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想到什么克制之法才行。
霍泷爬起来后还有些腿软,没站稳,又摔了个屁股墩。一阵卡拉卡拉的声音响起,他忙不迭爬起来,惊道:“啊——骨头!骷髅!”
穆清嘉定睛看去,只见霍泷屁股底下坐碎了一地碎骨头碴。他走过去摸索着那些碎骨,借着灵眸不甚清晰的视线,道:{别紧张。这不是人骨,倒像是其他动物的骨头。}
“动物?”霍泷道,“也是不小心摔下来的吗?”
穆清嘉迟疑一下,问道:{你看看这周边墙壁上有没有残留的阵法纹路?}
霍泷点起明光符,御剑在洞底盘旋几圈,很快便被一处人工雕凿的痕迹吸引了目光。
他抹开洞壁的苔藓,露出留有符文的木质横梁,犹疑道:“这看起来像……浮空符?”
{大概是浮空类的阵法,只是年久失了效用。}穆清嘉推测道,{我想,这里是曾经狐妖们进食的传送道。}
祭祀,亦或是捕猎得来的猎物从上空抛下,再由浮空阵接住,如此一来,鲜活的肉食就能成功运送到地底。
“原来如此!”霍泷看着一地半掩埋半暴露的动物尸骨,少数是完整的,更多的都碎成了粉末残渣。
这些牲畜,被啃净了最后一丝碎肉,甚至骨架还被嚼成了一地白森森的骨砂。
他有些不寒而栗道:“阿穆,我现在御剑带你上去,我们去找顾霄他们罢。”
穆清嘉笑着摇头:{他们一定追下来了,只是不知为何失散。反正我们的目标都是狐洞深处,不如便进去找他们汇合罢。}
“你说得对。”霍泷像是耷拉着耳朵的小狗,“顾霄……师兄他确实会来找我。”
于是,两人开始朝洞穴深处缓缓行进。狐妖的进食场已经废弃了很久,沿途堆满细碎的骨骼,洞壁悬挂着的狐腋绫罗落了灰,没有摄魂铃的踪影。
南方的岩洞本该是潮湿的石洞,地底深处至少也该有蝙蝠老鼠一类,这里却干湿适宜,通风良好,四壁规整多木质,更无一只多余的活物。
穆清嘉愈发确认,这是一个由狐族建造的巢穴,而且规模庞大,渊源颇深。
寂静中只有二人的脚步声沙沙作响,气氛诡秘沉闷,如同在人心窝里压上一块重石,喘不过气来。
“我……我是不是太没用了。”霍泷低落的声音在洞穴中响起,“师兄说得对,我又爱哭,又莽撞,修为也最差。这次也是……总是闯祸。”
穆清嘉一叹,边走边写:{你才十五岁。十五岁的筑基后期已经很了不起了。}
他顿了顿,接着道:{霍唯十五岁也才刚刚筑基而已——而且他小时候也爱哭鼻子。}
霍泷先是噗嗤一笑,然后才反应过来,亮起一对星星眼,扯着他的袖子惊喜道:“你认识冥蝶剑霍唯?”
穆清嘉只觉这小崽子和师弟一样好哄,不由笑起来。
不过,他没想到霍泷的态度是如此……仰慕的。毕竟身为长辈,霍唯的声名给霍泷带去各种怀疑和嘲讽,换做常人,理应会产生怨怼才对。
{你不怨他么?}他问道。
“哈。”霍泷得意起来,鼻孔朝天道,“骂我的人只是嫉妒我有个厉害的爷爷而已。酸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爷爷?}穆清嘉讶异道,{他有道侣和子嗣?}
“不是啦。”霍泷有些脸红地挠头,“冥蝶剑的嫡亲兄长是我的亲爷爷。他老人家当年下山游历时在人界与我奶奶结亲,育有一子,还未来得及求得家族的同意,就仙逝了——我爹什么也不知道,老来得子,便有了我。”
“后来我爹我娘都寿终正寝,就剩我一个啦。”他眨了眨眼,感慨道:“所以也不只是为霍唯前辈而骄傲吧——毕竟,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穆清嘉一愣:{唯一?}
霍家乃修仙界大族之一,怎么会……?
霍泷误解,忙解释道:“当然,师傅对我很好,顾霄……师兄也还说得过去,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我指的是,霍唯前辈是我唯一的‘血亲’。”
穆清嘉心中震荡,默然无语。
记忆中那汇聚数百名强大修仙者的霍家,就那么没了?霍唯的所有亲人,就只剩面前这小崽子了?
怪不得霍唯性格大变。
“先父一生都以为自己是一名凡人,也作为凡人安稳地度过了一辈子。”霍泷接着道,“师傅找到我后,告诉我有关霍家的事,问我要不要成为修仙者。我同意了。”
“——师傅害怕我因为霍唯前辈的名声而遭受委屈,又问我要不要跟她的姓。”他笑着道,“但我拒绝了。”
“以一人之力屠尽西北七十二魔修大能,何其恣意,何其风光。仙盟为之扬眉吐气,那七十二魔修的血肉,也足以告慰我霍家百余英魂。”
“他是我的骄傲,我想成为他的骄傲。”霍泷抬头道,“我想告诉这世间,霍家还未绝。”
少年尚处于变声期的嗓音隐隐藏着激动之意。最后一字落下,掷地有声。如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满湖为其漾起波澜。
穆清嘉心中大为震撼,却在此时,寂静的地道中传出一声隐忍的哽咽。
他回过头去,只见霍泷仰着脸,卯足劲儿把眼泪憋回眼眶,却不小心吹出一个鼻涕泡。
沉重的气氛为之一轻,穆清嘉忍不住偏头笑起来。
他笑着想到,霍唯是霍泷唯一的血亲,那么这少年也是霍唯的唯一血亲。
师弟现在大概还不知道这孩子的存在罢。如果师弟知道他还有亲人留存于世,一定会很欢心罢。
{等我们出去,我带你见见他,如何?}穆清嘉笑着向霍泷写道。
“哇啊——!”少年黑色的眼中亮起万点星火,他跳起来扒住穆清嘉的双肩,激动得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他这一蹦跶,明光符不小心掉落在地,洞穴登时阴沉下来。带着腥味的冷风从洞穴另一头吹来,冻得霍泷从上到下打了个哆嗦。
穆清嘉心头一跳。
“婊|子娘养的小杂种!”一声尖利的咒骂突然在洞穴中响起。
两人皆是呆住,正以为是幻听时,那阴恻恻的声音再度响起。
“对,说的就是你!婊|子娘养的小杂种!”
那声音比刚才又近了一步。不似用人类嗓子发出,倒像是什么野兽在捏着嗓子学舌。
第12章 师兄遭遇复读鸡
“你骂谁呢!我爹娘关系好着呢!”霍泷回吼,颇有点他祖宗的暴躁味儿。
吼完之后他才反应过来,小脸立刻就白了:“等等,洞穴里怎么、怎么会有人声?”
穆清嘉默然不语,向前走了数步,离方才那声音的位置更近了些。霍泷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重新点起明光符,四下里照来照去。
空无一物。
另一个尖利的女声传来:“也不知道外面哪个野男人留的种,人尽可夫的傻货。”
穆清嘉身形一顿,脸色微沉。
“不对啊,这骂的明显不是我。”霍泷挠着头道。
尖利的女声消失不见,又换上另一个糙汉的嗓音。
“靠着狐仙大人施舍过活的米虫!”他骂道,“咱们祭祀的好食好物全进了他们娘俩的五脏庙!”
穆清嘉嘴唇绷成一条直线,他快速地在声音来源处来回走动,木灵气探入其中。
那声音不在这里——它们在墙壁的另一端。
他弯下腰,在墙角发现一个巴掌大小的方形孔洞,这种小孔一般在庙宇祠堂中用作排水和通风之用。
也正是因为这个孔洞,墙对面的声音才能如此清晰地传到他们这一边。
那边不知在忌惮到什么,安静了一会儿。片刻后,却突然爆发出一场笑声的狂潮。
“咯咯咯咯!”“哈哈哈!”“嘻嘻!”
她们笑得花枝招展,笑得肝肠寸断,笑得群魔乱舞,笑得天地为之潸然。
霍泷捂紧了耳朵,嗓音发颤:“这里到底有多少人?是人是妖?还、还是鬼?阿穆,我们赶紧离开吧。”
他抬头,只见那往常如春风般和煦的男子此时面无表情,在明光符清冷光线的照射下,脸色甚至看起来有些青白。
“阿穆?”霍泷瑟瑟道。
穆清嘉一顿,回头向他露出一个宽抚的熟悉微笑,耳中继续凝神倾听。
墙后风起雨落,笑声渐散,一个熟悉的女声渐渐响起。
她哽咽着问:“为什么我生的是个女儿?为什么我只能有一个女儿?”
霍泷精神一振:“诶!这个声音我听过。是在哪里来着……?”
墙后的声音还在继续。
“她们都瞧不起我,叫我是村妇。老爷的恩宠只是一时,要不了多久我人老珠黄,便是府中一个下人也能作践得了……”
“不该是这样的。我不该仅止于此。”女子的声音愈来愈尖锐、癫狂,“我女儿为什么不能继承刘家家业?那样的话——我可以、我就可以一辈子不用仰仗着别人的脸色过活!”
穆清嘉先将食指竖在唇边,示意霍泷安静,然后在空中写了三个字:{大夫人。}
霍泷倒吸一口凉气,压低声音道:“她不是已经死了么?难道真有鬼魂?”
穆清嘉摇了摇头,还未来得及再写下去时,便听另一妩媚女子道:“我替你实现愿望。”
他饶是心有准备,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相信。因为那嗓音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杀害刘大郎的那只雌性狐妖。
那夜刘府之乱他们并未捉到她,由此听来,这只狐妖很有可能是此次事件的主谋,也应该是狐妖中实力较强的一只。
大夫人声音恍惚:“什么?谁在说话?”
“我替你杀了他们。”那狐妖道,“我替你杀了所有姓刘的,这样你和你的孩子就能掌管整个刘府的财力物力了,不是么?”
“这样刘府就是我们的了……”大夫人声音飘忽,“我是在做梦么?难道真的有狐仙存在……”
“当然有了。”那妩媚声音不悦道。
“不过请我做事不是白做的。听着,等你掌控刘府后,要重修狐仙祠,每月按例举行祭祀,每年献上一个魂魄齐全的活人。听懂了么?”
趁此时间,大夫人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冷静。“妾身明白。”她说道。
“呵呵,倒是个聪明人。”那狐妖笑起来,“我替你实现愿望,你兑现我们之间的承诺。记着,我会去找你的。”
话音刚落,青辉在穆清嘉手心中生起。墙壁泥灰层层剥落,露出其下的木墙。苔藓和菌菇从木墙上汲取养分,狂野生长,它们迅速攀援至底端的排水孔洞,顺着孔洞爬了过去。
对面响起惊恐的骂街声,骂声男女老少皆有,热闹得像个大型集会。
爪子刮擦石板的响声过后,一只不明物体被菌菇和苔藓推出孔洞,它两爪紧紧抠着石地板,但还是被推了出来。
穆清嘉动作干净利落,单手在空中画出一个束缚符,那两爪生物便被藤蔓捆了个扎实。
“你娘的鸡毛掸子!”那物张开圆喙,声嘶力竭地喊着,“小杂种!”“臭婆娘!”“兔儿爷!”“快放开老子!”
不同人的声音从那张袖珍鸟喙中传出,那鸟儿肚腹一涨一缩,吐出来的声音声如洪钟,甚至有些震耳。
刚才那些不可能出现在地洞中的人声,就是从它口中“说”出的。
“草鸡?”霍泷惊讶得合不拢嘴,“竟然是只草鸡在故弄玄虚?”
那鸟禽只有巴掌大小,浑身毛羽灰扑扑的,只有鸟喙和尾巴是艳红色的,那尾羽细看来还有些秃。
整只鸟脖子短、翅膀小,胖乎乎的,也不怪霍泷叫它草鸡。
这“草鸡”听了老大不乐意,仍是拼凑着别人的话:“谁他娘是”“草鸡!”“草鸡也能飞上树做凤凰啦!”
{是灌灌。}穆清嘉抱臂看着它。
“灌灌?”霍泷疑惑地重复道。
那名唤“灌灌”的鸟一听有人识破它名字,顿时缩了缩脖子,咒骂声也低了下去。
霍泷辟谷还不久,自来刘府也没吃过一顿正餐,此时看着这只肥鸡,肚子咕噜一声,莫名有些饿了。
他傻头傻脑地问道:“好吃吗?”
穆清嘉一顿,然后笑容更盛:{难得的佳肴。清蒸、红烧、烧烤,我都能做。}
霍泷应景儿地吸溜了一下哈喇子。
灌灌吓得都快失禁了。
猜测被证实,穆清嘉的心情直线上升,连带着与这小草鸡的新仇旧怨也一并忘了。
其实在知道大白狐,知道这里是狐族聚集地时,他就有所怀疑,这座山到底是不是传说中的青丘山,大白狐是不是所谓的九尾狐。
老村正口中的扬州、英水,他年幼时寻到的名为青雘的天然染料,似乎一切都对应上了古书中“青丘之山,其阳多玉,其阴多青雘”、“英水出焉”等传闻。
但由于在他的记忆中白狐自始至终都只有一尾,所以穆清嘉一直没能确定。
直到这只青丘山标配,“灌灌”的出现。
灌灌擅于模仿声音,尤其喜欢模仿激烈的骂架,一到独处没趣儿时,就爱自言自语,自娱自乐,扮演多人骂架,把以前听过的都唠叨一遍。
刚刚那场大型口技现场,就是它不知何时从何处听到,又学出来的。
听到霍泷的口水声儿,那灌灌抖抖索索地学道:“太难吃了,呸!”“糟粕,糟粕。”“难吃!”
只闻其声、不知其形时觉得这些声音神秘诡异,而一旦灌灌真正站在他们面前吊嗓子时,就显得十足的滑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