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奴擦去睫毛上的汗气:“谢了,师兄快回去练扫弦,别耽误岁末的考核。”许阔道:“小小年纪,请顾郎吃过几顿烤梨,知道教训师兄了?”叶奴眨了眨眼。
许阔叹道:“你不省人事的时候,顾郎叫张郎给你诊脉开方子,还和乐正商量放你三日假,请林蓁蓁单独教你弹曲,这无微不至的,真叫人羡慕。”
叶奴一笑:“张郎到底是谁?”许阔道:“张俭,也是一个文吏,平时疑难杂症咱们都找他看,开的方子灵验着呢。”叶奴道:“那要谢谢他。”
刚刚躺下,叶奴又跳起来,脑袋一轰:“谁来教我?!”许阔道:“殿廷文舞郎,林蓁蓁。”叶奴说话直接结巴:“那个,弹《斗百草》的那个,当红的那个。”
许阔摇了摇头,拨一下砂壶的盖子:“而师兄呢,是个平常心的人,这么些年也就知道混口饭吃,唉,有件事还得求你。”叶奴道:“尽管说。”
许阔倒好一碗药,端到榻边,蹭得近近的,笑道:“听说林蓁蓁有断袖之癖,那他应该无意娶亲吧?你帮我试探他一下,看能不能把秀心姑娘让给我。”
秀心姑娘不是别人,正是春院三伯的大女儿,在教坊司是个小有名气的教头,多年来一直心慕林蓁蓁,还和林蓁蓁合作过曲子。
叶奴长吁一口气:“师兄托顾郎写的几首情诗是给她的?”许阔道:“她生得可俊了。”叶奴道:“那你弹曲子给她听啊。”
许阔一个拍腿,憋得脸红。叶奴笑道:“不如这样,我帮你编曲,一会儿林公子过目,保证叫那秀心的脸比你还红,如何?”许阔点了点头:“一言为定。”
下晌,林蓁蓁一袭素云锦,一根细银簪,一个人怀抱一把琵琶,云中漫步似的,飘进集贤阁,却在跨进门槛的那刻,看到十几个人堵在面前,齐刷刷盯着他。
“林公子,今日师父教《太平乐》,我们就想学这段。”叶奴全身上下穿得齐齐整整,笑得灿烂如花,一点不像中暑的病人,他还没学礼仪,只是照着自己的想象,比了一个弯腰的动作,“另外,想请你帮忙听首曲子。”
林蓁蓁一笑:“错了。”叶奴抬眸:“啊?”林蓁蓁走到他面前,握过他的手,摆出个别扭的姿势:“宫中行三首九拜,见圣上稽首三拜,单字王两拜,双字王一拜,见娘娘行空首拜,另有,见宫中女官,即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皆为揖礼二拜,见内侍省五局官员,即掖庭、宫闱、奚官、内仆、内府,皆为揖礼,至于你我之间,如此顿首礼就行。”
叶奴什么都没听懂,却是实实在在地怔住。林蓁蓁的手,看似羊脂般白皙细嫩,捏一下能出水,而触到的时候,指尖粗糙的茧,像树皮一样,硌得人生疼。
“行,我好久没回集贤阁了。”林蓁蓁教完礼仪,抱起五弦琵琶,试挑了几下弦,“那时候,裴洛儿也在,城里的贵妇哪个不惦念咱们。”
许阔吞下一口水,突然觉得没得比。林蓁蓁却不知这些,调好轸,便开始教学,他的动作和方法相比于韩昌君又不大一样,更趋阴柔,柔中带刚。叶奴叹道:“可惜除了师父和林公子,我不认得别的高人。”
林蓁蓁笑道:“广陵是大派系,我却不是什么高人,只是众所周知,单论琵琶,其实韩昌君已经弹不过裴洛儿,但论雅乐,还是无人能与他齐驱,至于辨识曲调音阶,李升平问鼎无愧,而燕乐荟萃各路神仙,出名的当属李归雁三兄弟,还有雷海青的筚篥,许云封的笛……他们都是太乐署出身的名家。”
叶奴道:“梨园一定很美,林公子,下回带我去玩。”林蓁蓁道:“又想走什么门路?你且养好病再说。”叶奴道:“我不是白扯,公子先听听曲子写的怎么样,若好,往后就归公子的名。”
乐人之间,说笑归说笑,一旦听起曲子,多少风云际会,又是多少真材实料,全都来了。叶奴弹起那把旧木琵琶,林蓁蓁一时惊愕,想不到这孩子年仅十三,竟然能作出如此充满张力又不失技巧的曲子。
长安乐行往往就是如此,宫廷风尚流传民间时,譬如韩昌君这样致力于雅乐的名家未必见得留有名作,反倒是求爱求欢的俗曲传得大街小巷人尽皆知。
是日,叶奴为许阔作的《集贤阁群英代许阔赠教坊秀心》,乍听是春雷滚滚闷细雨,再听是满池荷花只撩你,冠以林蓁蓁之名,丹桂时节轰动了整座外教坊。
没过多久,秀心姑娘真就把绣球扔进许阔怀里,而冬院乐户婚姻素来简单,许阔送去一对白鹅,请婆子算合八字,两人买些五谷分与各家亲戚朋友,也不办喜宴,就算是成了亲,甚至连洞房都在集贤阁里过。
叶奴不识男女情爱滋味,那夜里听到榻的另一头突然多了个陌生女子的喘气,既觉得面上羞臊难堪,又觉得心里暖烘烘的,也乐得在暗中做一回红线人。
事实上,若不是岁末要进行考核,叶奴还想多作几首曲子,多凑几对鸳鸯,只可惜考核十分严格,要不想被退去鼓吹署,就得刻苦,要想进夏院,就得十二分刻苦。
叶奴早就将《太平乐》弹得烂熟,却还是提心吊胆,隐隐之中感到头顶有一片乌云正笼罩着周围所有的人,一切远不止考校技艺那么简单。
譬如,他亲眼看到贺连把红木柜子里锁着的那根金锭取出来,交给了崔立及其身边的几个小吏,而众人问贺连时,贺连又遮遮捂捂说没这回事。
他不是不通人情,也盘算过自己的家底,可几百文通宝钱实在不够打点,春院里又已经有顾越的照顾,于是咬一咬牙,全心全意地寄希望于自己的技艺。
那是考核前的第三日,五更的钟鼓还没响,天暗如黑漆,雾蒙蒙的院子里已经笙瑟齐鸣,各班乐伎在加紧练习,北面的阙楼上突然多了一列面戴白纱的人。
这些人叫协律郎,平时极少出现,在太乐署里专门负责监督乐伎习艺是否专心,音调是否跑偏,节奏是否走乱。
叶奴不清楚协律郎为何要面戴白纱,多问了一句,却见许阔和孟月竟吓得脸色发青。许阔哪里也不敢多张望,低头调起木轸:“他们要抽鞭子的,怕被记仇。”
叶奴不太信,又问贺连道:“崔丞有没有说过今日抽鞭子?”贺连抱住琵琶,眼帘低垂,摇了摇头:“也就摆个阵势,催我们好好习艺。”
于是,叶奴自己弹起《太平乐》,因对技艺有信心,所以也没多在意,可就在下个瞬间,空气中划过一阵啸音,一道鞭子抽下来,结结实实地打在他的脊背。
他一惊,手里没拿稳,琵琶摔落在地上断了弦,他刚要把木轸捡回来,又被一道鞭子打在手上。他吃了痛,浑身发颤,只得乖乖地伏在地上。
万没想到,摆出阵仗是要动真格的,不远处,韩昌君和一众乐正背过身走到阙楼的另一面,不言不语,而协律郎手持团扇,定定地指着这一片的几十个人。
一盏茶不到,叶奴周围的鞭子如暴雨落下,前后左右已经传响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仔细一听,大家涕泗横流叫的都是“打得好”。
牛皮鞭子一道接一道,打破衣衫,直接抽在裸露的皮肤上,有如千万根尖针刷去细皮,荆棘摩擦血肉,是弥漫全身而逼人泪下的火辣的疼。
叶奴撑在地上,指节泛白。许阔道:“快喊,再不喊就会被打死。”叶奴道:“凭何打死?又没弹错!”许阔斥道:“你素来是聪明人,这时候别犯浑!”
表层的皮肉被抽碎之后,接着受刑,便是触及肝肺的另一种疼,皮肉连着筋骨,来来回回地牵扯,只叫人全身痉挛,嗓子里翻涌血气,连叫喊也变得艰难。
叶奴额前冒汗,手臂发软,总算是开口喊了:“打得好,打得好……”挨一鞭子,喊一声,如此煎熬,直到为首的协律郎将团扇收起,鞭子的呼啸方才停止。
砖石地面洒满血污,因为其中夹带脓水和汗水,远看油腻腻的,在朝阳下泛着莹亮的光泽。叶奴啐了口唾沫,拿手背擦脸,一抬头,面前踩着一双乌皮靴。
“小可怜碎子,挺出息的。”崔立挪了挪靴子,一脚踩在叶奴的手上,“乐正教过那么多曲子,谁教你们只弹《太平乐》的?还聚众请文舞郎来教?”
叶奴咬牙看了看左右,人全都伏在地上,只有贺连一个颤着肩膀抱着琵琶,眼里含着惊恐无措的泪水,身上干干净净,毫发无伤。
第11章 崔丞
冬院乐伎若资质平庸又没有门路,就年年都要被卡在考核和选拔上,署里管这叫夏关,只不过今年崔立突然变本加厉,不仅真在训练时打人,还打得特别狠。
“崔丞,叶奴刚来还不懂事,手要是废了就再也弹不得琵琶了。”许阔慌慌张张爬过来,一个劲地磕头,“您饶了他,求求您饶了他,叶奴,快说几句话。”
崔立笑一声,悠悠地抬起靴子:“本丞饶你这一回。”叶奴不想忍气吞声,可实在疼得无力争执,只好拍去手上血泥,收拾起琵琶残留的狼藉。
一脚,崔立又将琵琶踢到旁边,歪了嘴道:“如何?别以为本丞不知道,春院里某些文吏,早就和你们沆瀣一气,尽做些见不得人的狗鼠勾当。”
叶奴攥紧手心,这就不能忍了,再忍,往后怕连个送家书的温暖都留不住:“崔丞,我让他们弹的。”崔立道:“就你?”叶奴道:“就我一人。”
那时快,趁崔立不备,叶奴大叫一声壮胆,拼尽全身气力,闪起来冲着崔立的脸面就是一拳。一拳,正中鼻梁,砸出了鼻血,崔立杀猪般惨叫,捂住脸连连后退,而叶奴的手指也咯吱一声,因为用力过度而脱臼。
院子里登时乱成一锅粥,有人煞,有人笑,弦散满地,杂役来回擦洗血水,风中弥漫着腥气。顾越和张俭一众人闻讯赶来,正看见崔立满脸鼻血,气急败坏地勒令其余乐班归位继续训练。叶奴自己忍着痛,颤着唇,眼中一丝泪花都不闪。
“张郎,叫三伯他们来抬人。”顾越箭步走到场中,扶起许阔几个,扯出一条衣布,捏起叶奴的手,三两下包扎住,“你且先随张郎回去接骨上药。”
崔立把双手背在身后,一看见顾越竟然无视自己发号施令,气得凝结的鼻血又喷出来:“顾郎眼中可还有本丞?顾十八在皇城外什么营生,别逼本丞说出来。”
顾越这才回过头,看了崔立一眼:“有劳崔丞挂心,流外吏革职容易,顾某今日给太常寺递上公文,十日内就可以走,只是别为难他们无辜之人。”
崔立冷笑:“你以为你一人担待得起?听着,集贤阁众人除贺连以外,因习艺不精,退入鼓吹署,永不得登堂。”苏安一咬牙,眼眶泛红。
如此处罚,对于乐伎而言无异于凛冬里的一场暴风雪,不仅这辈子都打上耻辱的烙印,且在饥寒时谁的接济都受不得。
崔立这才掏出绢帕,擦起面孔:“顾郎,本丞只是想整肃太乐署风气,就不计较你。”顾越道:“好。”叶奴一怔,一把拉住顾越的袖子,旋即又放了开。
在崔立的命令下,协律郎全部围拢过来,张俭和三伯等人只得低头弯腰,匆匆抬着叶奴在内的受伤的人往外而去,暂时平息了这场争执。
下晌,集贤阁异常闷,叶奴和许阔、孟月趴在榻上,三个人的背上覆盖着同一片草席子,疼得嘶嘶地喘气。叶奴让张俭接正了手骨,因他之前也犯过几次脱臼,所以没遭太多罪。
张俭是少白头,性仁善,话不多,只自称做过行医。叶奴是勉强笑着应道:“上回中暑还是张郎给看的,这回又麻烦了。”张俭点了点头,两条白色眉毛微动,手里拧开一个白瓷瓶:“先上药吧,李大人也过问呢,顾郎还在斡旋。”
秀心姑娘还穿着红襦裙,一看见许阔的伤,疼得泪哗哗,眼睛肿成桃:“都说是老实过活安生了,郎还招惹那蛇鼠做甚么,皇城成天大风大浪的,随便什么人翻了翻桨,一个浪花就拍死咱们这些不知事的。”
许阔支起身子,拍着秀心的背,宽厚一笑,安慰她道:“都习惯了,去年是隔壁宁秀阁,今年也该轮到咱,这崔丞不打人,谁巴结他的好处哩。”
孟月拾掇起一枚针:“崔丞当真不把冬院的当人看,又哪里是刁难咱们,那是挤兑顾郎,挤兑阿苏。”秀心夺过针线,取来几个人的衣衫,埋头帮忙缝补。她身材微胖,手上的动作却是千回百转。孟月耳根一红,也不好再作声。
叶奴体弱,挨的鞭子又是最狠,即使涂了药,浑身仍然一片火烧,疼得厉害,脑袋也晕晕乎乎的。秀心说自己有个弟弟和他一般大,心疼得紧,给他倒一杯水。
“我没事,我没事……”只是,叶奴素来不习惯女子接近,秀心的纤纤玉指一靠近,他便受了惊吓,躲得远远的,碰都不敢碰,“多谢秀心嫂。”
是夜,暴雨倾盆,电闪雷鸣,窗户上的忍冬纹案一亮一暗,像极了人的气息。忽然,阁外点起灯火,进门两个人,一个是顾越,一个是面无神色的李升平。
叶奴趴在榻上,看到顾越,心里登时涌上一阵暖意,他在旁人面前矜持得很,唯独因为顾越是见过他最狼狈的模样的,所以多几分亲近。
“顾郎,顾郎。”叶奴伸出手,也不顾李升平是谁了,只揪住顾越湿漉漉的袖子,脸贴着蹭了一下,“我好疼,疼得要死了,好疼啊!”
顾越解下斗笠,皱眉道:“让我看看你的伤。”叶奴又死扛着咧嘴一笑:“骗你的,我没事。”顾越深吸一口气:“听话,李大人也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