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少爷是马上风去了。”一小厮啧啧艳羡道,”美人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旁边的仆妇听闻,悄声道:“我倒是听说是让什么妖魔啃了去,肉都吃光了,就剩一副骨头。”
一名随侍言之凿凿道:“没错,那妖魔故意倒在路边引少爷上钩,我们一伙人亲眼所见。”
“那木妖怪现在在何处?”仆妇问道。
随侍拇指一翘,道:“据说在后院里绑着,等仙人来斩妖除魔呢!”
后院,年逾半百的胖老者身旁伴着几名美貌妻妾,隔着三米距离面对着五花大绑的穆清嘉。近百名护卫层层环绕,严阵以待。
说起来刘太爷姬妾成群,子嗣繁多,其实也不差这一个刘大郎。只是妖魔作祟非同小可,不得不审。
“放肆!”他一声暴喝,“妖魔,你究竟为何杀我儿?”
穆清嘉心道你抓错人啦,我真没杀你儿子。
马鞭砰地抽在他身上,一道印儿都没留下,倒是马鞭四分五裂。断掉的鞭绳回甩,刘太爷一惊,蹬蹬蹬后退三步,挤得姬妾一阵惊呼。
这已经是断掉的第四条马鞭,而此时的刘太爷与穆清嘉之间的距离也比之前远了八米。
他自觉有些丢面子,色厉内荏地吼道:“说话!”
穆清嘉无奈地想,你要是能让我开口说话,那可真是感激不尽。
“老爷。”大夫人款款从石阶上走下,“这妖魔的事儿,还是要交给仙人来管,凡人插不上手的。贱妾不才,识得几位临皋派的仙长,昨夜已经通传过消息了。过不多时,他们便会派人来审这妖孽。”
“还是夫人明理。”刘太爷捡了个台阶下,遣散诸夫人,将大夫人搂入怀中。
这大夫人也不是刘太爷明媒正娶的正妻。十年前,他的正妻,也即刘大郎的生母故去,刘太爷流连花丛时碰见一位妙人儿,纳回家来,此后又添数位夫人。后来府上为了方便,就管第一位叫做大夫人。
诸位夫人一听“临皋派”,都下意识地为大夫人腾出位置,低眉顺眼起来。临皋派的大名即使在人界也颇有盛名,它乃是百年内崛起的修仙大派,不论哪家子弟入了临皋派,哪怕只当个外门杂役,都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穆清嘉听着“临皋”二字只觉耳熟,脑中晃过几人身影,俱是摸不透、抓不到,一碰即散。
正头疼间,忽听小厮高喝:“仙长到——”
众人皆将目光转向门口,只见一人白衣高冠踏入门来,腰间挂一柄玉白长剑。他面容尚年轻,却眉目凝霜,倒是有几分仙风道骨。
刘太爷一改趾高气昂之色,忙叫人端茶送水,亲自相迎。
“仙长躬临寒舍,有失远迎。不知仙长贵姓?”
“顾。”
“久闻顾仙长大名!”刘太爷作恍然大悟状,殷勤道:“请坐请坐!”
那顾姓仙长对刘太爷的逢迎之辞置若罔闻,围着穆清嘉绕了半圈,道:“这就是你们说的妖魔?”
“正是正是。”刘太爷道。
也不见那仙长动作,几张符纸“嗖”地贴在木人像身上,捆扎他的麻绳应声而落。
刘太爷愣了愣,试探道:“这就好了?”
顾仙长颔首:“我今日先在这歇下,明早带他回复师命。可有空余客房?”
“草民自己的卧房已经打扫干净了,仙长若是不嫌弃……”
“不必。干净客房即可。”顾仙长言罢,转身便走。
刘太爷犹疑跟上:“那这妖魔……”
“放入我房内。”
刘太爷见仙长离开,回身骂道:“还不都去打理房间,恭迎贵客?”
为仙长准备的房间十分雅致,陈设具备,几幅山水花鸟图高挂,檀木暗香飘逸其间。
穆清嘉觉得十足奇怪,那几张符纸上身,和寻常黄纸没什么两样,他若想动还是可以动。
夜间受那野兽一惊,或许是否极泰来,他倒是能操纵自己的身体了。只是现在行动迟缓,动作僵硬,跑也跑不快,倒不如等到行动自如后再找机会逃跑。
更何况,他面前还坐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仙长。
顾仙长冷清得很,连呼吸声都轻得仿若未闻,若不是他一直盘坐在床上磨剑的话,恐怕穆清嘉都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刺啦——刺啦——
“磨刀霍霍向猪羊”一句莫名飘入他脑海,穆清嘉打了个冷战,引得顾仙长怀疑抬眸。正当他要碰到木人像时,一柄剑横飞而来,叉至二人中间。
那剑入地三分,剑身粗犷,却偏偏取了十足典雅的名字——“沉鱼”。
“顾霄!”
来人一副少年变声期的公鸭嗓,朝气蓬勃,身上同是一袭临皋派的标志性白袍。
“师弟,许久不见。”清霄淡淡道。
“就知道你要抢我任务。”少年气势汹汹道,“师傅明明先告诉的我。”
“但我先到了。任务都是公平竞争。”
“还不是因为师傅给你的剑快!”少年咬牙道,“这妖魔处理得怎么样了?”
“没有什么妖魔。”顾霄道,“这不过是一块最普通的木像。用几张符贴了,也叫那些凡人心安。”
少年不依不饶道:“那刘大郎的死是怎么回事?”
“大抵不过是宅邸之争。”顾霄冷道,“大户人家兄弟阋墙,假托给鬼神之说,我见得太多了。”
“那你不能确认纯属人祸。不是木魔,也有可能是花魔草魔呢。”
谁料顾霄皱眉,语气冷硬道:“霍泷,你别多管闲事。是人是魔我自会分辨,你与其管人界的腌臜事,还不如回门派修炼,省的让别派中人找着搬弄口舌的机会。”
那名叫霍泷的少年声音陡然拔高,嗓子破了音儿:“你说什么?”
顾霄冷漠地转述:“‘霍唯叛仙盟盗至宝,不是什么好东西。霍泷身上流着与叛徒相同的血,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总有一天也会叛道弑师。’”
霍泷一把扯起对方的衣领,低吼道:“顾霄,你想打架么。”
“乖乖回去。”顾霄冷冷盯着他,“别再让我听到关于你的风言风语,抹黑了师傅的名声。”
霍泷猝然拔出沉鱼,剑身轻晃,水波于剑锋上荡漾,粗糙的剑身竟在刹那间通透如明镜。一尾透明水鱼跃然而出,尾若扇,拍出数枚水剑,直攻顾霄。
顾霄冷哼一声,身周寒气弥漫,水剑在他面前一寸处被降服,骤然停滞,凝为冰凌,悬于他身周。
“回去,别逼我便捉你回去。”
霍泷气得咬牙切齿,再度攻去。
穆清嘉万万没想到,两人身为同门师兄弟,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房间里名贵花瓶噼里啪啦碎了一地,木质陈设因修仙者的威压而咔吱作响,挂画撕裂不计其数。
无数声音入耳,桌上的花瓶坠地,剑光击在墙壁上又弹回,穆清嘉仔细分辨声音的远近和反弹的时间,逐渐将房间的大小和房内陈设位置测算了个大概。
他唯恐被殃及池鱼,小心翼翼地小步左挪右躲。尽管如此,还有不少冰凌水剑碎在他身上。冰水含有丰富的水灵气,他不但没受伤,反而觉得身体在慢慢软化,像是在在吸收这些水灵气。
过不多久,穆清嘉勾了勾小手指,惊喜地发现自己已经可以活动自如了。他听准时机,趁两个修仙者斗的入神时,悄悄挪到碧纱橱后,脚底一抹油,溜之大吉。
他两眼一摸瞎,跑出房间后也不敢走太快,摸索着墙壁向寂静无人声的地方走。刘太爷应顾霄的要求,特地将他的住处设置在僻静的偏院,倒是给穆清嘉行了个方便。
偏院后门处有个高高的门槛,穆清嘉看不见,拌了一跤,摔得五体投地。他还不太适应自己的手脚,艰难地爬起来,却突然呆住了。
他摔得没有声音。
身体是木质的,摔在石砖本该有磕碰声,但却没有。
穆清嘉双手使劲摁了摁自己的脸。手臂的阻力由小到大,他一松劲儿,双手被轻轻弹起。他拍了又拍,是细小的“啪啪”声。
那是久违的、皮肤和皮肤接触时的声音。
穆清嘉心中仰天大笑三声,舒适地伸了个懒腰,静静谛听着世界。
今日鸟叫得殷勤,猫儿伏在屋檐上打呼噜,想必是在晒太阳。而那阳光大概是暖金的吧,像桂花一般的颜色,像月光一般的温柔。
两只黄金蝶悄悄落在他肩膀上,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少年音:“咳,请问你刚刚有看到一尊木像经过吗?”
正是霍泷那小子。
穆清嘉背对着他,伸懒腰的动作僵在那里。
他心里的三万只野猪席卷草原,将明媚春光糟蹋得片甲不留。
第3章 师弟他一点就炸
穆清嘉太久不动,霍泷已是有些怀疑,沉鱼剑“刺啦”一声出鞘,呵道:“喂!转过头来!”
穆清嘉转身,朝他轻轻一笑,霍泷顿时呆住了。春晖暖融融地化在他脸上,乌青发丝轻扬,柔如柳枝新发。他双目敛垂,眉眼弯弯,笑容清浅天然。
霍泷不知该如何描述,却有种很舒服的感觉。他想起了春天的临皋派,清池融冰,暖风吹皱湖水,漾起细小的涟漪。
“那个……冒犯了。”少年面颊升起两片憨红,“请问刚刚您有没有看到一尊木像?”他挠了挠头,又道:“这木像长得,倒和您有些相像。”
穆清嘉心头一个咯噔。
霍泷见他闭着眼睛,明白过来,急忙补充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看不见……您没看到那木像也没关系!”
幸亏是个愣的。穆清嘉暗暗松了口气,伸手指向他身后。
“诶?奇怪,我刚刚已经查过庭院了。”霍泷扭头,惊呼出声,“啊!你是……”
噗通一声,霍泷沉沉摔倒在地。房檐上的猫儿“嗬嗬”尖叫,逃跑间踩塌了数块瓦片,哐当哐当碎了一地。
穆清嘉怔怔地后退一步。
他当然看不到霍泷身后有什么,指他身后,也只是想误导他“木人像”的行迹。但刚刚的响动却告诉他:霍泷身后真的有什么人在。
这人一击干掉了临皋派的少年,甚至没轮到他呼救。
可穆清嘉什么都看不见。
“蠢。”
来人轻嗤一声,嗓音是烟熏火燎的低哑。
穆清嘉一退再退,也不顾绊到什么障碍物,转身跌跌撞撞跑起来,直到撞上一堵墙。
那个人气息极强,也极危险。穆清嘉的身体本能地发颤,被这一刺激,更多的信息和知识蜂拥进他的脑海,自主寻找着可能的解决方法。
幸而,那人并未留意到他,袭击了霍泷后便没了声响。刚刚他听霍泷呼吸平稳,也未有血液流淌的声音,只希望这少年无恙。
“跑够了?”
沙哑的嗓音再度袭来,就在穆清嘉身前,微微靠上的位置。
面前的“墙”沙哑道,“一转眼就跑没影了。别动。”
原来刚刚撞上的墙就是他。
穆清嘉有些不着调地想:自己是坚硬的木身,若与那人正面相撞,鼻子歪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他料自己也逃不掉,便索性不再动弹。耳边传来对方在拍打他身前衣襟上的声音,一双魔爪在他胸口上摸来揉去。
该不是要摸清脏腑的位置好开膛破肚吧?穆清嘉的笑容愈发僵硬。
“衣服脏兮兮的,还有皮肤——”那人嗓音里透着不悦,“用了谁的水灵气?”
话音未落,凛冽的杀意扑面而来。穆清嘉不知为何惹得此人发怒,被那烈炎般的灵气刮得面色一白,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藏起来。
现在做个乖巧的小木偶还来得及么?
他的愿望很快就灵验了。对方也不知做了什么,穆清嘉只觉自己越来越轻,越来越小,最后直接被拎着塞进了热乎乎的领口。
“出来。”那人怒道,“如果你还想活命的话。”
“呵呵,仙长好凶啊。”
一个娇媚的嗓音自上方响起,穆清嘉浑身一震:这女子的嗓音就是杀害刘大郎的那只野兽!
那人的杀意不是冲自己而来的,而是她!
玄衣男子眉头紧锁,左手护住胸口衣襟里的小木偶。若是顾霄在场,必定会悚然发现,他的容貌与霍泷像了□□分,若非气质悬殊,身材迥异,任谁都会把二人混认。
他腰间随意束着一把玄黑的无鞘细剑,剑身粗犷潦草,仿佛由灼日烈火焚烧而成。
细看来,那剑柄上极不起眼地刻着两个古字:“冥蝶”。
娇媚少女身着红色华服,春色半露,圆润的肩头被料峭春寒冻得酥红。
“呀,仙长何苦要多管闲事呢?我们不是素来井水不犯河水的吗?”
“你要伤他,又被我知晓。”那人沉声呵道,“要么夹着尾巴滚,要么死!”
少女被冒犯,反而笑起来,“那便对不住了。他看到了我的好事,所以他必须死!”
绵柔的嗓音陡然尖锐起来,最后两字未落,少女便双掌化为利爪,向那男子抓来。
男子姿态翩翩,也不拔剑,赤手空拳与她对掌。他手臂在与利爪相触时,迸发出繁复的烈焰阵法,如剑刃般锋利坚韧,一时间只听金属碰撞刮擦声不绝于耳。
“好烫!”少女惊呼。
那男子身法极为干净利落,动作幅度极小,对敌如逗猫儿,只是不知在忌惮着什么,迟迟不拔剑,也不多用火灵气攻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