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一片忽明忽灭,隐隐绰绰的烛火前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人眉语目笑,眼中皆是温情款款,叶寻良鼻子一酸,点了点头。
顾谋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将黄猫面具扣在叶寻良脸上,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还能有这么温柔耐心的一天。
一城繁华半城烟, 多少世人醉里仙,人间并非不好,只是多少喧闹。
夜色融融,华灯初上,月光也朦胧,天盛街一片繁闹晚景,火红的烛光映照着鲜艳的楼阁飞檐,街道两旁店肆林立,护城河边摆满各种花灯小摊与各类吃食。
他牵着叶寻良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两人换了常服,戴着面具,不太打眼,还被几个面黄肌瘦、四处乱窜的小乞丐撞到,叶寻良被撞了个趄趔,还想上去扶那小孩一把,顾谋瞧那乞丐满身脏污,蹙着眉头想将叶寻良往旁边拉拉,结果小乞丐自己爬起来跑掉了。
两人走完半条护城河道,便瞧见那灯火辉煌、香火连绵的庙宇,金云寺外仍旧庄严矗立着一口青鼎,恢宏大气。
顾谋瞧他兴致不如以前,叫他在原地等等,回来时递给他一根精致的糖葫芦,但他很快发现叶寻良好像戴着面具没法吃糖葫芦所以特别伤心,否则怎么会突然哭了?
“…………”
顾谋看着眼前少年的面具后面流淌到下巴的泪水,有些无奈地望天,只能伸手再给他擦了擦。
“顾……”叶寻良未开口先哽咽,哑着喉咙说:“顾谋,你抱抱我。”
顾谋很难解释此刻他内心的感觉,有些难过,有些复杂,还有一些……心疼?
行吧,唉。
无奈。
他展开笑颜上前一步,张开双臂轻轻地抱住少年,怀里的人肩骨削薄,身体温软,将额头埋在他的肩膀上,无声地哭泣,只微微颤抖。
身后车马粼粼,灯火阑珊,人来人往间偶有过客为青鼎下拥抱的两人侧目,顾谋抱了一会儿便放开了他,点了点他的头,笑着骂他。
“小废物,快十六岁了,还是个哭包。”
叶寻良体内的狼丹消失后,顾谋借来疗愈神武尝试寻找他体内的一智,却发现早已损坏,也不失为一种遗憾了,好在只是失了一智而不是失了一魄,蠢就蠢点了,这么大个人总不至于活活饿死。
国师的头七刚过,白绸刚取,表亲派来的人还没来得及收拾离开,宫里突然派了一批穿盔戴甲的□□兵,将国师府外一层一层围得水泄不通。
身穿银甲红缨长披风的总都督驾马踢门闯入,手握长剑,将哭喊阻拦的管事仆一剑斩杀,手执虎符举过头顶。
“国师府多年来蓄意杀害无辜百姓无数,手段残忍,证据确凿,陛下亲令,杀!!”
话音刚落,身后的一批士兵如鱼贯入,一时间国师府内刀光四起,血肉飞溅!血玉珊瑚、黄金玛瑙一箱一箱地往外抬出,整个叶府从里到外,处处充满家仆女眷绝望的哀嚎惨叫!
叶寻良从来没有听过如此凄厉的惨叫声,白着脸不安地走到小院门口,想扒开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便被身后的顾谋一把拉了回来。
“再等等。”
顾谋面色有些阴沉,冷冷地望着眼前的木门,没过一会儿,两扇门从外面被人“哐当”一脚狠狠踹开,直接塌掉了一半,七八个士兵举着沾满鲜血的银刀往里面走。
叶寻良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当即吓得惊叫出声,双腿一软瘫坐到地上,哭着往顾谋身后躲。
“唷,还有两个?”
杀红了眼的士兵有些兴奋地举刀扑来,顾谋眼中寒光凌冽,一只手直接扼住士兵的脖子,另一只手掌凝出一股流气,直接将那沾血的银刀震成几段,叮当落地。
顾谋将被掐得面色红紫、险些断气的士兵往旁边一扔,面色冷冽地看着他们,一身利落的肃杀之气震得众人不敢上前。
那都尉骑着马悠哉进入小院,瞧见地上的断刀残骸,面色一变,道:“你是什么人!”
“天府人士。”
都慰心中有些惊惧,居然是上修界的人,他怎么不知道叶家居然同上修界的天府之阁还有关系?
“那、那又怎样,陛下口谕抄家,我们只管执行!”
叶寻良听到抄家二字,猛地抬头看向众人,苍白的脸上满是惊讶与疑惑,眼泪簇簇而下。
为……为什么?
抄……家?!
什么是……抄家?
“你们陛下难道没有说过,叶家需留一人性命么?”顾谋冰冷地一字一句道,眼里满是清明。
此人一看他的眼神,心中便明白了大半,他原是看陛下只不过随口留了一句,又没将这公子接入宫中,而是由他自生自灭的态度,便没有多在意,反正待会一把火烧叶府,多死个人也没人在意。
现下,这公子怕是杀不得了,连上修界都派了人保护……
“是本都尉大意了,不过国师真是好本事,竟能请得动上修界的人来保护他那废物儿子。”
都尉也曾听闻叶府少爷如笼中之鸟、温室花朵,便嘲弄地讽刺了一句后喝退群兵,驾马掉头离开了。
叶寻良浑身颤抖,心中近乎崩溃,他不敢相信,也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怎么回事,为什么一夕之间,什么都变了……什么都没了……
他这是在……做梦吗?
顾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等他哭完,便带着他出了叶府,找出国师生前用他的名义买下的地契,去铺子家拿了钥匙问了路,最后来到一家雅致的宅院。
顾谋一路无言,揪着红着眼睛惊慌失措的叶寻良进了宅子。院落不算大,但是很干净,之前应该有人专门打扫过,里面该有的添置都有。
顾谋一松手,叶寻良就失去力气跪在地上,一副又惊又惧的样子让他特别想一巴掌上去,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便咬牙不再看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径直走到偏院种的最大的一颗桃树下,找了把铲子挖呀挖,挖出一个陶罐,往罐子里伸手掏出一沓五千面值的银票和几只金灿灿的元宝。
再往下挖了挖,又挖出一箱纹银,足足有十斤重。
“那老家伙,对自己生的小废物倒是极其上心。”
一边嘟囔着一边继续挖,又挖出一个木箱子,里面装着是满满的碎银,用囊袋分别装好,数了数大概有二十几袋,塞得鼓鼓的。
原来这才是他给小废物准备的日常用度,叶寻良不会看账本,甚至连银子都不会花,是个做的出拿元宝买烧鸡这种蠢事的傻子。
打开箱子的夹层,又在里面找到了五张卖身契,三个丫鬟两个小厮,依旧是拿他的名义买的。
顾谋将这些东西尽数搬出,安置好后,他回到前厅,发现叶寻良这家伙居然还瘫跪在地上?
第6章 本座教你珠算
“叶氤!”
顾谋大步走上去将犹如失了魂魄的他扯起来,语气嘲讽道:“今日之变你家中男丁女眷全部被杀,可你是断了腿还是丢了手?堂堂七尺男儿,给我站好!”
叶寻良的眼泪夺眶而出,他跌跌撞撞地被他提着领子拖到房内,从小到大第一次遭受如此巨大打击,使他悼心失图,脑子里全是刚才出府时见到的一地鲜血淋漓的尸体。
小芸……小壮子……做饭的刘大娘……
往日生龙活虎地在府里走来走去的人,他们都躺在那里,有的脖子断了……
有的手断了,有的肠肚流出来了……
那么多血……那么多血……
叶寻良突然感到一阵恶心,慌不择路地跑出去“哇”的一声吐出来,可是早上什么都没吃,除了胃液什么也吐不出来。
他仿若遭受天下最大的打击,满脑子的残肢断臂,一边摇头一边掉眼泪,声音微颤:“顾谋……顾谋我害怕……”
“顾谋……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他们都死了……”
叶寻良一双清稚的大眼睛哭得通红肿胀,眼里都是恐惧惊慌,浑身颤抖。
“懦弱!”顾谋冷冷道,他恨铁不成钢,他打心眼里瞧不起眼前这废物,虽然心里知道,叶寻良打小的懦弱无能其实与他被压坏的那一智有关,但仍旧瞧不起眼前哭哭啼啼的这人。
“好好活着罢,至少你还有钱。”
可此时的叶寻良内心极度崩溃,根本听不进顾谋的话,哭到嗓子干哑再发不出声后,一边抽泣着一边躺倒在地……睡着了。
顾谋:“…………”
他无奈至极,伸手将他从地上拖起来,才发现叶寻良浑身软得不行,用手一探额头,烫得惊人。
原来是发烧……晕倒了。
“……唉。”
顾谋好脾气地将他抱起,走到房间放到榻上,再给他盖上被子,自己趁着天还没黑出了门。
先拿着卖身契找到了那几个丫鬟小厮,让他们先收拾东西搬去宅子里,自己则绕道去了一趟国师府,看到叶府上方已经升起熊熊烈焰,横梁断木燃烧的声音噼里啪啦,外面围了一群看热闹的百姓,十几个官兵大喝着驱赶人群,叽叽喳喳得吵的耳朵生疼。
第二日,叶寻良烧得稀里糊涂,丫鬟们熬了汤药给他灌下,傍晚的时候才恢复清醒,眼睛缓缓睁开时看不太真切,只看到眼前来来往往的人影,让他恍惚间以为昨天不过是一场梦,叶府的人还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
叶寻良睁开眼看着这陌生的房间,以及眼前陌生的人,有些茫然无措,淳朴的小丫鬟看到他醒了后朝他笑了笑,便朝外面喊了句:“顾公子,他醒了嗳!”
接着一个穿黑色长袍的英俊男子推门进来,眉眼皆是英气,看起来心情不太好,小丫鬟偷偷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红着脸低下头。
“你先出去。”他道。
“是。”
叶寻良怔愣地看着小丫鬟出门,再关上,眼眶突然一红——
“你再敢哭一声,本座就把你丢到大街上去,让外面的人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顾谋凉凉地威胁。
叶寻良的嘴巴瘪起来,眼眶通红,生生咽下了泪水,颤抖着嘴唇道:“顾谋我害怕……他们会不会来杀我,会不会拿刀把我砍死……”
顾谋忍无可忍地吼道:“不会不会不会!没人杀你个废物,老皇帝亲口保下的你,你爹给你留了一屋子钱!你只要能吃饭会喝水,能平平安安活得比你爹还长!”
许是语气太凶,叶寻良被他吼得瑟缩了一下,眼睛更红了。
顾谋闭了闭眼:“还有,你爹给你买了三个丫鬟,名字你自己取,叫什么小芸小桃的随便你,以后要收入房内也随便你。另外记着,你爹留给你的那些钱两,不要给任何人看到,没事少出门,外头的流言蜚语听了也不要往心里去,懂了吗?”
叶寻良眼中噙着泪,吸了吸鼻子,哆嗦着点了点头。
吃过晚饭后,顾谋带着他到账房,从匣子里取出两本空账本,翻开递到他面前,拿毛笔杆点着账本。
“这里,记的是每日开支的原因和去处。”
“这里,这里是记录每日收账的地方,当然,估计和你没什么关系。”
“下面这条,记得是开支的银两数目,这里记的是小开支,这里记的是大开支……”
“你懂了吗?”顾谋看着他。
叶寻良懵懂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
顾谋捏了捏有些作痒的拳头,一字一句道:“你,真的懂了吗?”
叶寻良猝然地瞧见他阴沉的脸色,连忙摇头。
顾谋,忍!
接着耐着性子重新给他讲了一遍,直到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回答了他提出个几个问题,便从旁边抽过一只算盘,说:“来,本座教你珠算,用来算账,可能对你来说有点儿难,但你必须认真听。”
叶寻良眼中似有疑惑,他迟疑地开口:“为什么……要学这个?”
以前从来没有人教过他,要学记账,算账,也没有人告诉他,他会接触到这些东西。
“因为你是一家之主,你的家产现在还不能交由那些丫鬟小厮接触,你必须学会掌管自己的家业,你可明白?”顾谋正色道。
叶寻良听着十分茫然:“一家之主?”
“你今年已经不小了,别人家像你这么大的已经开始娶妻了!而且十六岁之前本座要给你行冠礼,往后一个人生活,哪怕再怎么没用,也好歹先学会些基本的东西!”顾谋拿账本抽了下他的木头脑袋。
“一个人……生活?”叶寻良被抽了个清醒,敏感地捕捉到他话里的那句,茫然中生出一丝慌乱。
“是!”顾谋把算盘啪嗒一声横在他面前,修长是手指在上面来回拨动两下,认真地开始教:
“你看,从这根梁木以分,梁上两珠,梁下五珠,每珠算作一个数……”
“……这时再将珠子拨上去,懂吗?”他低头自顾自教着,抬头看他的时候便愣住了。
叶寻良一脸泪水,眼中满是不敢置信,他哆嗦着开口:“一个人……生活?顾谋,你……你要去别的地方住吗?”
“顾谋,行冠礼不是……二十岁吗?”
感情他刚刚说了那一大通东西,全说给桌椅听了?!
顾谋额头青筋跳了跳,深深地闭了闭眼,克制住拿鞭子抽他一顿的心,露出一个微笑:“是,本座要走了。没时间等你的二十岁,行了冠礼你就是个大人了。”
“不……不……”叶寻良愣了一下,慌乱地摇了摇头,手忙脚乱地将算盘推开。
“我……我不行冠礼,我也不要学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