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只是今日已大意了一两回,实在有些后怕。阁下是恰好路过?”
男子没有解释,看了眼地上两具尸首,对沈放道,“方才打落的那枚暗器,能借我一看么。”
沈放不急着应答,低头一瞧,本以为此地杂草丛生,难以寻得,方才那刀光亮起之处的地面却有一圈水井般大的枯黄。
毒性如此强,那片草已然枯绝。
沈放既不想用手贸然拾起那枚暗器,也不想让那男子走过来寻找。
男子亦一下子辨认出了那片异常,压低嗓子道:“是一圈枯草么?果然……若是这样,那你可放心拿取,这是无相楼的绵里藏针,触物便会释放毒性,此后,针上的毒一点不剩。”
沈放只是“嗯”了一声,并没有去拿那所谓的绵里藏针,“阁下怎么这般清楚无相楼的暗器?”
“这里是无相楼的地盘,我以前得罪过南宫负云。”
男子的口气轻描淡写。
沈放一怔,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不想这人多问自己的身份,便也没有开口问对方的身份。
男子还是盯着那地上的两具尸体,又问,“你们做了什么,得罪了无相楼?”
“阁下出手相救在下非常感激,只是其余的事,还是不便告知阁下。”
沈放的锐气稍收,努力让自己听上去委婉而客气。
男子听后不恼,低哑着笑了笑,“下次就不会这么好运了。赶紧离开澜州吧。”
说完他转过身将背部暴露于沈放面前,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直等到男子身影消失在长街的拐角,沈放才缓缓松了一口气。他取下背上的荒雪剑,抽了出来。月光下莹白的薄剑安静如眠,任由沈放双指轻触拂过,不出一声,仿佛先前的悸动耗费了它不少心力。
那日断刃之后,它的剑意又陷入了死寂,除非被人催动,不然一段时间都不会再有任何动静了。对沈放而言,这可让他免于在关键时刻分心做出冲动的抉择:譬如今日,他若是被剑意影响,很容易被仇恨驱使着不管不顾去追那人。
他将迷迷糊糊的庄离背起,把丢出去的短剑捡起,又绕回到马车那,将车夫的尸体拖入了车厢。
做完这些,沈放开始思索起了他们在首饰铺时,这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马车所停之处距离人来人往的长街闹市还有数十米距离,若是有惊呼骚动,不可能不引起路人的注意,但是方才他们从店铺一路走来,并无任何异样。
四周泥地上没有脚印,来人是从河岸直接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马车上,很有可能是站在马车顶发出暗器。
而刚才那两名刺客他们那个女人在哪,显然是没有抓到青青。
这样便可以解释为何车厢里毫无挣扎痕迹,青青应该是察觉到了危险,提前脱身了。
而那个躲在树后窥探,使得一手阴险毒器的第三个人在眼下是最有可能杀死马车夫的人。他是什么人?
察觉到庄离挂在自己身前的手臂动了动,沈放收回了思绪。
醒了?这也才半柱香吧。看来庄离低估了他自己。
睁开眼的庄离发现自己双脚悬空,头枕在沈放的肩头,耳朵恰好贴着沈放的脖子,脸顿时一热,吵道,“……放我下来!”
紧接着,他如愿以偿地被沈放丢在了地上。
“你这……精气神很好啊。”沈放不掩诧异地看着面色红润,神清气爽的庄离。
“刚睡那一觉还挺香的……”庄离不得不承认,突然想起自己睡过去前发生了什么,“这,解决了?”
沈放三言两语交代了方才的经过,却隐去了最凶险的细节,只说有人出手拦下了对方一招。
“话说,沈放,你对于去无相楼有没有个大概的计划啊。之前在车上,我们的对话是有意说给青青姑娘听的,现在就你我二人,你得把真实打算告诉我了吧。我们是大大方方找上门呢,还是偷偷摸摸接近?”
沈放笑了笑,“现在我还不能确定,但是,我内心不是很想去无相楼走一趟的,总有种羊入虎口的预感。”
“嘿,没想到你也是个慎重惜命之人。”
沈放听到这,古怪地看了庄离一眼,似乎在说,“难道这不是很明显吗。”
他关心起眼前的情况。
“这两具尸体就不管了,不过车夫不能留下,城门那些官兵兴许还记得我们几人。眼下先去栖云楼,在味道传出去前把这尸体弄走就好了。”
“我在外面跟着,顺便留意下四周。”庄离话刚说完,沈放还没明白他的意思,就见他身形一动,前方的屋顶上赫然多了一道灰影。
……
烛火明暗交错的长街,一辆马车沿河飞驰。晚归的人抬眼瞧去,隐约辨出那驾车之人身着白衣,颇为年轻英俊,只当他是急着去赴佳人之约。
灰影在银色的月光中起落飞旋,与那辆马车保持在若即若离的范围之内。少年专注地盯着沿途任何可藏踪之处,眸子隐隐有诧异之色。
夜风中,那条线索是如此明显,显然是有人刻意为之。
再往前便是一座灯火通明的红楼,酒楼四角飞檐下,各挂着一串灯笼。
隔着好一段距离,沈放勒紧缰绳,马车在一处巷口刚停稳,车厢顶便站上一人。
“发现了什么”
庄离笑道:“我这一路,几乎是循香而来,你说巧不巧。”
“循香?你是说这一路有她的香气……”沈放稍感意外,却又觉得正应如此,“看来她确实没有坐以待毙,而且也早知那些人会追上来。”
“你说她会不会就躲在附近,我们喊她一下就出来。”
“无相楼的人没有找到她,应该也会继续跟着我们……这附近可能就有人盯着。”
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庄离琢磨着,轻轻道:“他们的人在附近的话,她应是不敢贸然现身。”
刚说完,腹部隐隐传来来令他羞愧的动静,就听沈放立即道:“先吃点东西。”
庄离沉默地点点头,二人缓缓走向那栋喧嚣热闹,四层高的红楼。
栖云楼旁河川的粼粼波光中,倒映着暗红的楼影,夜风拂过,红影微颤,带出一丝诡魅。
沈放方踏入楼内,便闻到一缕醇厚的酒香。他面前数十步外,是个长约百步的长廊,长廊两侧的包厢内不时传来男人的高谈阔论,隐隐还能听到酒浆晃荡声。
栖云楼楼上两层做着住店生意,底下两层则是酒楼生意。
沈放对左侧钱柜后的掌柜道,“今晚上留宿,先留三间房。”话未说完,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
掌柜是一个唇上顶着撮胡子的中年男子,慌张地打量着沈放背上的两把剑。
“你认识我?”沈放语气轻快,不想吓到这个人。
“那个……你是不是要找我打听一个住店的客人?”掌柜压着声音道,“他已经离店了。”
沈放微微一怔,同时确认了一点:嘲风,或者说神武阁,确实在监视着自己。不知道是不是萧莫梨告诉嘲风的。
下一秒,他嘴角勾勒出弧度,“那位客人的房间空出来了?”
掌柜略显浑浊的眼睛转了转,读懂了沈放的意思。
“空出来了,但是那位客人让我们替他留着,不便让别的客人住。”
沈放不动声色地掏出银子,凑到掌柜的鼻尖,却见那掌柜惊恐地连连摆手,便叹了口气,收回了银子。
掌柜压低嗓音道:“那位客人交代过,若是几位有事需要拜托他帮忙,可托在下转达,他愿意代为效劳……”
沈放看向那一间间包房,心忖:嘲风倒是个知道主动示好的聪明人,大概也不想因此事得罪了拥霞山庄。
回过头,见那浑浊的眼睛正警惕地看着他,旋即眉目松弛,神情明朗道:“正好,我们马车上有些脏东西,让那位贵客替我们处理了吧。”
“脏、脏东西?”掌柜神情有些为难,显然是不确定那个背后的人愿不愿意做这种事,但是也不敢擅拿主意,只得替他答应了,“好,好的,二位的马车在……”
“出了门直走,左手边,第一条暗巷。”沈放又提醒道,“最好明早天亮前解决,呆一晚上,味道够呛。”说罢,他抬手在鼻子前晃了晃,似乎正闻到了什么难闻的味道。
此时的沈放没有察觉到庄离在一旁正盯着他含笑不语。
“……客官您放心。那,还有什么特殊吩咐?”
“特殊吩咐?”沈放乐了,“没了没了,你们这不是酒楼么,我们来自然是要吃好喝好。”
☆、第二十九章 酒客东流
眼下喝酒的人不少,店小二领着二人到了二楼窗边的一桌。案上已是摆上了几叠果菜。
在这儿能看见方才一路走来的那条街,而那停着马车的暗巷则是被沿街房屋所阻隔,恰好在视线的死角。
二人默契地分了工,沈放负责点菜,庄离则是留神着外面的动静。
庄离听着听着,神色渐渐起了变化,控制着抽搐起来的嘴角,不让自己显得太没见过世面:沈放几乎是连珠炮般列出了一堆的他听都没听过的菜肴,而那店小二更是两片嘴皮子上下翻飞游刃有余地记录、介绍着特色菜。
点完菜,待店小二离开,沈放对一声不吭似在发呆的庄离道:“上次在青州说要请你吃饭,没请上,这回补上。”
沈放说话时心有余悸,犹想着方才在桃林的那令他胆战心惊的一幕,若不是那神秘壮汉出手相救,庄离是必然中那毒针。
“看你目光有些燥郁之色,莫非是想到这一顿要花不少钱,心疼了吧。”
沈放回过神来,心中一惊:燥郁之色?庄离的后半句是调笑,但前半句显然是真话。
“只是在想那些杀手的事情罢了。”
“那跑走的第三个人,大概就是无相楼真正的高手了。”庄离一边吃着果菜,一边做着分析,“前面那两位用着中规中矩的剑法,也许是花钱买的。”
说完,他用下巴点了点离他最近的那盘,仿佛在告诉沈放,那个他试了,强烈推荐!
沈放不假思索,从那盘中夹起一片嫩白的果肉放到嘴里,桃香四溢,唇齿间满是清甜的汁水。他蓦然意识到,这就是小师妹陆英爱吃的澜州白桃。
“怎么了,不好吃么?”庄离注意到了沈放一刹那间的凝滞,惊讶道。
说罢,庄离夹了一片放在嘴里。
“很好吃,”沈放顿了顿,露出笑容道:“我师妹她也很喜欢吃。”
庄离了悟,想到沈放口中的师妹正是喜欢李无恨的那个,打住了问些家长里短的念头,目光再次望向窗外,忽地一凝。
“那儿有个人好像是在……”
只见一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在长街中间站着不动,很是显眼。他望着沈放他们马车停靠的所在,似察觉到了什么问题。
那人的身影对沈放来说很是眼熟。
店小二连续端上了好几盘菜,见两人一动不动专心致志地盯着窗外,一声不吭地收了几盘残叠,匆匆离开。沈放背上的两把剑,对于寻常百姓来说,意味着“不好惹”。
沈放和庄离观察着那人,静待那人有任何举动,然而那人什么也没有做,便继续行路。
那人的步子缓慢但有力。两条粗壮的手臂自然垂于宽阔的身子两侧,随着步伐微微摆动,每一步似乎都能扬起一阵风。
而更为显眼的,是那人背上那柄漆黑无光的刀。
男子在栖云楼外停下了脚步,似感受到了什么,微微抬眼,鹰隼般的目光霍地对上了二者打量的眼神。
沈放大方冲男子颔首示意。
男子先是一怔,接着咧嘴一笑,露出尚算整齐的洁白牙齿,霸道刚烈的气质立刻被冲淡了几分,显得平易近人。
“你认识?”待那壮汉进了楼,庄离才问。
“方才不是说有高手经过露了一手么。”沈放解释道。他已认出这个面留黑髯的壮汉正是方才出手的刀客。之所以在暗巷外停驻了片刻,显然是因为认出了那辆马车。
“这么巧,他也来这。”庄离话还没说完,便听见楼梯传来一轻一重两段足音,果断改口,“我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鲜的河鱼。好吃,太好吃了!”
庄离啧啧称赞之时,那名高大魁梧的刀客迈了进来,二楼数桌客人,除了沈放和庄离,几乎是都不分先后地望了过去,但又很快收回了目光。
那刀客粗犷的样貌,沾染过风霜雨雪的打扮,还有那一柄漆黑的刀,都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小兄弟,没想到在这又遇到了,这下我可能就真解释不清了。”刀客环顾了一圈,隔着一段距离,气沉丹田地朝盯着他的沈放说道,说完自顾自哈哈一笑,显然也是知道沈放对他的提防。
他的笑容真挚,稍稍消解了外表给人带来的威慑感。
沈放心中所忧也顿时一缓,他原是担心说话直接的人张口就是“无相楼”,现在他意识到,这人并非口无遮掩的人,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沈放神情舒展,“阁下说笑了,阁下是有恩于在下,只是在下困顿,一时无法报答。”
沈放以困顿二字示弱,一方面是试探对方的态度,另一方面则是坦诚——对方目前既没有表露恶意,便不能轻易得罪。
庄离本是专注于品尝嘴里鱼羹,听到沈放这郑重的语气,顿时竖起了耳朵。
“我这人喜管闲事,路见不平绝不会见死不救。”刀客抬手指向沈放身后,“若是不介意,我就坐你们旁边那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