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李升平提到的这曲《太和》,是迎接皇帝专用的音乐,必须端庄凝重,容不得变更。磬的玉石之音鸣起时,贺连的琵琶也弹响,足足是雅乐的成色,音正而声满。苏安听得明白,李升平这是在训斥他平时练曲改动了宫音。
“李大人,至尊也是血肉之躯。”苏安上前,捧起一枚磬,端详道,“我改的音正是《太和》旋律中的不足之处,改完更和美,不信,大可禀奏。”
于是,因一个宫音的正误,李升平提拔贺连去了夏院。苏安看贺连谢恩而去,心里很困惑,明明李升平一向执拗于音准,而这个音,确实是新六典里未刊误的。
李升平坐在案上,命十八位小吏上前来。苏安见每个人的怀中各抱一样琵琶,皱了皱眉。这是一种用来考校乐正的方法:让听者复述其中各种乐器的音调顺序,难度相当于用筷子在沸水中一次夹中一粒珍珠。
“叮咚嘶咿”杂音混响在殿中,就像锅水渐渐烧沸,若是常人,没几个能经得住此般考验,然而,苏安的耳朵自幼敏锐,加上三年来阅曲无数,他闭眼听,偏偏就把十八颗珍珠依次从天花乱坠的水泡中夹了出来,一下差错都没有。
李升平很欣慰,再次敲击磬面的宫音:“闲来物色这些年,总算寻着一双耳朵替某排忧解难。”苏安直问:“大人让我协助春院采购琵琶?”李升平道:“对咯。”苏安道:“那我如果做得好,也能去夏院吗?”李升平道:“行。”
就这样,似乎命中注定,苏安变成了一个既弹琵琶也买琵琶的人。不久后,春院在西市选定六十四家胡坊,便要他一起去检查各坊中的琵琶是否合格。
回想起来,他刚来的时候,听院子里别的乐伎说西市有个酒肆,训练鹦鹉弹鎏金琵琶,这一回再听说,恍若隔世。他自然已去过西市,只是,心境不同。
午时过朱雀门,楼阁花林尽沐于晚春金色阳光中,粉红花瓣碎雨般飘落。苏安晃一晃手中的琵琶,没大没小地笑道:“顾郎,我弹新编的曲子给你听。”
顾越和以往一样穿素青衫,手里捏一卷竹简:“瞧你高兴成这样,又不是去见哪家的俊秀姑娘。”苏安道:“我才不喜欢姑娘,我就喜欢你。”顾越:“……”
不时,一辆香木青流苏的官家马车驶来,车顶立的一只金喜鹊翅膀上下挥舞,眼见就像要飞天。车夫不是别人,正是顾十八持刀能打,持鞭子也能赶马的谷伯。
顾越回过身,用竹简拍去苏安肩膀上的一片叶:“真长大了?”苏安低头看着崭新的乌皮靴:“不敢不敢不敢。”顾越道:“阿苏。”苏安一笑,扭头登车。
“长安烟柳繁华处,无甚西东千百户,西户隆隆通阳关,奶酒胡璇夜无宁,东户昭昭仰大雁,富贵王侯乐常行。”这首在长安广为流传的胡诗,如今是苏安弦下的一支曲子,路上,苏安扫着弦,时高时低,和路边羯鼓的节奏融在一起。
西市的风貌与东市不同,市面物价亲民,建筑风格各异,金光闪烁的尖塔,浑圆一体的白穹盖,还有成群帐篷游走在大街小巷。
一见太乐署顶着金喜鹊的官车,人流渐渐繁密起来,各色的气味汇聚一片。苏安偷偷瞧一眼顾越,见他那对清澈的柳叶眸中依旧是温润平和的颜色。
突然,前方的街面喷射出一道火墙,惊得马扬蹄嘶鸣,谷伯正要挥鞭,走来一个褐髯的膀大腰圆的男子,眯缝眼一弯,帮谷伯拉住了马的缰绳。
“杂家达曼,跨马拉奚琴,骏驰吹竖笛。”达曼是突厥人,说起汉话来,口音字字卷舌,“官家儿郎,请到达曼的酒肆里坐。”
谷伯回身道:“少东家勿惊,突厥拜火教,以火为礼,要停车看看吗?”苏安道:“不必,先去龟兹的乐坊,我喜欢龟兹乐。”
路边花杂无数,另有婆罗门表演幻术,那舞人足踩刀锋,旋转蹦跳,忽然仰面倒在用尖针排布成的毯子上,让吹筚篥的单脚立在他的腰腹,曲终而无伤。
苏安不停车,一心想去龟兹乐坊,至坊中,伙计端来美酒,每只酒杯子上都彩绘有不同姿态的西域舞姬。乐坊主人随龟兹国姓,姓白名素,穿汉人服饰,口音也似汉人:“顾郎来了?白素这有八家龟兹兄弟,乐器皆在此帘后,随意光顾。”
苏安听到这,起身往里面走。白素道:“苏公子也来了?”顾越笑道:“此番我做不得主,得听他的。”白素点了点头,替苏安掀起红帘帐。
第14章 乐俸
一入内帐,便见架上满是精致乐器。苏安拾起一把曲颈琵琶,说道:“这种样式小巧轻便,可以仰卧反弹。”白素上下打量苏安:“公子果然有眼力,我龟兹国的琵琶,天下怕是无人敢争第二。”苏安将琵琶隔空丢过去:“弹七调让我听听。”
龟兹七调早源于北部天竺,较中原传统五声调式更加丰富,合了苏安的喜好。他先前学过龟兹大家苏祗婆的几首佛曲,难释手,此时已是惦念许久。
白素笑笑,吹了声口哨,一只黑雕扑翅飞来。黑雕的眼珠似宝石明亮,爪子跳跃在四弦上,弹出异域的旋律。苏安道:“音质清脆,振动得也均匀。”白素道:“谢公子赞誉。”语罢,拍拍手掌,命伙计去取宝物,搬出一具镶嵌蛇鳞的龙首箜篌。
那瞬间,苏安只觉惊鸿一瞥,见二十三根弦在烛火中透出斑斓的彩色,照面映出一轮圆环。白素笑道:“苏公子不知,箜篌本是克孜尔的苏祗婆的,有个毛病。”苏安道:“什么?”白素道:“它认人,人的心意与它相通,音色就好。”
顾越哂道:“白大哥,未免太邪乎。”苏安道:“我试试。”顾越道:“阿苏。”苏安虽没学过箜篌,但丝类乐器相通,他坐下来摸索品相,先是两三个蜻蜓点水般清冽的音,随后上了手,竟洋洒出整首佛曲的旋律。
“苏祗婆弹过的琴,它认我。”苏安一笑,手腕辗转之间全都是爱意,“音色太纯净了,我从未听过这样的,即使是丽正殿的磬也不如它精准。”
白素道:“看来是天意,只配苏公子。”苏安道:“是,我这么喜欢,你得把它送给我。”白素顿了顿,忽然,拢袖行礼,一字一顿道:“知音不能说送,而说物归原主。”苏安亦是咯噔一下,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了。
这份权力,就这样伴随着世上最纯净的声音,在他的内心里激起狂澜。他看着白素的脸,那张脸五颜六色,既有以乐会友的红,又有以商弄权的白。
苏安定下心神,放开剔透的弦:“你家乐器是上品,但不能现在说定,还得回去署里商量。”白素点了点头。顾越拾起酒杯,唇边抿过一口:“那我也不好闲坐陪聊,白大哥,公务在身,先告辞。”白素又点了点头。
往后,一行人又陆陆续续地走过各家胡人乐坊,除了龟兹,还有高昌、疏勒、康国、安国,所见的琵琶,有的只有手掌那么大,有的独弦,有的呈半月形。苏安记在心里,没再敢胡乱表露自己的喜好。
“去看胡旋舞么?”马车上,顾越一笔一划地勾选竹简上记录的乐坊名单,不经意地问道,“帐篷里有葡萄酒,能与舞姬同饮。”
苏安摇了摇头:“今天领教的已经够多,我还惦记着那樽竖箜篌呢,其实,我是真心喜欢。”顾越道:“人家骗你的,世间哪有……”
话没说完,他看到苏安的一双手在空中弹挑,想起梨花阁的旧事,突然就变了主意,撩起车帘道:“谷伯,跟白家把箜篌要下,礼会院放榜后送来。”
苏安一听,眸中发亮:“诶,你同意啦?”顾越道:“嗯。”谷伯回过头,一张皱巴老脸带着笑意,看苏安就好像看一匹幼马即将上道。
回到太乐署后,苏安一样一样地说起西戎琵琶,因木料和形状不同,其声音相较于中原琵琶更清脆,更短净,且从外观上看,大多的雕花和彩绘都异常艳丽。
顾越和其余的小吏在公案旁雕琢笔墨,一边参照苏安的评定写下各家定价定量的规则,一边补充注释,然后拿太乐署的公印和令帖,把这些规则变成公文。
只是,这世上的好事,总来得不那么容易,就在崇仁坊礼会院张榜公示的第七日,苏安还正期盼着白家把箜篌送来,却突然听闻,白家运送乐器的商队遭到官驿扣押,几翻倒腾,许多琵琶的品相和音质受了损。
不仅如此,市面上只要是与琵琶的制作修理有关的材料全都涨了价格,一时间,六十四家胡坊自顾不暇,连礼会院的门都不敢进,家家冻得发颤。
那日飘着雨,顾十八门前蓄积起一滩浅水洼。白家人找来,带着的红木箱子里面盛着那件承诺要物归原主的竖箜篌。
“苏公子,顾郎,龟兹坊和中原乐坊相安无事也有几百年了,然而这次,实在是赵家三郎赵顺不讲理,他仗着自己是玉门关守将王览的妻弟,串通官驿……”
苏安坐在桌前,听着白素又是唉声又是叹气,才明白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竟是行家挤兑行家的结果。在长安,规模大的制作修理乐器的乐坊全都集中在崇仁坊,其间最著名的当属赵家。赵家领了几十年宫廷乐俸,是乐行当之无愧的领头雁。无论是谁,即便仓中有真货色,如果不让赵家点头,也很难在市面立足。
“白大哥,你们放心。”苏安拿定主意,紧握住白素的手,“乐俸定给胡坊是朝廷的旨意,由不得别家用下作的手段阻挠,我自然会还你们道义。”
顾越卷起袖子在旁边擦桌,等白家人走了,他才把抹布一甩,到水槽边帮茶娘洗杯。茶娘笑道:“少东家要伸张道义。”顾越道:“还不是因为收了宝贝。”
随后,顾十八热闹起来,在顾越的默许之下,苏安开始学着谋篇布局——跑腿的往各商行打听玉门关过税,茶娘去知会京兆府衙门和市署衙门,阿婶阿伯在坊里说和,谷伯带人……安排完,苏安长舒一口气,扭过头看见顾越仍然在闷头侍弄茶杯和茶壶。他跑过去,笑嘻嘻的,手里乖巧地也拿起一个杯子洗。
“阿苏,那个洗过了。”顾越把杯子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回柜子,回过头道,“你也别急,真要管乐行的事,等玉门关传回消息,我带你去崇仁坊见赵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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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乐府杂录》:“有内人郑中丞,善胡琴。内库二琵琶,号大小忽雷,郑尝弹小忽雷,偶似匙头脱,送崇仁坊南赵家修理。大约造乐器悉在此坊,其中二赵家最妙。”
按此所记,制造乐器的作坊大多集中在崇仁坊。事实上,尽管唐政府规定商业活动必须在固定的市内进行,但小规模的交易活动在坊中还是一直存在的,不可能完全禁断,各种小作坊工业,诸如 “铜坊 ”、“官锦坊 ”、“染坊 ”、“纸坊 ”等等分类聚居在各坊内。
第15章 崇仁
崇仁坊左临皇城,右临东市,昼夜喧呼,灯火不绝,晚春里,御沟从皇宫引出携着香膏和脂粉的水环绕在各院左右,使得杜若盛放满道,百般玲珑。
路上,苏安趴在马车窗边,突然,眼疾手快地抓住一枚花瓣,很是开心。顾越斜倚着厢内的绣花枕,干净白皙的手抵在唇边,玩味道:“阿苏可知,蛇打三寸?”苏安想了想,说道:“不是七寸么?”顾越道:“蛇的三寸,是它整条脊骨中最脆弱的地方,打断以后,筋脉被破坏,即便是利牙尖齿,也喷不出毒液来。”
“这是说,办事要知己知彼,抓住要害。譬如乐俸的三个方面,一是内侍省的高公公,为宫里人,二是咱们太常寺,为朝廷人,三是赵家,为有钱人。”
“先看彼方,赵家不仅领太常寺的乐俸,还领着宫里内教坊的,可谓是两头交好,如果咱们胡乱抓把柄,蹬鼻子上脸,赵三郎觉得委屈,就会去宫里找高公公投怀送抱,而高公公的内侍省执掌出入宫掖,宣传制令,与太常寺两署乐工的安危息息相关,届时,宫官在御前一两句找茬的话,很可能就祸从天降。”
“所以我们就要猜,高公公会不会因为收赵家好处,就在御前安排这句话,他会吗?不会,因为至尊眼下亲信萧阁老,定的是西安戎狄,东出契丹的大计。”
顾越的话停在这里,因为苏安那双含烟携雨的漂亮眸子,正透过花瓣,悄无声息地望着他。顾越道:“看着我发呆?听懂没有?”苏安笑道:“听懂了。”
苏安什么都没有听懂,只是跟随顾越在赵府后园的花从中等,见数名仆从搀扶着赵家老头子一步一步艰难走来。赵家老头子名长源,相传还是李升平的世交。
“赵伯是长安最值得人尊敬的乐匠,得称先生,不是商人。”顾越侧过脸,最后交代了几句话,“他的耳朵聋,大郎二郎为匠,三郎管事。”
怎道是,苏安看着面前的赵长源,深吸一口气,从未见过面相如此丑陋之人,耳朵像两面扇子,生满紫红的疮,眼睛小得几乎看不见,鼻子扁塌,出奇的大。
赵长源佝偻着腰,茫茫然问道:“顾郎来了啊?”顾越弯腰行礼,大声道:“诶,来看您了。”赵长源点了点头:“好,正有几件好的要给升平送去。”赵长源并没有理苏安,苏安也就挤出那么些许的笑意,唤了声“先生”。
仓门“吱呀”一声打开,苏安进门便闻见是木屑的味道。匠人各自忙碌,左面是存木材的隔间,熏有特制的青烟,中间七八男工正制作背板和音板,右边阳光充足,女工操着几把精致的小刀,雕琢琴头、琴轴及相、品和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