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之前,穆清嘉终于赶到,捉住了他的后衣领。
但穆清嘉没有想起来的是,现在的他本体不过是只木雕,随便揣在兜里都不费劲的那种。霍泷即便是个少年,体重也要比他要重得多,带着他向下倒去。
木板受力豁然洞开,又在两人坠入后重新合拢。
与此同时,木板开合触发了机关,洞壁悬挂的绫罗瞬间被揪紧,一传十、十传百地蔓延向地底深处,一阵幽远的铃声传来,弥漫在狭窄的洞穴中。
那铃声摄人心魄,闻者皆头晕目眩,宛如魂魄被强行撕裂,抽离身体。
顾霄额头青筋暴露,他强忍住刺痛,跃上木板,将枕寒剑插入其中。
寒冰覆盖木板,然而下一秒,一个繁复的符咒出现于其上,褐色的土灵气吞噬掉水灵气,木板完好无损。
“五行循回咒。”他咬牙道。
这种符咒极难绘制,但一经制成,便能化出相对应的灵气抵挡攻击。
顾霄属于水灵根,故而此符咒以土灵气相抵,土克水,属性克制直接削减了他近五分之一的灵气。
顾霄并非专攻于符道,他可以耗费三炷香的时间解开这个符咒,但是时间不等人。
于是他把目光投向霍唯。
“霍师伯?”他随即露出讶异的神色。
只见霍唯斜斜倚坐在洞壁边,英挺的面容惨白一片,双目空洞无神,汗水顺着睫毛大滴大滴地滚落。
刚才的那阵铃声对霍唯的影响,远比对顾霄自己大得多。
但他现在只能寄希望于霍唯,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霍师伯!”他拔高了声音,“穆清嘉有危险!”
那个名字狠狠锤在霍唯耳膜上,神采重新开始在他双眼中汇聚。霍唯支着冥蝶剑站起来,开始还步履摇晃,两三步后便稳住了身形。
随后,他沉默地挥出一剑,焰光直斩向那道木板!
五行循回咒再度触发,浓重的水雾充斥了整个山洞。但当它们遇到金焰时,却灭了风头,强行被蒸作气体。
金焰将木板连同符咒焚为焦炭,霍唯毫不犹豫地纵身跳入洞穴。
那洞穴深不见底,以明光符照耀也只能看到一片漆黑。顾霄握紧手中之剑,也跟着跳了进去。
前方烈焰暴涨,一连串的轰然爆破声中,一层又一层的防御符咒在冥蝶剑下灰飞烟灭。
霍唯展现的实力如此强势,顾霄甚至开始怀疑,那和释镯是否早就没了效用。
他素来心思缜密,很快便发现另两件怪事。
第一,随着他们的深入,洞壁越来越平整规则,木质结构也越来越多,几乎是由它们撑起了整个洞穴。
——能肯定的是,这里绝非寻常妖洞,而是一个庞大复杂的妖族聚居点。
第二,狐洞岔道极多,而霍唯却每每都能果断地做出选择。
就算是再莽撞的人面对如此多的选择也不可能没有一点迟疑,霍唯看起来就像是——就像是他心知肚明穆清嘉在哪里一样。
下落持续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但在他们触底后,四周连只动物的影子都无,更别提失踪的霍泷穆清嘉二人。
霍唯一掌拍在洞壁上,五指深深插入石缝。
“他不在这。”他哑声吼道,“明明就是这个方向才对!”
那嗓音粗涩如刀刮,仿佛是硬生生吞了十斤火|药熏出来的。
顾霄被这嗓音震得一愣,再看向霍唯时,只见他双目赤红,苍白的皮肤上游动着鲜红的符咒,宛若一道道精心雕刻的血痕。
冥蝶剑完全成为一把金焰剑,释放出的金焰在他全身流窜。和释镯不住震动,发出不堪负重的嗡鸣。
顾霄瞳孔骤缩:把符咒刻在皮肤上?还是全身!疯了么?
他曾认得一名经历过仙魔劫的前辈,那人为了提高战场上生还的可能,将自己的左臂刻上聚灵法阵。
这么做等同于把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祭祀给了天地灵气,任其蚕食。因而,只要一动用灵气,哪怕仅仅是为了修炼,都会产生锥心刺骨之痛。
顾霄第一次见到那位前辈时,他的左臂已经被自己砍掉了。
因为那无法忍受的痛苦。
所以顾霄难以想象,居然有人为了得到力量,而将全身都刻满了符咒!那么痛,普通人维持神志清醒都不可能,他又怎么可能忍得下来?
还未及他多思量,霍唯便举起冥蝶剑,看架势是想直接劈开洞穴。
“霍师伯!”顾霄连忙劝道,“穆师伯符咒出神入化,一时半刻无碍。若贸然出手,一来容易波及洞内其他;二来打草惊蛇,反倒害了他们。”
他用剑柄指向洞穴深处,只见满目皆是各色狐腋绫罗,每一段绫罗下都坠着一只铜铃,铜铃中,一颗颗黄铜狐首正悄然窥伺。
“况且,您也不想再听一次那铃声罢。”
霍唯像是听进去了他的话,看向他所指的方向。
“摄魂铃——偏偏是摄魂铃!”霍唯咬牙切齿道。
他胸膛剧烈起伏,如同一只迅速鼓动的破败风箱。火灵气通过和释镯不断溢出,火星噼噼啪啪地爆炸,甚至点燃了本人的发丝。
顾霄愈发觉得不对劲。寻常人不可能因为短暂的分离而如此狂躁,更何况是修仙界鼎鼎大名、传言有君子之风的冥蝶剑霍唯?
他正惊疑不定时,忽见霍唯突然俯身掩唇,喉头滚动,竟吐出数口污血来。
数日以来,他一直表现得极为桀骜强势,所以所有人都没想到,霍唯竟还有伤在身。
火焰蒸干了他掌心中的污血,留下一层血痂,又化作粉末脱落。
吐出淤血后,霍唯感觉稍好了些,他闭上眼睛,不断做着深呼吸,狂躁的气息逐渐平静下来。
阖目后的黑暗留给他无穷的遐想空间。
黑暗尽头,一双温凉的手轻轻抚在他滚烫的面颊上。
“冷静,阿唯,要学会掌控你的火灵根,不要由着它乱来。”那个带着笑意的声音道,“别急。师兄永远都在你身边。”
呵。霍唯突兀地笑了一声。
骗子。
他的声音如惊鸟,在幽闭的洞穴中翻飞挣扎,传向远方。
“都是我的错。”
他喃喃道。
顾霄把那话听在耳中,神情复杂。
霍唯将冥蝶剑收归腰间,再抬眸时双目已回复清明。他感受得到,代表穆清嘉的一点也在不断移动。
如果一直向前,他们终将在地底洞穴的中点相见。
第11章 师弟他软萌好欺
且说穆清嘉这边。
突然坠落时,他脑海中本能地出现浮空符的纹路,但接踵而至的铃声搅散了他的思绪,连拽着霍泷后襟的手也松开了。
铃声灌耳,如一只利爪般撕扯着他的魂魄,想将他的魂魄和木身扯作两半。
穆清嘉复生不过两三日,本就魂魄不稳,被那摄魂铃声一震,魂魄便轻飘飘地离体,向着摄魂铃落去。
却在此时,另有一股带着热意的魂魄从木身中飘出,将穆清嘉的魂魄圈起来绑回去,死死禁锢在木身中。
魂魄与木身紧密贴合,属于穆清嘉自己的记忆杂乱无序地涌入,如洪流般冲刷着他的脑海。
“从此以后就跟着本尊罢。至于称谓,唤我‘师尊’即可。”
头顶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
孩子抬眼,掠过那人腰间的长剑,去看那个如谪仙般的男人。他懵懂道:“那,师尊就是嘉儿的父亲吗?”
童言无忌,从未接触过凡间孩童的剑修一噎,道:“非也。——不过清嘉可以把我当做父亲。”
孩子亮着一双漂亮的眼睛:“那师尊会帮妈妈治病么?会教嘉儿读书认字,会给嘉儿买点心买风车,会教嘉儿酿酒酒、做糕糕吃么?”
“倒是不认生。”那人严肃的面容露出些许笑意。
然后,他注视着瘦小的孩子,郑重道:“不过,本尊教的可不是凡界那些末等伎俩。本尊教的是修仙飞升、睥睨四海,仗一剑驰骋天涯。”
穆清嘉仰望着师尊,直到脖子发酸,也只能看到宽阔的肩膀,和高耸的发髻。
他低下头,不安地捏了捏手心里的木雕小狐狸,不知道师尊口中那些艰涩的字眼,比起健康的母亲和香甜的吃食来有什么好。
转眼半年过去,画面一转,女人穿着干净的衣服卧病在床,一副痴傻之态,双颊瘦削凹陷,长久地凝望着窗外的银桂花。
皋涂山的秋日,晴空干净旷远,满山都开着金银丹朱的各色桂花。朱砂铺地,映照着靛蓝色的长空,有桂花甜香与秋风为伴。
“妈妈,你喜欢这桂花么?”小少年趴在床头问她。
女人没有回话,她甚至听不懂那些话语的意义。但穆清嘉还是习以为常地自问自答道:“那我就让它永远盛开,妈妈也要永远健健康康的,好么?”
彼时他还刚刚筑基,用微薄的木灵气灌溉窗外那株桂花,让那银白的花朵绽放在深绿的盛夏,绽放在清凉的春秋,绽放在白雪皑皑的风雪中。
但她的身体还是每况愈下。
药石无医。
两载后剑修出关,穆清嘉跪在他脚下,细数整整八十一套卷宗。
“如果我替母亲制造一具新的身体,再将她的魂魄移入……”他仍旧怀抱着希望。
师尊打断了他。
“换魂长生之术,有违天道伦常,必遭反噬。生死有命,穆清嘉,放她去罢。”
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厉,冷冷地划出一道禁忌之线。
第三年的秋日,满山桂花盛放之时,那株银桂花独自凋零。穆清嘉亲手将母亲葬在银桂花下,连同那满地落花。
他在花冢前长跪不起,身边却多了个小雪团子。
“师傅说的对,生命留得住一时,留不住一世。世间本无永恒。”他直挺挺地跪着,问道:“师弟,你懂么?”
小霍唯乖乖跪在他身边陪他,从穆清嘉的视角只看到一团黑漆漆的发顶。小娃娃身着一件绣金黑棉衫,头束簪金小髻,仿若个粉雕玉琢的神仙童子。
小霍唯闻言,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他严肃地跪了一会儿,又仰起脸认真问道:“可是修仙飞升,不就是为了长生么?成仙,不就是永恒么?”
穆清嘉沉默半晌,才道:“或许修仙,是不一样的长生罢。”
时光荏苒,转眼间小娃娃长成少年,眉飞入鬓,张扬好动,却总爱做出一副成熟严肃的模样。
霍唯独身立于清湖水面之上,以他为中心漾起百里粼粼波光,宛若众星拱月。
一双蝴蝶蹁跹而来。
剑起于水天一色间,湖面卷起惊涛骇浪,又在触及那一双蝴蝶时消弭于无形,化作一颗水球,温柔地囚住它们。
水球落在他掌中,啪嚓一声碎开,那一大一小两只蝴蝶晃动着湿漉漉的肩膀,立在他指尖。
“这又是什么?”
穆清嘉慵懒地倚在飞剑上,笑眯眯道:“你的新玩具。”
霍唯这才发现,蝴蝶轻薄的两翼皆带有木纹,竟是一对精致的木雕。
这无疑又是师兄不务正业的手笔。
“傀儡术而已,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他绷着脸,嘴唇略微翘起,似是满脸嫌弃。但他的手指却轻柔地捋着蝴蝶的两翼,两颊因喜悦而微微泛红。
“这和普通的木傀儡可不一样。”穆清嘉见他喜欢,促狭道:“叫一声‘好师兄’我就送你。”
少年斜他一眼,尚留着婴儿肥的脸蛋微微嘟起,就是不肯叫出声。
“我倒是没什么意见。”霍唯理所当然地把一对蝴蝶据为己有,将之送到肩头。
“但师尊、我们毕竟是修剑的,这种……这种恐怕有损他老人家的声名。”他提醒道,“师尊看到一定会罚你禁闭的。”
穆清嘉哈哈大笑起来:“得啦,你个小哭包还操心师兄的事?赶紧筑基才是正经!”
霍唯气闷,雪白的双颊上晕起淡淡的红晕,眼角水光潋滟,恰若桃花三千,汇入一弯春水。
见他这幅模样,穆清嘉无声地笑起来。
他却不知,如今这个凶神恶煞的师弟,曾经却有如此软萌好欺负的时候。
若不是那如出一辙的表里不一,还有那对蝴蝶——金翼使和玉腰奴,他甚至无法想象,那个娇嫩的小少年就是霍唯。
记忆碎片中的少年用的不是冥蝶剑,剑身纯白,名为“湘君”;他也不会动不动就放火烧家,倒像是个资质平平无奇的水灵根剑修。
不同的本命灵剑,不同的灵根属性——这六十载中究竟发生过何事?
坠落还在继续,眼见穆清嘉便要摔到洞底时,他凭空画出一道“浮空符”,险之又险地在距离地面一尺处停了下来。
还不及他落下时,一个重物砰然砸在他身上,连同他一起砸入地底,发出一连串噼里啪啦的脆响。
“阿穆……”一个声音闷闷道。
湿漉漉的水渍糊了穆清嘉一胸口,霍泷踉踉跄跄地爬起来,捂住了血崩的鼻子。
“你身上好硬……”霍泷一边仰头止鼻血,一边含糊道,“不对、抱歉把你也拖下来了。”
{为何不御剑飞行?}穆清嘉无奈地写道。
霍泷有些委屈道:“我倒是想,可那铃声太吵了,灵剑根本不听我使唤。”
铃声,摄魂铃。穆清嘉回忆起自身魂魄离体又回魂的经历,笑容渐淡。
摄魂铃对他们产生的影响太大,更何况以那阵铃声的大小来看,它们的数量不知凡几,甚至成百上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