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大郎站在圆木旁,手里握着锯子,顺其纹理,旋转切下木板,放到旁边石板间压平。赵家二郎膝盖上架着初具雏形的琵琶,低头在丈量山口的搁弦点。
行走参观时,苏安看见墙边摆着几样未经过涂漆的已成型的四弦琵琶胚,想着试一试音色。经过允准,他拿来抱在怀里,也没多在意,轻轻地挑了一下。
便是如此圆润的音,叫他耳朵里绒毛直立,刹那间,回春化雪,花蕊盛放。
赵长源摸上琵琶的品相,整个人都变了,变得精神焕发:“顾郎啊,琵琶的音色看内膛,音准看置弦。一说内膛,在音板、背板、音梁、音柱的连接之处,有一处粘合不严密,都会出现音量不足、音质不饱满、穿透力不强的问题……”
苏安心中一动,接道:“先生,二来提起音准,我平时也有所领悟,如果品差过大,高调时按弦就吃力,影响手感,而品差过小,在力度稍大或扫弦时,就容易打品,产生杂音,甚至连揉弦的时候都会出现沙品的现象。”
赵长源回过身,眯起眼:“这位?这位是内行。”顾越的语气恭敬:“先生,他叫苏安,是李大人亲自挑出来的乐工,负责协助太乐署采购胡坊里的琵琶。”
苏安又有些不好意思,放回琵琶胚。赵长源笑道:“那,苏公子可知,做琵琶最关键的一点,是什么?”苏安道:“弦。”赵长源道:“木材!”
“制作琵琶的木材,纹理须得均匀一致,左右对称,方能确保其振动通透,又要通风存放十年以上,再经过浸泡、烘干,方能取用。取用时,避开容易开裂的芯材,用旋转切割的方法,取出厚度适宜的部分,再用石板压平,才算合格。”
“什么红木、梨花木,其实都不如紫檀木,我赵家专司此木,这仓里存的,全是三十年的珍材……”三十年,一个人孜孜不倦地做一面琵琶,为一个音,一条弦,一个毫厘而重做千遍,甚至,连制作琵琶的工具都反复雕琢数百遍。
苏安心服,又见,赵长源非但完全不知他的来意,还兴致勃勃地问起:“如今是胡汉一家,不知胡坊的琵琶做得如何?龟兹人,喜欢花哨的纹案……”
苏安连忙应道:“也很好,音色清脆。”赵长源哈哈大笑:“难怪升平都不来看我了,原来另有新欢。”苏安道:“先生不知,其实李大人天天都惦记先生。”
苏安终于明白,顾越不多说,是因为胸中有数,不想让年迈的被蒙在鼓中的赵长源徒增烦忧。如是,几个人陪着赵长源一路有说有笑,再次走回湖边。
“赵先生,不巧有一些话要找三郎说,都是太乐署繁杂的外行事。”顾越道,“苏公子是内行,不然,他在这里陪你谈一谈曲调可好?”
赵长源离开那几样琵琶,渐渐便没了精神,连摆手道:“生意三郎管,你们自便,记得让升平有空过来就成。”顾越扯着苏安,慢慢地退下:“一定,一定。”
辞别之后,顾越收起面上的笑容。苏安也不多问,只跟着来到赵府里的一处偏院。果然,三郎赵顺哪都没去,就坐在这里,隔一孔门洞监视着所有的动向。
顾越径直走进去,在石案边坐下,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和赵三郎进行了一场谈判。赵氏表家姊夫王览在玉门关无故扣押白家乐器,若太乐署告到兆尹衙门,追究下来,牵连甚广,又加之王览以赵家运送朝廷乐器木料的名义免自家过税,本年铁器三千金,皮毛二千金等等,亦难逃干系,不如各退一步,私下解决。
赵三郎称是,可又有些委屈,觉得即便是分了乐俸,也应该由赵家来定胡乐器价格和数目,毕竟当年在扳倒崔立的事情上,赵家是立了功的,且这崇仁坊里的王公世家,大都很支持他们,他们不想白白让出名分和好处,给西域的胡人。
顾越想了想,又道,赵家之所以能有如此底气,无非因为和宫里的高公公关系亲密,在内侍省有人,然而,规矩是朝廷的规矩,必须归太乐署定,若赵家在明面上干涉,就是以商弄权,满门抄斩之罪,若赵家在暗地里干涉,那就是市井之事,顾十八的伙计会雇人成天守在铺面门口,守到他们也做不成生意。
赵三郎再没有话说,点了点头,同意私里解决。顾越道:“隔几日是礼会院行会,你当面向白家赔礼赔钱,谷伯做中人。”谷伯闷咳一声,摘下斗笠,露出颈前的伤疤。赵顺一颤:“多谢顾郎,多谢苏公子。”苏安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临走前,赵长源还托家仆给苏安送来一把背板有夹层的琵琶,说能藏些文书,今后定然有奇用,名“夺时”,苏安笑笑地接过,暗恨自己不识字。
如此,风波平息后,崇仁坊乐行里再没有敢摆脸色的,六十四家胡坊顺利地通过礼会院的仪程,顾越附上公文,将单据和细目交李升平送至太常寺定夺。
待万事定妥那一日,千百样系着大红绸带的胡乐器运进太乐署,连成了西市和皇城之间的红河,其中还有一样混水之物,便是顾十八里那樽识人的竖箜篌。
集贤阁里空无一人,人全都跑去冬夏院子里看热闹,苏安独自坐在竖箜篌的两排玉弦之后,把扶柄上的鳞片擦得干干净净,调校好每个音,给它取名作回春。
顾越站在门外,轻轻扣了扣门板:“阿苏,李大人方才夸你的耳朵好使,命你年年替他办差。”苏安揉住弦,笑着点点头:“还不是看你的意思。”
顾越在他身边坐下,平和道:“白家和龟兹王族多有瓜葛,若给他们一些好处,能使邦国和睦,未尝不可,最后说这功绩,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
苏安打断道:“我知道我知道,是李大人的。”顾越道:“李大人又不管事,怎么会是李大人?总归是太常卿韦恒的功劳。”苏安:“……”
苏安之所以敬佩顾越,原因之一,便是顾越每回都能恰到好处地,点到为止地,不计名分地,规规矩矩地,孝敬着恩家韦寺卿和韦郎中。
顾越又静了一静:“阿苏,我明年打算再考一次进士。”苏安道:“好。”顾越道:“你不要笑,我说认真的。”苏安笑道:“好啊。”顾越道:“你还笑。”
苏安一副没良心的笑容愈加灿烂:“你要是高中,就不能经商了,诶,那顾十八就全归我了,哈哈……”顾越拍拍他的肩膀:“顾十八改为苏十八,可好?”
顾越生着一双清澈明亮的柳叶眼,闲来含情万种尽风流,此刻目光凝聚,又透出一股寒冽之气,直叫苏安心中一悸。这样一个人,明明重情义甚于功利,游刃于世故而疏于诗词歌赋,却总有一定要金榜题名,报效国门的执念。
何况,入仕为官未必只有正经科考一条路,于流外而言,有上司招呼,通过吏部考核就可以进入流内,甚至是多花些钱财捐官捐功名,也不是没有前例。
“你看你,都落榜无数次了。”苏安压住心头一阵莫名的惋惜,鼓励道,“若是哪天你真的金榜题名,别说苏十八,就大王八都行。”
顾越嗯了一声,揉着太阳穴:“也罢,不说远的,今年中秋节宫里办千叟宴,韩乐正向李大人推荐了你,特许你在殿前献艺。”苏安的眸子瞪大:“什么?!”
回过神,苏安才想起正事,其实他费尽心思侍弄这件竖箜篌,是为赠予一位无利之人,他命其名为回春,是为报答昔日开导之恩。
又是冬院训练之时,苏安坐在圆凳上,一首一首弹过韩昌君教授的雅曲,身边是许阔、孟月还有众多的日复一日刻苦训练却仍未出头的乐伎。
“师父,徒儿不肖,偷改《太和》之调,偷用杂家指法,且这竖琴,原本不属中原派系,只是,徒儿觉得音声不当划界,若是天籁,人人皆可赏其美。”
韩昌君拄着拐杖,微微笑道:“那不然,你以为为师的云雷琵琶是哪来?当年,裴洛儿一边说为师的技艺不如他,一边还送来这个琵琶,你说,气人不气人。”
借此吉言,中秋节前两月左右,苏安在太常寺对太乐鼓吹两署的考校中取得头名,又因其出身韶州农家之良户,承李升平推荐,拔为殿廷文舞郎。
第16章 景云
苏安终于能够穿着一袭体面的霜色圆领袍衫进入他日思夜想三载有余的夏院里习曲,曲为新版的坐部伎首篇——《景云乐》。
《景云乐》中舞伎八人,丝竹乐器二十一种,歌二人,鼓贝十人,相较于立部伎上百人的大规模演奏,曲风更为柔美,曲调更为精致。
至于新版,传言便是荷月,大明宫中的那位惠妃娘娘在的太液池行船,不意间落下一枚凤尾花簪,侍从沉湖去捞,竟是从一只老龟口中将簪子取回的。
圣上开颜,抱来琵琶将《景云乐》调式微调,命礼部于中秋佳节在麟德殿办一场千叟宴,请一百零八位耄耋长者,并邀天下文武共赏。
太乐署领旨后,夏院便开始排曲,苏安作为弹五弦琵琶的文舞郎,有幸和林蓁蓁等几位前辈一起被选中,跟着日夜练习,要赶在中秋前将曲子合成。
他原本就会《景云乐》,但合奏不比独奏,不仅得精于一样,还得学习宫廷礼仪,还得通习其它乐器,于是,他又通宵达旦地补筝,补笙,补笛,补鼓……
是夜,月已渐圆,苏安留开门扉,一边练十三弦筝,一边等集贤阁的几个旧友过来玩——搬铺盖的时候嘚瑟了好久,说这里有花有草有水潭。
一人住一院也好,房中各式各样的乐器都有,练习方便,又因署里都知道他是李升平指定的协助采购的人,所以就连仆从也安排得比寻常多,巧是十六个。
可惜这十六个人,各自负责联络几家乐坊,全都不在他身边伺候,只有遇见难得的宝贝时,为了不让教坊或是别家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去,才会来禀报。
回过神,先到的是许阔,领着秀心和娃,一家三口人坐在秋千上荡。苏安一笑,迎进孟月,又往门外张望贺连:“那个人不是说自己见过至尊容颜么?”
“别提,立部伎几百个人,谁能找到我?”贺连走来,蹲下身子,指尖划过清澈的潭面,长叹一口气,“每回朝会弹《太和》,弹得我闹心。”
这时,孩子哭了,秀心抱着哄,因是认生,半天也哄不好。苏安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吓着了吧。”贺连往岸上泼水:“你还幸灾乐祸。”苏安道:“不怕,我去拿个鼗来。”秀心嗔道:“鼗什么鼗,孩子家的,分明就是拨浪鼓儿。”
苏安摇着拨浪鼓,满脸坏笑地捏着娃的团子肉:“师兄要是不介意,我来给他请名字。”许阔道:“你又不识字。”苏安道:“诶,就叫鼓儿。”
孟月一人,又是吟诗又是摘花,酸酸地问了一句:“苏公子,中秋节千叟宴上,你不是散序上弹琵琶的么?我想看看那件牡丹花锦袍。”
花锦袍用波斯锦为衣料,传入宫廷之后在用色和花纹上有诸多改良,肩处刺绣牡丹的便是《景云乐》专用服饰之一。莫说孟月,就是苏安自己,都是摸一下怕勾丝,碰一下怕蹭油,照林蓁蓁的原话,即便为陪衬舞伎,天下也只有这一件。
几个人围着那朵双面的刺绣牡丹,前后议论了一番,哪里的色泽艳丽,哪里的姿态丰满,样样新鲜,甚至又把配套的五色绫袴和绿云冠也瞅起来。
苏安惬意地看着这群人,笑了笑道:“许师兄,那我说,从今往后集贤阁不收月光钱,你们帮我多管一些秋院的事,我让顾郎照例送春篮家书。”
许阔怔了一下,没有立时应答,倒是怀中的娃哇呜一声,又哭了出来。秀心明白得很,拉过其他几个不甘愿的人,温婉行礼道:“看鼓儿要认你当干爹哩。”
“好,咱们总算也有一个依托,好事。”许阔道,“今后秋院里有什么,交给咱们绝不会错,先喊你一声少东家了。”
孟月还没从锦衣华服中醒过来,埋头不说话。贺连撇过脸,吹着案边的烛火,宁吐气也不咽气。苏安的唇角勾起一丝笑,假装没看见:“那敢情好。”
夜深,也不知为何,几人不愿意再凑话,纷纷相告而别。一时间,屋内空寂,又只剩七八盏彩釉的多枝灯,一架十三弦筝,一面铜镜。
苏安静静地坐了半个时辰,叹一口气,走到铜镜前,脱下打底的白襦裙,将那件宽大的牡丹花锦袍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套在白璧无瑕的身上。
上好的面料,即使直触皮肤,也不会有任何不适,镜中,那张蛊惑山河的脸,桃花目,远山眉,眉尾处阳刚的骨纹,完全隐没在赤红的牡丹花瓣里。苏安突然吓了一跳,反过身靠在镜子前喘息不止,脑海中忽闪过这段日子的点点滴滴……
夏院与冬院大有不同,譬如贺连为立部伎负责朝会雅乐,分去一个隔间,而苏安为殿庭文舞郎,在坐部伎负责宴会燕乐,便分去另一个隔间,都是按分工来进行训练。训练时,统穿霜色圆领袍,共守七彩琉璃屏风后的细碎阳光,本也没有多大分别,然而,一旦各类乐器合鸣起来,就是另一番意趣。
拿《景云乐》来说,所颂一段云间祥景,分为三部分。第一部 分是散序,节奏自由,不歌不舞,是丝乐的独奏或合奏,优雅而神秘,经过一段轻快过渡,转入第二部分,拍序,此时以音声人的歌唱为主,节奏慢而固定,华丽而不轻浮。
第三部 分便从“入破”开始,舞者入境,音乐由慢逐渐转快,是大曲之中最热烈的部分,尤其新版中画龙点睛的催板,使曲子不仅有云彩,还有了阴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