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小皇帝,在沈言川眼里很像一只待宰的羊羔,肥美,鲜嫩,可怜;而眼下的沈言川在小皇帝眼里,也很像是一把高悬头顶的刀。
小皇帝眼睁睁看着这把刀逼近,再逼近,吓得缩起腿:“别过来……”
沈言川并不理睬,倾下身将他整个人一寸一寸展平了,动作始终是缓慢而坚决,不让人逃,也不给人个痛快。
眼见他欺近,小皇帝抖得像个筛糠,别过脸,闭上眼,泪珠子都要下来了,突然感觉身上被什么湿湿凉凉的东西碰了。
小皇帝低头一瞧,就见沈言川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支毛笔,在他胸口和肚皮上作起画来。
“痒……住手……别画了……”
沈言川才不管他脸上是哭是笑,下笔便是一气呵成:一个圈儿,四条腿儿,脑袋伸到胸口,尾巴拖到肚脐眼儿——活脱脱一只大王八。
作画完毕,沈言川用笔杆挑起小皇帝的下巴:“这画,皇上觉得美不美呢?”
小皇帝蹙着眉头欲哭不哭,强自保持镇定道:“沈言川……你报复完了就放开朕,现在放开,朕算是跟你两清……”
“两清?”沈言川一笑,声音清朗却冷冽,“臣妾不稀罕。”
“你!”
“赌徒手中没有筹码,底裤都输光了,还许什么大愿?”沈言川抬手摸摸他滑溜溜的脖子,忽然轻轻掐住了他,“现在只要臣妾愿意,对您做什么都可以。”
这一掐,并不多让人窒息,小皇帝却难受极了,一直强忍着的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你怎么能这样折辱朕?”
沈言川松了手,用手指替他拭去了泪:“皇上不如想想,臣妾为什么做得到这些?”
一个问题,让小皇帝想起了眼睛上温热的鸡蛋,脑袋底下舒适的膝枕,还有唇上余留的吻——还带着眼前人的气息和温度。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满心都是委屈:“你骗取了朕的信任!”
沈言川盯着他的眼睛,面无表情道:“那皇上为什么选择相信臣妾呢?臣妾是谁,由谁掌控,为何在皇上身边,皇上不是一清二楚吗?还是说,皇上信任一个人,仅凭感觉,仅凭猜测,仅凭微不足道的小恩小惠和毫无理由的暧昧?”
小皇帝哑口无言地看着他,整个人脱力一般地放松了身体,像是失了神魂。
沈言川摸了摸小皇帝软软的耳根,重新站起身:“臣妾饿了,要去用膳。皇上就在此地想想今后如何处置臣妾吧,只要您手中有筹码,臣妾随时恭迎。”
他说完,也不替人解绑,也不行礼,转身就走。
小皇帝恍惚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吸了一下鼻子挣扎着坐起身:“等等!今天真的是你的生辰吗?”
晃动的珠帘后,沈言川仿佛是停住了脚步,声音遥遥传了过来:“这个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了。”
小福子听闻消息赶回养心殿,把困在床头的小皇帝解救下来,并伺候他洗了个澡。
穿好衣服,小皇帝已经不哭了,闷闷地撅着嘴,一句话也不说。
他不说,小福子只好自己开口问:“皇上吃点什么?”
小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握紧拳头一锤桌子,把小福子吓了一跳。
“去拿碗螺蛳粉!”
不一会儿螺蛳粉就被端来了,小福子正要递上香枣,却看见小皇帝拿起筷子就吃,吃得艰难,满脸阴霾。
“皇上……”
小皇帝不理他,埋头喝了口汤,然后继续嗦粉,最后把碗里的花生都给吃了个精光,一张脸面红耳赤,嘴唇嫣红嫣红的,看着随时要喷火。
最后却喷出了个字:“茶!”
小福子战战兢兢地给他上了茶。
小皇帝咕咚咕咚喝碗了茶,豪迈地把茶盏哐一声放到案上:“你找人,出宫去给朕买一个有螺蛳粉味儿的绣囊挂到床边的帐子上。若是买不到,以后养心殿午膳统统改成螺蛳。”“啊?”小福子一脸惊恐,“皇上三思啊!您再想吃螺蛳粉,这样吃也会伤到龙体的!”
小皇帝转头看向小福子,目光复杂而深沉。
他知道小福子是不会懂的。他这不是想吃螺蛳粉,他是在卧薪尝胆!
那朕今天晚上就要见到绣囊。”小皇帝用帕子狠狠擦了嘴,擦出了一层红油,“沈言川人呢?”
小福子看他这样生气,不敢再劝:“……言妃娘娘去文华殿了。”
小皇帝一丢帕子站起来:“走!”
座驾来到文华殿,沈言川果然早早等在了那里,见了他跟没事人似的,同太傅等人一起朝他行礼,而后各归各位。
小皇帝看清了那张浮着淡漠神情的漂亮面孔,心里免不得又漾起一阵心酸的气愤,可是因为不甘示弱,所以垂下眼帘不再去看。
世界本来是很热闹的,人们总是围着他转,他喜欢谁就拉着谁一起玩儿一起聊天,不喜欢谁就开个小玩笑,捉弄对方一番,可是他心底的好恶都是轻飘飘的,过了就算,不往心深处走。今天被弄得烦了,捉条蛇吓唬人,明天觉得把对方吓狠了,他又赏人一桌子菜作安慰和补偿。
大家对他也不苛责,一时的痛心疾首过后,大家仍然会原谅他那一点点小调皮,仍然会对他语重心长,转过头来好声好气地同他说话。
可是沈言川和他们不一样,示好和使坏对沈言川都没有用。沈言川是带着使命和任务来的,他更像是一条法则,不会惊讶,不会害怕,百毒不侵,刀枪不入。事到如今回想起来,他就连表露出的感情都是梦幻泡影一般,那一颦一笑,仿佛都是精心算计过的。
小皇帝不肯再回想,他走到桌前坐下,打开书本看向太傅:“开始吧。”
第21章 长寿
小皇帝去参加日讲,小福子也没歇着,他得在天黑前买到绣囊。
像是绣囊这样的物件,基本都是在脂粉铺子绸缎庄子周围才有得卖,那些地方小福子不比女人熟,所以只能去找尚功局的女官。
女官答应差人替他走一回,同时也好意提醒:“公公还是别抱太大期望,螺蛳粉味儿的香囊简直闻所未闻……能卖得出去嘛!?”
小福子心里哭笑不得:我也不知道啊!我只知道今天死活都要找到绣囊——有绣囊,一熏熏一屋;没绣囊,那就是一熏熏一殿,而且整个御膳房都要受到波及!
从尚功局出来,小福子又打发了些人四处奔走,自己则是垂头在后宫中独行,盘算着接下来是不是要悄悄去找言妃——绣囊的事他不在场,不过回宫之后多少还是听到了些声音。
“梁公公?”
小福子大名梁久福,这声音是在唤他。
小福子一抬头,入眼的是轻飘飘的面纱,他赶紧过去行礼:“哎哟,是彤妃娘娘。”
彤妃抬手示意他免礼,手上的铃随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公公,您方才不是回养心殿了么,怎么又到尚功局来啦?”
“这个嘛……”小福子觉得一言难尽,而且说出来不禁问,就想含糊着过去,“替皇上跑跑腿呗,彤妃娘娘是来交待制新衣的吧?小的需赶回去复命,就不耽误您了。”
“公公留步,本宫……嗯,有一物托公公带给言妃。”彤妃递给身边人一个眼色,“上回言妃来咱那嘎达……本宫宫里,落下这个了。”
宫女当着他的面,打开了一只叠了许多层的锦帕包,里面赫然托着一只绣囊。
绣囊上面的丝线经过一阵子日晒雨淋,已经失了艳色,气味倒还十分倔强地赖着,不过这点分量对午时闻过刚出锅的螺蛳粉的小福子而言,只能算是强弩之末,因此他脸上登时有了笑,忍不住道:“哟,这可真是帮了大忙了!”
宫女生怕自己手留余香,飞快把东西递过去,同时接了小福子话问道:“大忙?难不成言妃娘娘正在寻这个?”
“不是,是皇上……”小福子说到这儿又闭了嘴,打着哈哈道了声谢,这才叠起帕子走了。
彤妃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停下,一只手伸到面纱下捂住口鼻,腰也微微弯下来:“我不行了……”
宫女不解:“怎么了?”
“中午那个粉嗦多了,刚才走得快,想吐……”
晚上,来通知小皇帝一天行程结束的是小福子。
小皇帝垂眸,皱了皱鼻子。
哼,冷酷无情的狐狸精,顶好是别来,来了那张脸也只会让朕心烦。
他收拾收拾往床边走,床外的帐幔上果然悬了只绣囊,稍稍走近便能闻到些隐隐约约的气味。
小皇帝气咻咻地钻进被子里,闭上眼睛又嗅了嗅。
要的就是这个味道。
朕吃都吃过了,这味道朕习惯了,不过尔尔,吓不退朕。
小皇帝翻了个身,在被子下蹬了下腿儿。
朕才不怕你。
朕不会忘记你是怎么骗朕的,朕以后再也不要信你的话了。
朕以后肯定要处置你……割烂你的衣服,在你身上画王八,画一百只,前胸后背都要,脚底板,还有你那套吓唬人的玩意儿都不能放过!
让你掐朕!朕做了什么,你就要掐朕!以后也拿绳子把你绑了,蒙上眼睛……哼!
静悄悄的夜里,小皇帝满心气苦,辗转反侧了小半时辰也没睡着,越清醒就觉得房间味儿越大,越大他就越是要忆起沈言川,然后更加清醒……
最后,小皇帝终于跳起来,披上衣服出了卧房。
殿里静悄悄的,大部分宫人都已经回房就寝,屋檐底下值夜的小太监大概是白天奔忙累了,现在也睡得死,被他不慎题蹭了鞋也没醒。
小皇帝没拿灯,熟稔地摸黑出了门。外头月光还挺亮,洒下来像银蓝的纱。他借着光走到小院儿一角,最后在长廊拐角的一个水晶缸子前停下,从里头抓出了一只大乌龟。
而此时此刻,沈言川却是轻手轻脚地摸进了小皇帝的卧房。
他不知道小皇帝睡着没有,所以没有贸然靠近,而是隔着珠帘侧耳倾听。
很快他发现了问题——内室的寂静,是无人的寂静,更奇怪的是,内中还弥留着一股螺蛳粉的气味。
沈言川快步走到床前,取出火折子照明,一眼就看到了帐上挂的绣囊。
心中惊疑的同时,他迅速将绣囊取下收好,然后快步出门,纵身跃上了屋顶俯视整座养心殿。暗卫仍在后院守着,看来小皇帝没偷溜出宫……但是半夜走到池塘边上是在做什么?
沈言川再一次落地,躲到了假山后。
小皇帝对此毫无察觉,走到池塘边,一屁股坐到一块平整的大青石上,把手中的乌龟捧了起来:“唉,长寿啊,头伸出来陪朕聊聊呗?”
乌龟自是不能懂人言,头还缩在壳里,不知道是醒着还是没醒。
小皇帝也不管,叽里咕噜地自己说开了:
“说什么朕的筹码……就是权力嘛,权力都在丞相和太后手里。”
“丞相的权力,一大半都是不属于朕的,朕如果要从他那儿拿筹码,就得去后宫讨好虞美人……朕才不呢。”
“所以到头来,还是要找太后……朕就得乖乖听课,上朝,批折子,太后高兴了,说不定能来看看朕,然后把暗卫也一并给朕,这样朕就能对付沈言川了。”
“可是这样一来,太后也会给沈言川记一功,不会让朕轻易动他的……”
经过一番透彻分析,小皇帝发觉自己无论如何都是难逃魔爪,气得抓狂挠头,把自己的发髻挠散了大半:“啊啊啊啊啊啊烦死了!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朕啊!”
乌龟长寿大概是被他吵着了,在龟壳里动了一下。
随即又没有了动静。
小皇帝把长寿放到了腿上,不闹它了,自己也安安静静低下头。
隔了半晌,他才开口。
“如果是皇兄的话,肯定能想到好办法的。”
然而紧接着他又摇摇头。
“可是皇兄是不会遇到这种事的,如果他当皇帝,他一定会是最好的皇帝。
第22章 煮鸡蛋不能一口吞
小皇帝把胳膊往后伸,撑住身体,伸开了两条腿,抬起头看月亮。
“大家都想让皇兄做皇帝,朕也想。去年朕听闻,有人找到了会起死回生之术的道人,想引荐到宫里来。”
“朕倒宁愿皇兄活过来,可那都是假的,骗朕花钱支持他们寻世界上根本都没有的宝贝,然后不知道寻去猴年马月,父皇当年还被骗得少吗?”
小皇帝叹了口气,挪了挪身体,干脆半躺在了大青石上,抱着乌龟看向月亮,继续认真道:
“那人后来好像是被处置了……朕记得是,大家说他动摇社稷。但话又说回来,他之所以会这样做,肯定是因为有不少人觉得朕不行。”
小皇帝嘟起嘴巴,用手指挠一挠乌龟壳:“朕是不行,可是朕本来就没被当作皇帝养嘛!朕该是个闲散王爷,骏马华灯,花鸟樗蒲才是我的事……皇兄,你怎么能就这么离开了呢……”
皎洁的月光把小皇帝的眼睛照出了水光,他抬手用手背胡乱揩了一下:
“你走了,皇姐嫁去了北朔,母后现在也不理我,没有人疼棣儿了……”
小皇帝用手遮了一会儿眼睛,片刻后才坐起来,重新低头对乌龟说话:“长寿,朕可能会有好一阵子不来看你,不能关心你,你就在这儿住吧,这儿大一些,应该比缸子里快活,说不定还能碰到其他乌龟……没有也没关系,明天朕让他们给你找个伴儿。”
小皇帝嘱咐完,弯下腰将它轻轻放进了池塘,这才站起身,裹紧了衣服赶回去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