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禾忙收回手:“反了天了。”她本性就是个混世小魔王脾气,这一下子遇到了块硬骨头,还挺来劲,气鼓鼓道:“不让我摸我偏要摸。”
等她强硬地诊过脉确定没有问题后,趁着凌煜不注意还偷偷逗捏了小孩几下,脸都捏得红彤彤的,结果发现这孩子基本不出声,她诧异道:“煜哥哥,这孩子该不会是个哑巴吧。”
经她一提醒,凌煜也是从来没听见过他出声,又想起管事说他曾经高烧不退,一时也有些变了脸色。
瞿禾正想上手去看孩子的声带是不是受损了,之前被她欺负得狠了,小孩为了躲避魔手,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声音:“啊——”
“原来不是个小哑巴啊……”瞿禾拖长了声调,“不止会装睡,还会装哑巴,是个十足的小骗子。”
小孩的嘴抿得紧紧的,他有些不安地看了眼床边的凌煜,内心第一次起了想反驳的欲望,可是太久没说话,张了张嘴吐了个声却模糊不清,又惹得瞿禾一阵戏弄,小孩支支吾吾半天,却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眼圈都逼红了。
凌煜见了反倒放下心来,也不顾他脑袋上还脏兮兮的头发,揉了揉他的脑袋,说道:“别急,可能是太久没说话了,慢慢来。”他的手很温柔,那孩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忙紧紧挨着他,戒备地看着瞿禾。
这时刚好季青端着热粥进来了,凌煜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地喂他喝下,在他身边孩子也乖乖的,半点都不见前一刻的翻天覆地。
热粥喝完,又细心地给他擦了嘴,瞿禾也想走近看看他,谁知道孩子一见她靠近,立马变了脸色,还趁她不注意一口唾沫就吐在了瞿禾的裙子上。
在场的人都没有想到,动作纷纷一顿。
瞿禾虽然也是任性,但毕竟还是十三四岁的女孩,又出身大家,万千宠爱,哪儿混过向人吐唾沫这些无赖行为,当即气得直跳脚,道:“你……你……不只是个小骗子,还是条小变色龙、小无赖、小泼皮……”正说着谁也没有反应过来,她便毫无预兆地抱着季青的胳膊哭了起来,居然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季青哥哥,好……好脏啊……”
季青看她哭起来委屈得像个小孩子,面上岿然不动,眼底却掩不住心疼,想安慰她却又迟迟不敢伸手,一下子也是手足无措:“没关系,别哭。快换了就不脏了。”
凌煜想了想也吩咐道:“季青,你先陪瞿禾回小院换衣服吧,这里我在就行了。”
季青闻言面上有一丝挣扎,本来还想说什么,但瞿禾忙抽噎着点了点头:“嗯。”然后一双泛着泪光的大眼睛就这样看着季青,看得季青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任由瞿禾拉着他往外走去。刚出门就听到瞿禾还在一边抽噎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要吃季青做的桃花糕。
目睹了全过程的凌俨只能失笑,论及小骗子与变色龙,他想谁也比不上这个举世无双的瞿大小姐。
小孩就更加不安了,他没想到那个女孩子会哭成这样,他有些紧张地抓着床褥,有些害怕自己闯了祸。
房间里只剩下凌煜和小孩,凌煜轻声问道:“你……还记得我吗?”
小孩迷惑地看着他,眼里充满了懵懂与无知,像是对这个问题不是很理解。
凌煜又问道:“你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小孩摇了摇头,发出了一个含糊不清的音节,凌煜猜想,那是个“不”字,之前瞿禾说他是个小骗子时,他发这个音节发得最多。
“那我便给你取个名字吧,”凌煜轻轻握住他的手,道:“以后,你便叫照安吧,这里以后是你的家了,好不好?”
小孩子眼里微微闪过一道光亮,有些迟疑但还是缓缓地点了下头。
凌煜抚着眼前年幼的脸庞,内心长长地舒了口气,正想起身,却被小孩一把抓住衣服的下摆,抓得紧紧的,连带着眼里那一点光。
凌煜了然道:“别怕,我不走。”见小孩还是没有放开自己的意思,想起来他还是很怕其他人的,凌煜复又把他抱了起来,吩咐院外的婢女准备给小孩沐浴。
梳洗干净的小孩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裤,有些好奇地这里东拉西扯,头发细细地擦干后,梳了个小髻子,摇头晃脑地还有几分可爱。
午膳的时候在饭厅里,瞿禾看到这小娃娃模样就想去逗弄,但一想自己才因为他伤心了一场得了季青心疼,做戏做全,虽然心里喜欢得很,也忍着捏脸的想法,装作不屑地看了小孩一眼,还朝他做了个鬼脸,以示自己的不喜。
小孩也不想理会周围的人,只是依旧紧紧地靠着凌煜,在他小小的世界里,唯有紧靠着的这个人才是真实的温暖。在这陌生的环境中他几乎是一刻不停地依赖着凌煜,他对谁的充满着敌意,唯独对凌煜才显得小心翼翼。
到晚上照安都一直跟着凌煜,一点都不愿意让跟着婢女近身,凌煜无法只能抱着他回到暖阁中,亲自哄他睡下。
陪着他睡着后,凌煜去书房收拾了下,回到自己的卧房刚要就寝时,夜间照顾照安的婢女就上气不接下气地来说孩子不见了,婢女急得脸都白了,就是去倒个水的功夫,床上的孩子就没了踪影。
凌煜心中一沉,披上衣裳让全府的人寻了小半夜,最后回头在凌煜自己卧房的衣柜里找到了歪着脑袋睡得正熟的小孩。
凌煜满心无奈地将他抱到床上,然后让他在自己床上睡了一宿。
第4章
照安那一晚睡得很好,早上醒来看到眼前的人时,生出了一种很开心的感觉,从此他就找到了比睡在柜子里更安心的地方。
白天凌煜要去衙门,劝慰了照安很久,照安才勉强留在了同样看起来脾气很好的管家身边,只是依旧显得很紧张,一双谨慎的眼睛骨碌碌地打量着周围的人。
至于瞿禾,更是半点身都近不得,气得圆滚滚。
等凌煜傍晚回府,照安才放松下来,只是紧紧地挨着凌煜,拉着他的衣角一点都不愿意放开。
凌煜无法,又只能先哄他在暖阁中睡下,本想回到自己的卧房,但又怕前一晚的事件重演,就直接在暖阁中住了一晚。
接连几天都是如此,白日在管家的照料下照安也渐渐开始学习讲话,晚上用细细小小的嗓音叫了凌煜一声殿下。凌煜这才放心下来,陪着他说话,温柔地鼓励着他多说话。
瞿禾后面没了季青陪着,白日里闲着也是闲着,好不容易多了个小孩子一起玩,可惜明明前一刻还在磕磕巴巴回答管家的话,下一刻见到她眼神就戒备得不得了,对于从小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她实在不甘心。
于是瞿禾不动声色地开展了美食战术,小孩在哪儿,她待在哪儿,身后婢女端着一水的各色糕点果子,她就坐在那儿细细地吃,让人馋得直流口水,她就不信屁大点的孩子忍得住嘴馋。
一而再,再而三,由此瞿禾收获了照安和她主动说的第一个字:“呸。”
这勾起了瞿禾关于那口口水的惨痛回忆,瞿禾跳起追了他大半个院子,管家和向冰拉都拉不住。
眼见照安逐渐熟悉了府里的环境,也没这么怕人了,甚至连瞿禾都能和他说话了,凌煜便搬离了暖阁,回了自己卧房。
而当晚照安自己拖着枕头出现在凌煜门前的时候,凌煜真是有些哭笑不得。
他小心翼翼地爬上床,鞋子也整整齐齐地摆在床边,还把被子铺得整整齐齐,有点讨好意味地看着凌煜。
凌煜无法,也只能随他了。
有时凌煜在软榻上看书不着急睡,照安就是已经打了无数个哈欠也不肯睡,一定要凌煜上了床,确认躺好了,他才沉沉睡去。
渐渐地凌煜就发现了照安夜里的不对劲。
其实夜里照安睡得很快,但经常都睡得很不安稳,才六岁大的孩子梦里迷迷糊糊地会呓语,含糊不清但却是有真切的恐惧,第二天醒来却什么都不记得。不严重的时候凌煜就在边上把他揽在怀里轻轻地安抚,直到他再次安稳入睡。
有时候自己也会半夜被他细微的声响惊醒,身边的照安闭着眼啜泣不止,把他摇醒问他怎么了,他也答不上,只是伤心得不能自已,凌煜下床给他拿帕子擦脸,照安便抓住他的胳膊问他要去哪儿,语气迷茫而无措。
凌煜想他一个人睡时宁肯缩进柜子里,也许就是因为黑暗逼仄的空间带来的是极端的安稳。
每当这个时候,凌煜的内心便充满了愧疚与心疼,夹杂着没有头绪的恨意。
照安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渐渐地不再噩梦和惊惧,而每天在凌煜的怀里醒来是年幼的他心中最安心的存在。
他自己成了习惯,瞿禾调笑他是不敢一个人睡的胆小鬼,他也不管。凌煜很纵着他,只觉得是长久以来的不安定让他成了这个性子,心有亏欠,也不怎么再管。纵使管家后来给他安排了间小院子,可是基本都没怎么用的。
转眼三月有余,炎炎酷暑,夏日绵长,入夜的时候时辰已经比较晚,凌煜还在书案边处理公务,照安洗完澡后揉着眼睛过来靠在凌煜身边,像只小猫似的挤在宽大的椅子上,凌煜低头说道:“已经很晚了,快去睡吧。”
可能是白日里因为季青要陪着凌煜去衙门,之前瞿禾在皇子府觉得闷得慌,自从照安开始搭理瞿禾,瞿禾就像个话痨似的和他讲话。照安经过瞿禾不断地骚扰戏弄,说话倒是已经十分利索了,他抬起脑袋问道:“殿下呢,不睡吗?”
凌煜笑道:“我很快就来,你先去睡吧,听管家说你今天没有午休,读书有时,也不必这样劳累。”
照安轻轻拱了拱脑袋,固执道:“不,我要和你一起……”
凌煜也不强求,烛火点点,滴滴成蜡,也不知过了多久,照安已经靠着椅子睡着了。凌煜见状轻叹一声,把他抱到里间床上安置好。这时一个人影出现在书案边,身形修长,眉眼平凡,躬身道:“殿下,阁主请您明日赏晴阁一聚。”
凌煜一点也不惊讶,也没有回头,自顾自地把纱帐放下,转身的时候,书案边已无任何人的踪影,仍旧是烛光微微静如月。
这日凌煜不用衙门,是午后再出的门,亲自守着照安睡着了午觉再起的身。夜里灯火通明,丝竹管乐不绝的赏晴阁在这炙热的午后也安静得只剩下树上的蝉鸣,姑娘们大多还在补眠。
绕过弯弯曲曲的回廊,才走到了一处馆轩,一个扎着两个小髻的丫头趴在外面树上聚精会神地捕着蝉,等就连凌煜靠近也没注意到。凌煜也不说什么,吩咐季青守在外面,就径直走了进去。
整个馆轩都没有任何其他人,一个女子靠在软榻上浅眠,凌煜甫一走进来,她便醒了。一身水蓝的常服穿在身上,撑起身随手将披散的如瀑长发束在一起,露出白皙的脖颈,妆容精致,露齿微微笑道:“殿下终于舍得来了?”
凌煜道:“阁主找我有什么事吗?”
女子随手拿起水壶倒了一杯水,呷了一口道:“我让齐元告知殿下鄙人赏晴阁静候,我这都候了大半个月您才过来,有什么事怕也没事了吧……”
“既然没什么事,那我先走了。”凌煜说罢便要转身。
“殿下,请等一下,”明羽见他毫不客气地转身,眉心微皱,沉着气道:“是真有事,坐下说罢。”
凌煜没有说话,但还是停住了脚步。
“还在生气吗?”明羽自软塌上起身,须臾之间就掩住了自己的情绪,走到他面前笑着说道:“说好了只是看看,我才把他在那里告诉你的,结果你接他回府我都没说什么,还帮你清理了一波又一波苍蝇,要知道那些明着暗着打探消息的人可是真烦人。”
“你不也在监视我?”凌煜面容沉静。
明羽敛了笑意,正色道:“天心阁的人只是护卫你的安全,从来不是监视。”
凌煜笑了,眼神里却没有一丝温度:“江家满门倾覆,叶家势颓,我一个小小的皇子府怎敢劳神通广大的天心阁如此费心?”
明羽拿着合欢酥咬了一口,却觉得平素喜欢的糕点此刻有些甜得发苦,复又放下,说道:“殿下不也相信江家是被陷害的吗?不然也不会费尽心机找寻那个孩子,而现在罪魁祸首还在享着权势富贵,殿下却一定要与明羽分出你我吗?”
她这话说得动情,凌煜垂目,没有反驳。
第5章
凌煜母族叶家,原是京中最最勋贵的世家,历代皆有护国之功,外祖父叶梁老将军一生戎马,其子叶朗,镇守东南,手握重兵,在军中威望极高。而叶家幼女叶昕早年继位皇后,更难得的是承帝与叶后十分恩爱,生下皇三子凌煜,元和皇朝唯一的嫡子。
一时间叶家风头无两,是以京中勋贵世家多以叶家马首是瞻,而且那时元和朝堂中多为京中世家任职,说叶家权倾朝野也不为过。
那时陇南江家还是个日渐没落小小地方世家,却出了一位公子美玉,举世无双的年轻家主——江琦。作为新晋世家的年轻代表,甫一入仕便凭借着对军政事务过人的见解深受承帝赏识重用,在军部中迅速占有一席之地。后来更是求得承帝赐婚叶梁孙女叶芷心,江叶两家结秦晋之好,也成了京中一桩美谈。
但江琦军政天赋再高,却终究是比不过常年在战场上的叶朗,是以人谈及江琦时总是带着一些惋惜。
而且两人已为翁婿,外人想着叶朗本应该提携江琦一把,但明眼人却看得出江琦实际上却并不如先前那般得意,甚至隐隐有了要离开军部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