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存在是模糊的,像是在刻意减弱他人对他的印象。
狄斫甚至有些怀疑,他真的是渡恶和尚的师弟吗?
狄斫找到渡恶和尚所暂住的禅房,敲了敲门,很快渡恶和尚来开了门,见到狄斫和秦霄蜀,热情地打开门将他们迎了进去。
“怎么,是这寺里的斋饭太好吃,吃一回就惦记上了?”渡恶和尚慈眉善目,说话间带着笑,对狄斫这位晚辈十分喜爱。
“法师您是老饕,您都觉得美味,当然是好东西。”狄斫寒暄几句,说回正题,“我一直有些疑惑,法师您可知道乌丘居士何时还的俗?”
“师弟?”渡恶和尚抓了抓光溜溜的头顶,“我记不得了。”
“他可有说过,为何还俗?”狄斫又问道。
那个答案在意料之中,却也在意料之外。渡恶和尚潜心修行,佛法高深,没想到他也会被障眼法迷惑。这个问题问出口,他其实已经知道没有再问的必要了。
意外地,渡恶和尚点了头,说道:“我的确问了师弟还俗的缘由。”
狄斫惊讶地坐直了:“是为什么?”
渡恶和尚却像是散了口气,肩膀垮下来,面带惋惜:“师弟他亲口所说,他已无法一心向佛,心生杂念,故而离寺还俗。”
“但他还在住处诵经念佛。”狄斫说道。
“不错,他生来便佛缘深厚,皈依佛门,可以说是为修佛而生。”渡恶和尚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还俗并不代表断绝佛缘,出世入世皆可修行。师弟他,只是一时心生疑惑罢了。”
狄斫问道:“法师与乌丘居士是自小便同门?”
“这倒不是。”渡恶和尚仔细回想,“我与师弟相识,似乎师父说他已有二十,我记不大清了。不过大致推算时间,师父说师弟有劫,大概就在这两年,赶早不赶晚么。”
狄斫点点头,他的感觉没有错,渡恶和尚唯一记得清楚的时间,就是他师父告知他的那个时间点,细究起来,也是含糊不清。
“你怎么突然想起问他的事来了?”渡恶和尚给狄斫倒了杯热茶,“出家人没有什么好茶,凑合喝吧。”
狄斫也不隐瞒:“我见法师为乌丘居士的事忧愁,想着或许我可以提供一些帮助。但我仔细想过一些事情,发觉蹊跷处,特来求证。”
“哦?”渡恶和尚专注起来,“有何蹊跷?”
狄斫说道:“法师可还记得我师父有一本仙书?”
“记得记得。”渡恶和尚心中奇怪,狄斫当年正是因为那本书受罚,板爷后来年老糊涂,要小徒弟顾苏去把师兄和那本书找回来。狄斫回来后对此事避而不谈,此时提起,却和乌丘居士又有什么关系?
“那本仙书的确来自神界,是千年前被召唤而来的邪神所带来。那位司命邪神左右生死,造成战乱之世,千年前被追杀逃过一劫,如今又要卷土重来。”狄斫直接道,“乌丘居士养过一只猫,那猫与邪神接触过,寿数异常,我不知道乌丘居士是否有见过他。”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渡恶和尚对狄斫的话不疑有他,面色凝重,“你是说,我师弟的劫数可能与那位邪神有关?”
狄斫摇摇头:“不敢保证,只是你我都对此毫无头绪,只能一件一件分析。没有得到正确答案,那就都是有可能的。”
渡恶和尚长长叹出一口气:“那位邪神现在在哪儿?”
狄斫说道:“他暂时被我封印,如无意外,暂时逃脱不了。”
封印是他仅能做的,狄斫也想尽快找到彻底消除隐患的方法,可目前还没有任何突破,他已经被困在死胡同很长时间了。
闻言渡恶和尚放心许多:“既然已经被你封印,那师弟大劫应当和他没有什么关系。”
连狄斫自己都不敢肯定,渡恶和尚一直云游在外,所知晓的不多,狄斫没有久待,喝完一壶茶后,和秦霄蜀一起离开了。
在与渡恶和尚谈话时,秦霄蜀只是在一旁听着,十分安静,出来了才问狄斫冷不冷、饿不饿。
狄斫表示自己一切都好,他侧头注视开车的秦霄蜀侧脸,问道:“你真的不知道,彻底消灭重九的方法吗?”
秦霄蜀略一点头:“知道。血肉躯壳神魂归一,等天谴,劈得灰飞烟灭,连渣都不会剩。不过有个漏洞,一旦神魂弃体逃走,那天谴也拿他没办法。”
怎么听,他说的话都很奇怪,倒像是在说他自己。
招天谴的办法不仅漏洞大,还有个巨大的前提,那就是他的躯壳和血也要归还。
司阙和也行的身体中都流淌着被稀释的重九血液,难不成要他们的命?原君策是躯壳中生出的意识,归还躯壳,他也将不复存在。
因此,这个办法是绝对不可行的。
狄斫有些闷,难道真的拿重九没有办法吗?他望着窗外,清澈的瞳仁中映着窗外景色。
无法确定脆弱的封印何时会被破开,唯一确定的是那一日一定会到来,可能会到他老死,也可能就是明日。
时刻活在威胁中,是那样难熬。
第155章 无解
车内空气凝滞,秦霄蜀开着车,目光不时往副驾驶瞟两眼,狄斫侧头看他:“注意看路。”
秦霄蜀嗯了声,目视前方,好一会儿才斟酌着说道:“其实也不是没有可能。”
余光瞥见狄斫的身体向这个方向移动了一些,他说道:“凭凡俗之物的确无法弑神,我原有一把剑,可击杀重九,只是在遭遇天谴之时被天雷击飞,不知所踪。如果它还存在于世间,彻底消除重九不是难事。”
“没有一点方位线索,无异于大海捞针。”狄斫刚生起的一点希望,又因为实在渺茫,不再对其存在妄想。
“我记得,似乎是在东明山附近降下的天雷,被天雷轰击,不至于丢失太远。”秦霄蜀见狄斫对此有所反应,更为努力回想,“那把剑脱手后应该是飞往西南方,不过现在我无法感应到它,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找。”
他真诚提议,实在是见狄斫不安,嘴上说着能过一天是一天,实则无时不在为此事忧虑。
“东明山……”狄斫念着这个熟悉的地名,脸色乎变,直直望着秦霄蜀,“我可能,知道它现在在哪。”
秦霄蜀疑惑地动了动眉毛,狄斫没有开玩笑,他再次确认:“你确定是在东明山吗?天雷击中了你的剑?”
秦霄蜀谨慎点头:“没错,正是因为被天雷击中,我不敢保证它还完好存在,所以一直没有同你说过。你一直为此担忧,重九的事的确需要得到彻底解决,所以才说出来。”
狄斫的表情变得要笑不笑,又有些哭笑不得。
他似乎能确定了,说道:“那把剑被天雷击中,已经断裂破碎,恐怕都成残片了,就剩那么一小截。”
手指比划出一个长度,比巴掌长不了多少。秦霄蜀视线移到那双修长骨骼分明的手上,不是很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你见过?它在哪?”
狄斫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来:“张家有位先祖写了一本杂记,记载他路过东明山,见到仙人打架,拾得‘神兵’,藏入库中。我之前不是同你说过,我将重九暂时封印了,正是用的那一截‘神兵’。”
如此说来,秦霄蜀说得没有错,他的剑的确可以对重九产生伤害,可是已经被天雷击碎,现在所能做到克制重九罢了。这种克制并非一劳永逸,在重九的反抗之下,是有可能挣脱的,这才是狄斫忧心的根源。
只是现在秦霄蜀的表情过于有趣,狄斫的忧虑缓解了许多,看着那张表情微妙的俊朗面孔,他补充道:“在被张一味发现取出之前,它被用作垫仓库的桌角,起码几百年。”
浓黑的眉毛越挨越近,越压越下,那双眼中充满不可思议。狄斫能清楚看到他的表情逐渐变化,他却觉得莫名心情好了起来,继续补充:“我从张一味手里偷来的。”
秦霄蜀听着他说出那些话,故意夸张的表情在狄斫绷不住笑出声后缓和下来,目光柔和。
“能对付重九的兵器被毁,不是意味着希望破灭吗,你怎么还笑出来?”秦霄蜀看向前方,继续开车,眼中却是狄斫的笑脸。狄斫做什么样的表情都好看,即便不笑也是好看的,但他更喜欢见到狄斫笑的样子。
狄斫抬手抹了抹笑出的眼泪,嘴里含糊说道:“说得也是。”他又笑了两声,“实在没有办法了。”
掐着倒数寻找解决办法是最痛苦的,因为未知,因为不确定,感受到时间紧急的压迫,不停对自己催促,再快点,再快点!
认识到根本没有解决办法之时,反而整个人轻松下来,不必再逼迫自己,对早晚都要来临的注定结局,轻易地坦然接受了。
“终于不用为那件事情困扰了,好累。”狄斫整个身体放松下来。
秦霄蜀有些不知道应该怎么接话,狄斫竟然会说出“好累”这个词,如此彻底的放松倒叫他紧张起来。
“不如请假休息几天,你感冒还没好。”秦霄蜀半天只说出这么一句。
“不耽误工作。”狄斫说道。
秦霄蜀打了把方向盘:“你的身体要放在第一位。”
这倒是个重点,狄斫认真道:“天冷了,晚上你还是自己睡吧。”
秦霄蜀:“……我可以暖和起来。”
“那样太耗费精力了。”狄斫不假思索,想起他的“热身运动”,抿抿唇,“偶尔一次就好,不适宜经常做。”
“我的心都凉了。”秦霄蜀语气充满幽怨。虽然,他的心早就跟着身体一起凉了,但他实在没想到阻止他和狄斫在一起的会是这个原因。
“没有什么能阻止你和我在一起,但是天冷可以。”
“没有什么能断绝我们碰触彼此的欲望,但是天冷可以。”
在秦霄蜀重复第五遍“但是天冷可以”时,狄斫忍不住对抗安全带对他的束缚,伸手捂住了秦霄蜀的嘴。
冰凉湿润又柔软的触感碰触着手心,狄斫猛地收回:“我没洗手。”
“洗过的就可以随意,是这个意思吗?”秦霄蜀一本正经。
狄斫:“……”他选择当做没听见。
关着楚衣的监察室隔壁已经空了,继承明昭守护公主执念的假将军,在被告知公主墓已不复存在后,最后残余的力量耗尽,消散得无影无踪。
如同那段未曾出口的情意,即便执着千年,也终究不会得到结果,彻底放下才是最好的结局。
但楚衣还是不能放下,明明已经复仇,她为何还是不能放手?
最初以为她的执念在于明昭将军,可现在她清楚知晓明昭早已往生,曾经在她生命中存在过的男子不复存在。紧扣那只眼睛的手,是她执念的外在表现,她还有更在意的事情。
狄斫回到办公室,就径直来到远处的房间内静静观察。秦霄蜀撑着下巴陪伴,他的另一边站着已经从外面回来的张三鳣。
她跟着看了很久,没有一点收获。楚衣站在那儿,像橱窗里的模特,一动不动,冰冷不带人气儿。
“真是棘手,没有一丝破绽,熬鹰都没这么能熬。”张三鳣捶了捶酸痛的腰,坐下了。
“她和泽兰,身上都还有疑点没有得到解释,多观察,总会有发现的。”狄斫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他翻到用特殊设备录下那天和楚衣的交谈的碟片,拿在手中扬了扬,“我想把这个拿走多听几遍。”
张三鳣挥挥手:“拿去吧,记得在门口借出表上填一下。”
狄斫将碟片包好,放入包中,说道:“灵体摄影、录音都会因为某种原因变得模糊粗糙,这台设备竟然能如此清晰地录到魂魄所说的话,很厉害。”
听到他这么说,张三鳣一下眉开眼笑,毫不掩饰自豪:“这台设备,是我先生早几年在这里工作的时候研发的,后来他离职,这些设备一直沿用下来。也没有多厉害,挺管用就是了。”
狄斫笑笑:“凌先生不仅有所长,还为人温和,是个不错的人。”
张三鳣很少在工作场合提起家人,更不想在提到家人时听到毫无诚意的礼貌性应付。不过狄斫不一样,他说的话就是可信度要更高一些。
她一拍手:“都可还记得你和也行哦,一直说想见你,哪天你再带也行去我家里吃饭吧。”
秦霄蜀微动,狄斫扫了他一眼,对张三鳣道:“会不会太麻烦了。”
“哪里麻烦。你记不记得,你说过要带清醒后的秦先生再去见都可?”张三鳣提醒道。
狄斫笑着点头:“当然记得。”张三鳣拍板,那就这么说定了,周五晚上见。
张三鳣看了眼手机上出现的新任务,风风火火地走出房间,秦霄蜀狐疑看着狄斫:“你带也行去过她家?”
“嗯,还带着你,只是你不记得了。”狄斫检查携带的东西没有落下,也准备往外走。
秦霄蜀紧挨着他:“我到底还有多少东西不记得?你能不能都跟我再说一遍。”
“你之前都没有问过,很多事情,我要从哪里说起?”狄斫不知道他怎么说起了这个。
“从头说起。不着急,我们晚上躺着慢慢说。”秦霄蜀背着手,满脸理所当然。
狄斫抬起手捂住耳朵:“你不要想。”
半夜,狄斫在睡梦中感到一阵压迫,浑身动弹不得,像是……鬼压床?他猛然睁眼,模模糊糊看到黑暗中近在咫尺的那张脸,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