉,我没吭声,心里知道他喜欢吹嘘,不能信,一个弹琵琶的,还能做主不成。”
苏安:“……”
苏安应了个是。苏荏道:“阿爹和阿娘呢,年纪也大,希望你和我们住在一起,多照顾花奴。”苏安回道:“田地各院平分,就当给叔伯们的产业了;父母大人堂中用度,按季支付;花奴的差事也安排好了;我住太乐署,不住家。”
苏荏道:“好吧,可还听你巧叔说,官吏分流内和流外,你已经是个官户,那花奴怎么办呢。”苏安道:“父亲,我只是散官而已,户籍仍在太常寺,入流也并非容易的事,一会我去同花奴说,在东市署衙门里做堂前吏,不会辛苦。”
向氏和几个女婢子在烛前比对新式的刺绣,时不时温情地抬起眼,对苏安笑。
苏家人哪用过仆从,从来都是自己种地,自己吃穿,如今,突然就不同了。
苏安和苏荏做完交代,听见向氏中气十足的声音,又有些怀念芙蓉园里的相拥而泣,于是挪跪到向氏的跟前,说道:“阿娘,还看得清针眼么?我帮你穿。”
向氏拍了拍苏安的肩膀:“唉,叶奴到底成人了,阿娘放心,阿娘只愁你小妹的亲事。”苏安道:“她才十三呢。”向氏一边看苏安穿针,一边叹道:“也罢,阿茉房里熬了珍珠银耳粥,我端来给你吃,韶州带的薏米,正好明目不是?”
苏安笑道:“好啊,长安……”向氏道:“长安也未必有这种东西,下回,你叫顾郎来,一起尝尝阿茉的手艺。其实今天那位崔郎,模样也不错,但觉着太张扬,吵吵嚷嚷的,不比顾郎办事又安静又斯文,还送了阿茉一个妆盒……”
听着听着,苏安唇边的笑悄无声息地消失,手里一滑,扎破了指头。向氏关切道:“哎呀,不是做女红的料。”苏安放下针:“那,阿娘,我去花奴那儿了。”
到西堂的时候,申娘在给哄孩子。苏安找到苏成,告知市署衙门里的差事。苏成除了种地什么也不懂,都听苏安的。苏安只嘱咐一点,不能乱收别人的礼。
苏成问道:“好端端的,为什么给我送礼?”苏安道:“因为你是我弟,人家找不到我,不就来找你么?这个时候你得回绝。”苏成点了点头:“放心。”
将入夜,苏安穿过走廊,望了一眼后院子里亮着烛火的苏茉和苏芊的厢房。房里传来弦音和欢笑,大抵是姐妹在讨论弦的数量不同,发出的声音有什么区别。
苏安想了想,心里实在辨不出是甜还是苦,于是就没见姐妹,扭头往南门走。
一家十七口,总算安顿下来了。从刚开始听到消息的欣喜甜蜜,到洪灾匪患和朝堂风雨的惊扰,再到为迁宅安家而四处奔走,总算总算,撑起了这片天。
早春时节,露水依然很重,芽叶子沾了湿气,月色一洗,成片成片泛起银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