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随看着他惊讶紧张的表情,问:“你在想什么?”
祝燕隐放低声音:“内力要怎么吸,是在卧房里吗,吸完之后,对方会不会变成人干?”
院中的老管家:“……”
听听这是什么糟糕的问题,江湖误人,江湖误人啊!
捶胸顿足。
厉随道:“赤天练的功夫名为噬月,专门侵吞内力,不会将人吸干,只会令对手筋骨俱断,脑浆迸裂,全身都像是被重物碾过。”
祝燕隐不可避免地脑补了画面,脸色明显一白。
又一阵雷声隆隆远去,黑云滚得愈盛,一层一层叠出旋涡。在这种环境下听魔教教主与脑浆迸裂,效果确实惊悚,感觉下一刻就会有人裹着染满鲜血的破烂袍子,拿一把长刀,一边尖声大笑一边从地底下钻出来杀人。
雨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转眼倾盆。
老管家如释重负,总算能有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将自家公子从魔头……不是,从厉宫主手中接走,便赶紧打发家丁上房。祝燕隐本来想对厉随表示一下感谢,毕竟再恐怖的故事也是故事,但还没来得及开口,人就已经被家丁带着落入院中,祝小穗立刻举了一把大伞过来,这下连视线也被遮挡得严严实实。
好不容易找到空隙回头,屋顶上却已经空空荡荡,人影全无了。
……
过了一阵,江胜临撑着伞来敲门,惊奇道:“我听说你主动给祝公子讲了半天故事?”
厉随站在桌边,漫不经心:“如你所言,去还他冰块的人情。”
江胜临甚是欣慰,但同时也有些担忧:“你这回没再提谁家掌门练功断手断脚吧?”
厉随道:“当然没有。”
“也没有血流满地脑瓜子乱飞吧?”
“……”
江胜临心里隐约涌上不详预感:“我先前不是千叮咛万嘱咐,让你给他讲比武招亲还有武林悬案,讲了吗?”
厉随面无表情:“嗯。”
江胜临:“‘嗯’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不会去问祝公子?”
厉随凉凉道:“你敢。”
江胜临:我就知道,所以你又去胡说八道了!
怎么会有人连故事都不会讲呢,神医简直百思不得其解,觉得江南阔少八成又会被吓得噩梦连连,不能安寐。
此时夜已经很深了。
祝燕隐坐在床边,听着雷鸣雨落,困意全无。
管家祝章在窗外看了四五回,见屋里的烛火一直亮着,便差下人煮了壶安神花茶,亲自端了进去。
“章叔。”祝燕隐问,“你怎么还没休息?”
“我过来看看二公子。”祝章放下托盘,“今晚在屋顶上坐了半天,可别又着凉。”
他一边倒茶,一边小心观察了一下祝燕隐:“公子今晚听那魔头杀人的故事,吓坏了吧?看着脸色不大好。”
“先前总听人说起魔教,却没想过他们当真那么杀人不眨眼。”祝燕隐皱起眉,“还有并无错处却惨遭灭门的金钱帮,想起来就不舒服。”
“焚火殿与赤天的暴行远不止于此。”祝章道,“否则武林盟也不会千里迢迢同去雪城,这回怕是抱了殊死一搏的决心。毕竟若是再由他生乱,用那噬月邪功多吞几个人的内力,就真是天下无敌了。”
祝燕隐不解:“章叔怎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祝章乐呵呵道:“公子忘了,这一路在马车里给你讲故事的那些人,都是我亲自挑的。”
讲的故事也是一一精心筛过的,像魔头杀人这种可怖血腥的,当然不能传进自家公子的耳朵里。而且除了这些,还有更多更大的江湖秘密,那些人平时不敢说,到祝府管家的丰厚酬劳前倒是敢了,各个争先恐后压低声音,将真真假假的所知所闻抖露了个干净。
比如说厉随与赤天的关系。
祝章道:“厉宫主与魔教教主,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弟。”
祝燕隐手一哆嗦,险些将手里的杯子丢到地上。
祝章前阵子听了不少事情,这回都串了起来。说两人的师父名叫天门子,虽从未出现在武林排行榜中,功夫却是公认的高深莫测,一直带着两个徒弟生活在东北雪城,行踪不定,也不参与江湖事,一门心思只钻研武学。修建在那里的冰窟鬼城,便是如今焚火殿的前身。后来天门子病逝,两个徒弟也跟着消失了几年,再出现时,一人已堕入魔途,另一人虽未入魔,却也没好到哪里去,总归都是让江湖人胆寒的存在。
祝燕隐听得匪夷所思:“还有这种事,我也看了许多江湖话本,为何从未见过只字片语?”
祝章敏锐:“公子在哪里看的江湖话本?”
祝小穗:“!”
祝燕隐眼神无辜:“没有啊,我没看。”
忠诚的老管家:你有,我已经听到了,痛心疾首,想回江南谢罪。
祝燕隐催促:“若厉宫主与赤天当真是师兄弟,总不可能连明传兄都不告诉我,这其中会不会有误会?”
祝章道:“这事在江湖中人人皆知,不说是因为不敢说,也没必要说。”毕竟茶余饭后的碎嘴主要还是为了消遣,不是为了送死,这回若不是祝府开出的酬金实在丰厚,也不会有人愿意拿此事出来博眼球。
祝燕隐还是不怎么相信,虽然厉宫主平时确实很像魔头,但师兄弟这件事,还是过于……不管怎么想,都奇怪得很。唯一的共同点,可能就在起名风格上了,一个将挖在地底的宫殿叫万仞,一个就在东北雪原里焚火,都是随心所欲拧着来。
祝章问:“公子在想什么?”
“嗯?”祝燕隐回神,“没,我还想听厉宫主的事。”
“再多也没有了。”祝章命祝小穗去取洗漱热水,又劝道,“二公子若实在喜欢江湖,这一路就多听听故事,或者将来让大少爷在江南举办一场比武大会,广招门派,打个几天几夜都成。至于武林盟与魔教、厉宫主与赤天之间的恩怨,那都是真刀真枪会送命的,咱们可不方便牵扯其中,还是得避而远之。”
他说得恳切,就差当场洒下一捧忠仆热泪。祝燕隐当时虽点头答应,却在送走祝章后,不自觉就想了大半宿的厉宫主,也没什么具体的事情,只是觉得那样一个人,心里一定藏了许多故事。
现实中的江湖要比话本里的江湖更加残酷血腥,由此可推现实中的恩怨纠葛,也一定要比话本里的更加离奇诡谲。师兄弟反目成仇的故事,祝二公子其实是看过不少的,大多是为权为钱为师妹,但联系厉随那张“你们都要死”的脸,又觉得哪种都不大可能。
他打了个呵欠,裹着天丝锦被,看着窗外晨曦继续出神。
一个晃神,天就大亮了。
雨后清晨不冷不热,空气清新,最适合赶路。祝燕隐本想在马车里补个觉,但困劲已经过去了,头脑只昏沉,却不想睡,索性钻出来坐在忠叔旁边,无精打采看着山道两旁的树。
祝忠笑道:“公子怎么看着没精神。”
“嗯,没睡好。”祝燕隐呵欠连天。
队伍不远处,江胜临正在苦口婆心地搞教育,你看看,你看看,昨晚我是怎么说,祝公子果然被你那魔教灭门的破故事吓得一夜没睡着,黑眼圈挂的,简直造孽,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在想什么。
厉随面瘫:“在想我该什么时候把你扔下山。”
江胜临胸闷:“算了,你以后还是离祝公子远一些吧。”
踢雪乌骓突然迈动四蹄,轻快地向前跑去。
马背上的冷酷宫主:“?”
祝燕隐手里捏着一块豆饼,正在喂自家的照夜玉狮子。
白色大马吃得细致挑剔,半天也只嚼了一小口。忠叔乐呵呵地说:“它们都不饿,公子还是去喂后头的马——”
话还没说完,一个漆黑马头就亲昵地凑了过来。
厉随:“……”
祝燕隐举着豆饼,惊讶地抬起头。
厉随一身黑衣,面色冷峻,凛然逆着天光,仿佛不是来蹭饭的,是来杀人满门的。
踢雪乌骓在霸王餐方面随主人形,张口就来,吃得相当自觉,一点也不把自己当别马。
祝燕隐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在山谷时,那句“下不为例”的警告,于是他立刻缩回手:“我没有喂,是你的马自己过来的!”
厉宫主从鼻子里挤出一个狂妄高傲的“嗯”。
尴不尴尬不好说,反正魔头就算尴尬,也尬得很冷漠,很霸气,一般人看不出来。
有一种云海翻涌,我自来去如风的理直气壮。
第21章
古书里的踢雪乌骓凶蛮暴烈,最是野性难驯,哪怕在荒原中遇到结群猛兽,也能用四蹄碎其颅骨。至于眼前这一匹,凶不凶蛮不好说,但祝府的豆饼肯定好吃。
黑色大马蹭完马料,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带着冷酷的主人一起离开了。
连一点饼渣都没有留下。
祝忠暗自擦了把冷汗,上前询问:“二公子,你看咱们要不要送点豆饼与草料去万仞宫?”
祝燕隐犹豫了一下:“算了吧,厉宫主不喜欢别人喂他的马。”
祝忠点头称是,命家丁将装有豆饼的布袋又扛回车里。
不过饲料虽然没送过去,踢雪乌骓后几天的点心倒完全没耽搁。因为祝府与万仞宫的队伍已经差不多合在了一起,所以它也经常溜过来混饭。祝燕隐在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些紧张,后来见厉随像是不想管,也就慢慢放下心,除了豆饼,偶尔还会喂它一些新鲜野果,花草嫩芽,以及忠叔用糠麸黄豆蒸的大包子,里头加了药草干藤,喷香,吃得黑色大马越发膘肥体壮,昂首站在正午烈日下时,浑身发亮熠熠生辉,威风极了,简直如画中仙马腾云踏九霄!
江胜临长见识:“原来马还能这么喂。”
厉随看着他:“你是大夫,你不知道?”
江胜临对此人的无理取闹程度又有了全新认识,我又不是兽医,为什么要知道喂马的方法?而且上回我只是喂了根胡萝卜,你就一脸要死不活。
厉随屈指打了个呼哨。
踢雪乌骓听觉灵敏,腾身从祝府队伍中绝尘而出,一路跑回主人身边。
马鞍上还挂着个金丝银线绣山水的精致软垫,也不知是从哪匹照夜玉狮子身上刮下来的。
江胜临感慨:“这还学会了连吃带拿。”
厉随用两根手指捏起那雪白的垫子,没表情。
片刻后,祝府家丁小心翼翼陪着笑过来,将自家公子的小垫又要了回去,说是这个里头装着药草和天丝,坐起来要更加软和凉快。同时他怀中还抱了另外几个崭新的垫子,也是金银细绣的,全部交到了万仞宫弟子手中,做补偿。
拿回自己家的东西,还要给万仞宫补偿,听起来虽然有些匪夷所思,但结合厉宫主“只要被我看过,就都归我”的杀人狂魔气场,倒是意外合理。
祝燕隐拿到软垫,伸长脖子往过看了一眼。
厉随也正在与他对视,风吹得漆黑衣袍乱舞,眼神微冷。
祝燕隐后退半步,抱紧自己的小垫子,转身钻进马车。
告辞!
厉随:“……”
江胜临拿走一个新垫,放在马鞍上一坐,舒服!
其实平心而论,他的家底子也挺丰厚,毕竟求诊的富户各个都恨不得捧着金山来。但在见识过江南祝府的排场之前,江神医对银子该怎么花,其实是没有具体想法的,除了三不五时拿去接济穷人,剩下的就随意丢进库房中,自己则继续满江湖乱跑。所以也是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有钱确实可以使人更快活。
厉随扬鞭策马,从坐在锦缎软垫上、正摇头感慨人生的神医身侧疾驰而过,扬起一片呛鼻沙土。
江胜临:咳咳!
这一夜,众人又歇在了山的深处。祝燕隐下马车活动筋骨,祝章道:“翻过这座山,再往北就多是平原了,路上会好走许多。”
“嗯。”祝燕隐四下看看,“这座山可真大。”诗人说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这里也差不多就是那样了,一重山,两重山,参天插于地中,高低起伏,一眼望不到边。
周围烟火缭绕,大家正在准备晚饭。祝燕隐下午吃了点心,这阵不饿,又被烟熏得眼睛疼,祝章便命护卫陪着他,去附近林地里散散心。
月色很好,照得山中亮堂,树木银白。
深潭也银白。
厉随依旧裹着单薄黑袍,泡在没过胸口的凉水里,双目微闭。
耳畔只有风的沙沙声,以及虫豸嗡鸣,高昂一声起来,又细弱一声下去,此起彼伏。
祝燕隐一边走一边问:“这是什么虫子?好像和蛐蛐不大一样。”
“咱们也没听过。”家丁道,“二公子若喜欢,我去抓几只来。”
“不用。”祝燕隐道,“也不好听,就是吵。”
他没有走林路的经验,专挑落叶枯枝厚重处踩,咯吱咯吱的,还要不停说话,确实吵,吵得厉宫主满心不悦,睁开双眼幽幽看着树丛处。
祝燕隐:“啊!”
祝府家丁也被吓了一跳,他们的功夫其实极高,警惕性也极高,但这回竟然完全没觉察出人声,还是靠着自家公子一声惊呼,才顺着他的视线发现了寒潭中的厉随,顿时慌道:“厉宫主。”
祝燕隐是真被吓得不轻,因为他第一眼并没有看清那是谁,只看到苍白一片胸膛,以及湿漉漉蛇一般的长发,漆黑漆黑泡在水里,活像话本里的水鬼老妖婆爬上来要吃人,魂都要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