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不测风云,旦夕祸福转瞬即至。
元和和奉天常年边境摩擦,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可那年奉天军队却隐隐来势汹汹,叶朗察觉不妙,亲自领兵挡奉天于泽川城。几番推敲部署之后想带亲兵奇袭,却在途中中了埋伏,叶朗与亲兵尽数被截杀,致使战事一路溃败,元和连丢两城。
噩耗传来,叶老将军面色灰白,却仍想披甲上阵,为元和收复失地。承帝体恤叶梁丧子之痛并且已经年迈,沉吟片刻,便要将兵权交于江琦。
江琦在军事上确实也有天赋,很快收回两城,而奉天也并不恋战,议和退守。江琦回朝后,也一跃成为军部之首,代替叶朗替江叶两家撑起了荣耀。
而不多久,一个弹劾折子告江家自恃军功狂傲,治家不严,纵容奴仆强占他人良田,甚至那个奴仆仗势还行了凶,闹出了人命官司。
承帝要当时的刑部官员彻查此事,却不想一查,牵连出此奴仆为奉天人士。
事情变得严肃起来,从刑部转到了军部手中,而军部当时办理这件案子的便是现在元和朝堂的秦相秦荣——那时还他只是军部若干副职中不显眼的一个。
随后江府被查,有搜出大量与奉天书信往来,谈及一些军事要塞明细以及对叶朗行军部署分析,皆是出自江琦字迹,这一封封的书信就是江琦将叶朗出卖用以谋权的铁证。
承帝震怒,江家全府软禁。
通敌叛国非同一般,更遑论由此折了元和战神叶朗。
叶家本就因叶朗之事元气大伤,本以为江琦还能继续光耀门楣,却不想情况急转直下。
如今江家通敌叛国,又因叶芷心嫁入江家,叶家可谓腹背受敌,还来不及区分彼此恩怨,却传出江琦杀害守卫兵卒并挟持秦荣试图潜逃,眼看未能成事后,便不顾夫妻情分挟持着叶芷心投入火海,一并自尽。
一场大火将江府烧得一干二净,秦荣上书朝廷江琦畏罪自尽,书信明细、证人证言一应俱全,证据确凿,通敌叛国罪名坐实,自此陇南江家大起大落,不复存在。
然而更令叶家雪上加霜的是,叶后惊闻亲哥战死,又有之后江府通敌、侄女葬身火海,五内郁结,一病不起,骤然离世。而叶梁老将军短短数月多次白发人送黑发人,本来精神矍铄的人一下子就垂垂老矣,病榻前缠绵了些时间,也撒手人寰。
叶家遭此变故,其他的旁支宗系都不成气候,承帝哀恸于叶后离世,对叶家旁系也多加封赏抚慰,留得叶氏族人荣华与体面。
只是兵权收归后的叶家,便不成气候了。
朝堂之人皆道江琦心思深沉,费尽心机娶了叶家掌上明珠叶芷心,却不得叶朗抬爱,最后竟为了权力居然连自己妻子母家都算计在内。但也有知情的人讽道叶芷心不过是叶家的养女,没有血缘的母家哪有什么舍不得的,由此一步登天才是要紧的,江琦死不足惜,只可惜了叶家被他连累至此。
可是凌煜却知道江琦娶叶芷心是从来不是为着权势。
叶芷心幼时随着叶朗在陇南居住过几年,江琦长她五岁,幼时一段时间的相伴本便是青梅竹马。再相见时,江琦已位极人臣,年纪轻轻便是一家之长,其中辛苦不言而喻,可是在叶芷心面前,他却是那样真实。
他们成亲之后,为了避嫌,江琦便不止一次提及想逐渐从军政事务中抽身出来,叶朗虽在外对他不苟言笑,但在为数不多团聚中,还是对他点拨较多,让他以自身意愿为重。
江家出身地方,从来不如京中世家那般奢华,连家仆奴婢都不多。凌煜每次过去,偌大的府邸总是有些冷清,但叶芷心眼里的幸福与安然从来不是假的,他们把大家过成了小家,却真如同平凡夫妻一样恩爱。
叶家的姑娘那时候只有一个叶芷心,是凌煜名义上唯一的表姐,纵使只是叶朗的养女,但从小在叶家长大,秉承了叶家人温柔和坚强,是叶家所有人的掌上明珠,只要她幸福,叶家人总是顺着她的。
成亲后的第三年,他们的孩子出生了,是个活泼可爱的男孩子。
凌煜的外公,叶家的家主叶梁老将军很开心,满月的时候亲自为孩子选了名字,江晟,光明兴旺之意,彼时的江琦和叶芷心听了只是笑笑,摇篮里轻轻地摇晃着摇篮里哭闹不止的婴孩,唤着他的乳名,轻声安抚道:“安安……”也许他们期盼的就只是这孩子一生平安罢了。
那是凌煜跟着叶后第一次见到这么小的孩子,明明这么小,像是力气用不尽似的一直哭,并且声音响亮得让凌煜直皱眉。后来叶芷心开玩笑恭喜自己当舅舅了,一定要让凌煜抱一抱孩子。
凌煜拒绝不能,小小的孩子哇哇大哭地就这样放进了他僵硬的臂膀,凌煜板着一张小脸,手足无措。
叶芷心笑道:“我家三殿下生得这样好看,你笑笑,哄哄他,他就不哭了。”
凌煜低头看着脸哭得皱巴巴的小脸,学着旁人轻轻晃了晃手臂,勉为其难地道:“你……你……别哭了……”
也许是小孩子哭累了,又也许是凌煜真的对孩子有效,孩子在他怀里就真的不哭了,眼睛睁得大大地,目不转睛地盯着抱着他的凌煜,伸着胖乎乎的小短手胡乱抓着凌煜的衣襟。
叶芷心那时就叹道:“这孩子是个看脸的,你看他喜欢你。”
凌煜愣了一下,突然就觉出小孩的可爱之处,然后凌煜就无措地发现,自己被这个小不点尿湿了。
之后便是他往江府走得最勤的那段年月,为着那个渐渐长大经常扯着他衣袖眨着眼要糖吃的孩子。
而距离联姻只隔了四年的这场祸事里,尘埃落定,方觉江叶两家皆是输家。
秦家督办要案有功,从无名济济的地方世家中扶摇而上,秦荣从军部副职提为刑部尚书,不久后官拜相位。送入宫的女儿秦瑜本是个小小美人,后来秦相风光,直接封为妃,而秦瑜还是美人时生下的五皇子也日渐伶俐,深得承帝喜爱。承帝后宫中人本就不多,又无后位,秦瑜之后就成了荣宠无双的秦贵妃,掌后宫事务,秦家一门风光至今,由此元和朝堂迎来了新一轮的更迭。
京中世家大多开始收敛,相应地其他一些世家便抓住机会在朝堂中站稳一席之地。
那是凌煜还未参与朝政,只是眼见祸事起,眼见尘埃定。
然后有一日应诏入殿,在满目的冥幡中他跪送了自己自生病以来就不得见的母后,还有她腹中小小的不知名的孩子——那时外人不知道,可是凌煜却知道她的母后已经有着三个月的身孕,胎息未稳,便没有大肆张扬。
而后在叶梁灵堂前,一身孝服,也替他娘亲尽了最后一分孝道。
如今明羽见他神色松动,继续道:“叶朗是天心阁的上一任阁主,天心阁与他的关系他谁都没有告诉,只告诉了你,足以证明他有多看重你。”
是的,很久之前叶朗就曾经给过凌煜一枚小巧的信号弹,并告诉他有困难,万不得已地时候可以用它,自然会有人来帮他。只是他一直没有用上,随后叶朗身死,直到江家举家被囚禁,凌煜才嗅到一丝不同寻常,便使用了这枚信号弹,内心希望至少要保证江家一家三口的安全。
果然没有等多久,一个女子便悄无声息地出现了,那便是他和明羽的第一次相见。
他轻声道:“可是我唯一的请求你们也没有做到。”
第6章
明羽的眼神也有些迷离,那年叶朗死了,她整个人都过得十分颓丧,直到看到了那枚叶朗的信号弹,她欣喜若狂,甚至以为是叶朗还没有死,不要命似的奔了过去,可是却只见到一个稚嫩的身影,心中失望至极。
她很快掩住了自己的情绪,略带歉意道:“是,在你得知江家全家遭禁的时候,你让天心阁要护他们周全,我没有做到。我有什么办法,阁主遭人截杀,人证物证皆指向江琦,那种情况下,天心阁如何撇下仇恨去护他。虽然我最后还是去了,可是太迟了,到的时候江家已经是一片火海。”遍地的尸体和火海中隐约相拥的身影,她躲在暗处,看着满院官兵围剿,火光里全是秦荣带血的笑意,待人散去,齐元却在后院的水缸中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孩童。
“你明明知道他没有死,却骗我什么也没找到,将他直接送走自生自灭。”凌煜淡淡道。
明羽敛了心神,道:“那是迫不得已,那时的局势下江府根本没有退路,稍有不慎,你也会被牵连其中。叶朗如此看重于你,你那时也是叶家唯一的希望,我不能对不起叶朗,不能冒着这样的危险把江家遗孤送到你跟前。”
凌煜眼底一片森冷,出口却依旧平静:“即使找个好人家养着也不行吗?你一生挚爱叶朗,那时甚至不顾真相地恨着江家是祸端,所以连一个孩子也不愿意留。别忘了,他也是叶家的人。”
明羽看着抛却往日温雅笑意的眼前少年,平静眉眼间隐着的是叶家人温柔眉眼下熟悉的凌厉,恍惚间回到了少时曾在叶府短暂居住的时光,她轻叹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如果可以,我宁愿你一生都不知道他的存在。可是现在我却把他送到你了面前,为什么这么做,殿下应该明白的。”
凌煜垂目,其实他心中早就知道明羽所说的意思,像一只手牢牢擒住他的心脏,压迫着他不容回避。
“是,我必须把他送回来。”明羽柔声道,“殿下已经驻足停立了太久,你愿意无争,可事实是这天下是容不得你安稳一生的,唯有这个孩子才能提醒殿下,权势斗争下,江家便是前车之鉴。”
“我这条命是叶朗捡回来的,也是他教会了我一切,而今我执掌着天心阁,自然是要想帮他那样看重的你,也要为他讨回公道,不能让罪魁祸首逍遥法外。”
凌煜感受着她话中的深意,微微皱眉道:“你想对付秦家?”
明羽笑了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说道:“我说了我只是想帮叶朗讨回公道。那些原本就不属于他们的,害过他的,我要让他们加倍奉还。”
眼前的女子语气有着风月之地特有的慵懒,而说出口的话却是字字见血。
凌煜思考着明羽有几分真意,心中略有迟疑,沉吟道:“阁主是想和我做交易吗?”
明羽一愣,察觉到凌煜的不信任,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下,随即又苦笑着摇头:“并不是交易,我们有着共同的目标,叶朗身死,叶家势衰,现今你在朝中如履薄冰,我又怎么能袖手旁观?”
凌煜有些不置可否,从江家出事以来,他在朝中行事向来低调,并不想去争什么:“在朝中如何,我自有分寸。”
明羽却不想让他再这样下去,很多事情全凭江湖势力是不能完全达到效果的,她也明白不能把凌煜逼急了,只是徐徐说道:“我知道你因当年之事与我有嫌隙,而现在我已经把孩子还给你了,这也是我能做的对江家唯一的弥补。一来我不能辜负叶朗,对你不闻不问,更不能看着叶家再无翻身之日,二来秦家踏着江家的血肉享尽尊荣,而真相到底如何,唯有你才能还江家一个公道。”
她苦心劝慰道:“现今也是如此,你想守护的人,唯有站在权力的顶峰,才能保一世安稳。”
凌煜内心终起一丝波澜,想起自己的母亲,想起英姿勃发的伯父,想起自己温柔善良的表姐,想起瘦骨嶙峋的照安,转瞬,入目便是衰败的叶家,权力倾轧下每个人的苦苦挣扎。
见他还是将话听进去了些,明羽暗自松了脸色,走到他面前,语气郑重道:“我并不是想要什么,权势之争一旦开始终究是不能善了,只是想你明白天心阁在你背后,你并不是势单力薄。”
得到天心阁的支持也许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梦寐以求的,天心阁四大块——商号在明,情报在暗,掌风月,司暗杀,若是争权,这些无疑都是很好的助力,但凌煜仍旧有些迟疑。
明羽叹了口气,道:“我也不逼你,但起码还是让齐元跟着你吧,他不是你以为的眼线,本来就是叶朗当年给你准备的暗影,保护你是他的职责,而且有什么事情通过他你也好和我联系,不然我不放心。”
凌煜的情绪其实有些乱,不知道该不该信任这个确实对叶朗一往情深的女子。而刚才的话让他感到明羽没有以前那般咄咄逼人,毕竟她将照安还给了自己,想到这应该是明羽最后的底线了,最终还是凌煜还是点了点头,同意了她让齐元跟在自己身边。
第7章
回到府中就看到向冰哭丧着脸坐在门口,不用问凌煜就知道,是瞿禾又来了。自从上次在这里住了两个月,瞿禾终于是被他老爹亲自带人给请了回去。
京中瞿家在诸多世家中很显眼,并不是朝堂上有多少势力,而是有钱。
瞿家世代不拘于世俗,并不如同一些世家不屑于经商,由此代代积累下巨额的财富,朝堂上也向来中立为主。而瞿家唯一的大小姐却隔三差五地往三皇子府上跑,这难免让人揣测瞿家是否是要与三皇子府结亲,要知道叶家现今已大不如前,虽然承帝依旧重视皇三子,但君心难测,没有强大的世家做后盾,终究是让人难以为继的。
这次隔了也不过一个来月,瞿禾趁着自己的爹出了远门,留了封信给自家两个忙着挣钱的哥哥,便又光明正大地在来到了凌煜这儿。
季青手里拿本来要送去给瞿府的百合酥,结果正主在面前了反而没敢送,只能吩咐厨房饭后送出来当点心,想了想又说,晚膳添一例荷花鸡,他知道瞿禾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