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做了什么,他在不断地做着凌煜不希望他做的事,甚至……想杀了凌俨。
明明发誓不再让他的殿下再受一点伤,明明不想再见他悲伤绝望的样子,可是,他却亲手把殿下唯一的亲弟弟逼下了悬崖。
他木然的眼中瞳孔微微颤动。
不,他要去带他回来。
一定,一定要将凌俨完整地交回到凌煜的手中。
照安不吃不喝,管家急得团团转,可是还没来得及告诉凌煜,照安便又不见了。
奉天没有接到人,李勤思量之后也不信囚犯的失踪只是因为流寇抢劫,觉得自己被愚弄了,虽然不能发作,但实在又咽不下这口气,而后奉天军队秘密偷袭了元和边境好几个据点。承帝压下了这件事,只是让凌煜自行处理。
他听从承帝的旨意回军部密议了两天的事,照安就不见了。
向冰送早膳进去,结果到晚上都还没出来。管家来寻时,护卫都还没有发现不对劲,一开门,只留下的向冰被绑在床柱子上,嘴被堵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得救后的向冰哭丧着脸说:“他走之前只说了一句话,他一定要把凌俨带回来。”
季青也不敢耽搁,连忙通知了凌煜。
凌煜知道现在收留着凌俨的人并不是一般人,是大宣唯一的亲王楚泽朗,大宣南境将军,手握南境重兵,位高权重。
所以他这两日也没有动静,在确保凌俨安全的前提下,只能先派人多盯着碧城将军府,等着将楚泽朗的底细全部调查清楚,再想着怎样将凌俨交换出来,并没有选择贸然救人。
而眼下,照安却独自去了。
不顾安危,孤注一掷。
照安凭着一股意志在赶路,他不知道后面有多少人在追他,又或者前面有多少人在等着拦他,但是他知道他必须要去做,要去救凌俨。
他心中一日比一日急迫,被刺伤时凌俨眼中的悲伤、凌煜哀戚的眼眸一遍又一遍在他脑海中浮现。
在赶到碧城时在将军府外盯了半日,可是没有见到凌俨的踪迹,茫然无获的每一刻都让他如溺水般窒息,于是当晚,他就决定铤而走险夜入将军府。
深夜时他□□入府,怕惊动夜间值守的护卫,便沿着屋顶找到下人口中的公子住处——棋语轩,他知道凌俨的武功已然不弱,他在厚重的瓦片上轻敲,发出的声音就像夜猫掠过屋瓦,轻柔而不经意,但细听却是岑岐山上下课时先生敲铃三声一间的节奏,他想着凌俨听到,不论怎样都会出来一见。
而房门轻开又合上,皓月清辉下,院中站着的却是那日的宣朗王,朝着他隐身的屋顶暗处,轻笑道:“我才在想你要等到何时才现身?”
静默之间,照安自屋顶跃下,眼前的人从凌俨的房间走出,衣服虽是规整,但衣带却是随意系好的,显然是宿在这里。照安眼神冷了一分,若凌俨受到半分侮辱,造成一切的自己更是无可恕,他心中愤怒,可是却知道眼前神色自若的人并不简单,他按捺下情绪,道:“他乃是我至亲之人,蒙阁下相救,还请放人,必重金相谢。”
楚泽朗古怪地看向他,只觉得这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嘲道:“至亲?我记得你曾两次想置他于死地?”
照安脸色一僵,抿了抿嘴唇,这是他无力反驳的事实,但是他认为他与凌俨的纠葛不需要同这样一个外人解释。他握紧了手中的剑,抬起的眼中已然有了杀气:“我必要带他离开。”
楚泽朗眯细了厉眸,手中的长剑也冷然出鞘,沉声道:“我亦说过,再敢来,便是你的死期。”
对付照安不需要天罗地网,他原本掌伤未愈,又加上连日奔波,一个心绪纷繁又神色恍然的剑客对楚泽朗来说并没有什么威胁,胜负很快便见了分晓,甚至没有过多对于静谧夜色的惊扰。
照安无力地躺在冰凉的地面时,身上和嘴角都渗出着鲜血,眼中仰映着是那轮明明皓月,风追云扰,满月掩蔽,支离破碎地悬于茫茫夜空,孤寂清冷,孑然一身。
照安眼前剑光冷寂,一闪而过,冰凉锋利的剑气直逼咽喉,恍然间一切终究成了梦幻泡影,他失言了,弄丢了凌俨,弄丢了自己,他难过地想,大概这次又要让殿下失望了,明明是再也不想让殿下悲伤的。
而后利刃却停在了颈边,不是楚泽朗手下留情,而是他候在暗处的侍从出来阻止了他,照安只听到那个人说:“王爷,你这样会逼死他的。”
随着血的流失,照安的身体逐渐冰冷,意识也开始恍惚,视线里只觉得楚泽朗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难看,便陷入了昏睡中。
将醒未醒时,照安只觉得身处在炙火之上,他想醒过来却怎么也醒不过来,眼皮如有千斤重般睁不开眼,热气氤氲在他体内,带走他身体所剩不多的水分。
一会儿他又感觉冷,瑟缩地抱紧了身体不住地发抖。冷热交替的间隙里他被身上的伤疼得清醒一瞬,四四方方的地牢里投下一丝光亮,漂浮着细小的尘埃,排列扰动,他无力地蜷缩在冰凉的地板上,看着这逼仄的空间里除了他的生命外唯一仍在流逝的东西。
他身上的伤很重,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昏迷中,模糊中能感觉到有人进进出出,脚步杂乱,有人说话,但所有的响动在他的高热中都成了嘈杂,都成了刺痛他脑袋的绵绵细针。
昏昏沉沉中苦涩的液体被强行灌进他的嘴中,他整个身体都在反抗,喝下去的不如吐出来的多,身上的伤口上了药,被仔细地包扎起来。
可是药喝不下去,整个人的高热也退不下来,一直灌药也收效甚微,浑浑噩噩不知过了过久,身边的人似乎束手无措。
而后一滴泪落在他的面上,沙哑的声音轻轻在耳边乞求道:“好起来吧,照安,他不能没有你。”
他动了动眼皮,焦渴的喉间迎来温热的汤药,一勺又一勺,伴着无声的悲伤。
后来,他感觉到自己被带了出去,出地牢的时候阳光的明亮刺痛了他的眼,颠簸的路程不长,他不知道自己要被带到哪里,身上也没有一分力气,只能任人摆布。
第46章
碧城郊外,凌煜到了约好的地方,等了半个时辰,楚泽朗的车驾才慢悠悠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楚泽朗微微一笑道:“来得好早,想必车上之人是真的对你十分重要了。”
凌煜一身墨色长衫,虽然风尘仆仆但仍旧难掩清贵之姿,其实不用他亮明身份,楚泽朗也能猜得七七八八,从年夜节车上那小子出现开始,碧城将军府周围就多了许多苍蝇,他不打,只是想看看这元和朝温润无双的三皇子到底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凌煜明白眼前人的不羁和倨傲,他作为大宣唯一的亲王,又是大宣的南境将军,手握南境重兵,连他的兄长宣桓帝都忌他三分。但他现下肯应约前来,想来事情还不至于到最糟糕的地步,直接道:“多谢朗王殿下救命之恩,若能将凌俨和照安归还于我,金银财物,若殿下需要,凌某定当竭力满足。”
楚泽朗一挑眉:“你觉得我缺钱?”充满嘲弄的语气并不是利于继续谈下去的,他知道凌俨满身的伤定然和眼前之人脱不了干系,而且车上那小子两次暗杀,毫不留情,在他看来杀了也不为过,结果还要救那小子。杀人凶手和被害者一起救,如此眼前凌煜这尽心竭力的话语便显得有些虚伪。
跟着楚泽朗的护卫忙咳了两声,像是提醒着什么,楚泽朗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指着后面被车帘严实遮住的马车说:“他,我可以还给你。”
还没等他的护卫松口气,话锋又突然一转:“但是凌俨必须留下。”
凌俨眉头微皱,既然楚泽朗知道凌俨的身份,便明白凌俨如何身处元和和奉天的纠葛,而楚泽朗的身份太过特殊,他的哥哥前些年登基,大宣朝堂也并不是风平浪静,想到这些语气也冷了一分:“你到底想利用凌俨做什么?”
“利用?”楚泽朗闻言冷笑道,“你怕是脑袋不清楚了吧,是车上那小子把他逼下悬崖,若不是我,他已经死了。而那个小子可是你的人。”言下之意道现在来演什么手足深情。
这些事情不需要楚泽朗再复述,凌煜也知道。而这次照安一意孤行来救凌俨,固执而倔强,何尝又不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而来。
楚泽朗看他不说话,也毫不留情地道破凌煜的现状:“而且你在元和的处境怕也是没有外人所看到的那样顺遂吧,不然怎么需要用他的性命来保全自己,还借着他的死任了你们军部职务,名利双收,可现在又想将他带回去?南台之战世人皆知,元和皇七子凌俨重伤不治,对你们元和来说,他不已经是个死人了吗?他若回去,又该如何自处?”关于凌俨的一切他也算探听得清楚,想看看凌煜还有什么好说的。
面对楚泽朗的诘问,凌煜并不想解释过多,只是淡淡道:“这些不用劳烦朗王操心。”
楚泽朗轻哼一声,嘲道:“是又要把他藏起来,像幼时那样永远不见天日吗?
当年元承帝违拗人伦,封禁亲子之事可谓轰动,就算楚泽朗会知晓也并不惊讶,但一句永不见天日刺痛了凌煜,凌俨的幼年便是被这样禁锢着,凌煜也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再发生。
看着他自大的模样,凌煜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你又何尝不是这样?禁锢他在身边,怎么会想他到底想要什么,又怎么会明白他需要什么才能支撑着他有勇气继续活下去。”
楚泽朗闻言不禁对凌煜多看一眼,原本他以为这只是一出虚伪的手足情戏码,但是当他听到最后一句时,有什么东西却渐渐明晰起来,恐怕眼前之人和凌俨受伤这件事间真的有什么误会,他朝着马车侧了侧头,意指马车中的人,带着一丝玩味道:“你知道凌俨喜欢他吗?”
没想楚泽朗问出的是这个问题,凌俨喜欢照安,他知道吗?
凌煜怔在原地,眼光波动,原本封存在心中多年的剪影纷至沓来,还原出记忆里最初的轮廓。
那是凌俨初次从岑岐山回来时的样子,也是凌俨第一次对他说起院子里孤寂的天空,说起在屋顶自由自在的照安,说起落湖时照安的了然,说起长久陪伴里照安所有的模样。
他从出生开始便在冷宫,温柔善良的娘亲便是唯一的温暖和真实,后来娘亲不在了,可是嬷嬷和宫女都说他的娘亲是个恶毒的女人,他出了冷宫,却独自面对着冷宫之外的更为冷漠的恶意,他处在混沌中,分不清虚妄和现实。虽然后面嬷嬷和宫女都走了,他也知道凌煜爱护他,知道大家关心他,可是冷宫里长久的孤寂和离世的母亲让他幼年的他心中早就空了一块,内心早早荒芜,平静地等待着不知何时会至的倾灭。
直到他在凌煜的安排下真正接近照安,那个在屋顶和他对视的少年,那个把他拉出湖水的少年,那个明明不在意自己却处处照顾着他的少年,那个全心全意为着一个人活得骄傲灵动的少年,照安成立他活下去的模本,这使得他就有了活下去的方向。他想有朝一日,他也是可以为照安付出一切的。
可是在岑岐山的日子让照安剑走偏锋,这让凌俨也开始怀疑自己,后来照安的离开像是最后一根稻草,也带走了他心里慢慢补齐的那块。凌俨再也无法跟上照安的步伐,他想着照安不知道在何处拼命,而自己却在府中安坐,什么也做不了。他那时候十分茫然,甚至不知道自己活下去的意义在哪里。他开始整夜整夜地不睡觉,凌煜一边担心着照安,一边陪在凌俨身边和他说话,可是却无法阻止忧思过多的他日渐消瘦。最终凌煜只能抚着他的发,轻叹道:“回岑岐山去吧,学好本事后去军营历练,以后才能帮我。”
这是照安一直所期望的,而他却是对凌俨说出。
凌煜从来没有想过让凌俨和照安牵扯进自己的事情,甚至连凌俨的生母都未曾对他说明。如果可以凌煜希望他们两个有着的只是纵马扬鞭的安稳人生,流水远春,四季如歌。之后照安在岑岐山固执地做出另一种选择,可是那时的凌俨不行,凌煜只能短暂给他一个方向,希望他能寻到自己活下去的意义。
所以只是喜欢吗?恐怕远远不止。
“哦,原来是知道的。”看他神色楚泽朗了然道。
凌煜垂目,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待凌俨?”权贵之人的一时兴起,并不值得相信。
楚泽朗知道凌煜之于凌俨的重要,也突然相信了凌煜是真的要带凌俨好好回去,毕竟不是十足的耐心和关爱,是不可能窥视到凌俨的内心的,他思量片刻,开诚布公道:“你刚才问我又何尝不是禁锢着他,而我现在回答你,我从来不是圈住他的人,我致力于的是圈住他的心。”
楚泽朗眼神坚定,身后的护卫无力抚额。
凌煜没想到眼前年轻的亲王如此胆大直白。
楚泽朗的声音悠悠传来:“你可知我把他从河中捞出来的时候,他眼中是没有半分生机的。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眼神空洞迷茫,后来我知道了他的身份,就在想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在南台力战强敌,护得一城人安危?这山河繁华,为什么会不想活,就算是身负战功却重伤身亡,就算是哪怕被喜欢的人半路截杀,心中有恨不就好了吗,为什么会是不想活?”他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仍旧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继续缓缓道,“他曾经试图离开过,可是茫然走在街上却停住了脚步,就像不知道该往何处而去,我跟在他身后许久,后来我想,也许我能给他一个活下去的理由。他只是我救起来的落魄公子,在我身边,或许还能抛开那些身份的枷锁,认认真真地活上一回。我穷尽心力护他,他也并没有什么不好。这难道不是你所想看到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