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沈放眼神晦暗了几分,跟紧了前方的灯笼。
☆、第三十九章 傀儡之忠
戴着斗笠鬼影在街上疾疾掠行,浓雾的有无对他来说本无区别,他以常人无法做到的扭曲的姿态灵活地避开了各种障碍物。
突然,他骤然一停,脚底发出急促的一声摩擦。
他早知身后有一人跟着,轻功身形丝毫不逊于之前遇到的那个年轻人。此人不断变化着方位,在他的前后左右悄无声息地游走,似乎要将他的底细摸个彻底。
“终于找到你了。”鬼影顿了顿,“你一直跟着之前那个人,也听到了我们的对话,既然知道我们都在找你,为何不现身?”
“你们说的不是同一个人,”声音自他后方传来,又飘到了斜前方,“他找的不是我。”
“你是嘲风,嘲风认识魃,给了魃那颗琉璃珠,为何这般警惕魃的傀儡。”
跟着他的确实是嘲风。
“你接触过蛇,我担心你身上有什么古怪。而且,我不知晓你为何能在脱离了主人之后还能自主行动。”
傀儡点了点头,“魃掉以轻心,中了蛇和寸草的圈套,我体内有他的一截指头,才得以受驱策——”
“打住。”嘲风听得心惊肉跳,立刻制止了对方,“不要在此地说——”
“我很清楚,周围数十米以内,只有你一个活物,若是突然有人闯入,我会立刻把他解决。”
噢是的。此傀儡能辨心跳,嘲风恍然,明白自己为何会被发现了。可还是不放心让傀儡在此地就把重要的机密给说了。
“此时不说,可能就没有机会说了。你一定也很奇怪,为何魃迟迟没有回音。”
嘲风神色一凛,再次端详起了傀儡那惨不忍睹疮痍遍布的身躯。
“你说。”
“魃中了灵蛇沼大祭司的蛇蛊,他已经不是他自己了。”
“……”隐约猜到几分的嘲风在得到确认之后,背心还是生出一丝凉意。
他与魃的关系一向不错。
“我与灵蛇沼祭司的蛇侍缠斗,侥幸逃了。不过大祭司很快发现,一路跟着我北上,我卖了些许破绽,拖延了他北上的时间。眼下,他应就在城外,我也不知道他为何没有进城。”
蛇不在,嘲风紧绷的神经终于缓了缓。
“魃呢?”
“去洛阳皇城了。”
嘲风眼皮一跳。看来大祭司是让魃绕过自己,径直回去复命了。圣上身边还有数位高手,孤身的魃还不足以对圣上做些什么,只怕是要蒙蔽圣上……
今夜一过,他便会回去写一封信,甚至亲自回去面圣。
“此事今夜过了我会竭力解决。”过了一秒,他又问:“你游荡了一晚上,发现了哪些人?”
傀儡抬起手,伸出一根黑黢黢的指头,按在了独眼的位置,“先前那个年轻人,我察觉到他身后始终跟着一个虚影,只是没想到便是你。”
傀儡突兀地停下了话头,像是吞下了后半截话。
一秒,两秒,嘲风耐心快要耗尽,就听傀儡接着道:“那个年轻人体内有梦蝶。”
见嘲风并没有反应,傀儡又道:“你们跟焉支山那位都有关系。”他顿了顿,“我明白了,他要找的人是焉支山那位。”
嘲风皱了皱眉,忽地明白面前这个傀儡在做什么。他在说出自己的分析。
“为什么不直接问我?”
“魃曾说过嘲风是个藏得很深的人。”
“……”魃居然是这样看我的?嘲风泛起一丝苦笑。
“你是傀儡,我骗你并没有什么成就感,更何况,魃一时半会儿没法接触你了。”
“焉支山那位,先前那个年轻男子,你们是什么关系。”
嘲风耸耸肩,“我跟着焉支山那位时,还没有那个年轻人什么事。”
独眼的傀儡定定看着嘲风几秒,“我明白了,就如同在我之前,魃也曾有另一个傀儡,那个傀儡在他为加入神武阁而接受的考验中碎了。”
碎了,这是傀儡死了的意思吗。
“比喻用的不错,不过你仗着身为傀儡,不惧身陨而这般放肆地揭人家伤口,可不是个好习惯,”嘲风挑眉,“等魃醒来,我就把你碾成碎屑。”
傀儡沉默了。
“你也有害怕这种情绪吗?”嘲风笑道。
“魃能醒来?”傀儡不答反问。
“有这种可能。”
过了数秒,傀儡一点点,看上去颇为吃力地,面对嘲风弯下了他的腰,紧接着是头,深深行了一礼,对嘲风展露出无限的尊敬之姿。
嘲风一惊,但却是不动声色,直直望着傀儡。
“若阁下能让魃醒来,在下区区一介傀儡,何以惧粉身碎骨。”
突然面对傀儡对魃的深情告白,嘲风的嘴角不禁抽搐起来:“真没想到我会有羡慕魃的一日。”
“魃他是洁身自好,并非是不讨女人喜欢——”
“够了。”魃啊,你跟一个傀儡形影不离就算了,居然无话不谈,什么都分享?“你还看见了什么人?”
被打断的傀儡并没有任何不适,很快接着道:“我还看见一个很是厉害的剑客,他的剑很快,如风过。他和一落单的北荒人相斗,所处之地血腥气极重,应有不少破损的肉身在那儿。我担心被发现,又为了找你,便没有逗留。”
嘲风“嗯”了一下,又听那傀儡径直道:“你不需担心,他的身手远超椒图,甚至不逊于睚眦。”
“我担心什么……我是怕他一下子想把北荒的人全杀了,但又没杀干净,今夜来的不会只有普通的蛮子,他这样,容易落下把柄。到时候我还要厚着一张脸去求睚眦替他擦屁股……罢了罢了我和你一傀儡说这些干什么。”
傀儡非常同意地点了点头。嘲风明显感觉到,自己在说完能让魃醒来后,他对自己的态度转变了很多。
“我还发现有个身手不错的男子在游荡,他识出我是魃族的傀儡,甚至还想收我为他所用。”
嘲风皱起了眉头。
“你认识他?”
“一个收集癖,搅屎棍,骗子,疯子,天下第一自恋之人。”
“……”
“他应该逃了吧。”
“嗯,他身上有个古怪东西,挡住了焦毒。”
“……可惜了,今夜若再见到他,记得攻他下盘。
傀儡迟疑了片刻,“……好。”
嘲风不禁想,那人一向自恋,若是身子留了一块难看的焦疤,怕不是要低下他那高傲的下巴,死皮赖脸地去求南疆大祭司愈合该疤痕。这样一来,那人又把自己置于里外不是人的地步。
“那些提着灯笼的北荒人往西南牢狱去了?”嘲风确认起方才听到傀儡和庄离的对话。
“那边聚集了不少人。哦对,还有一名刀客,他的刀光在雾中太盛,刀光在城中各处留下痕迹,并不明白他在做什么。”
“刀客?”嘲风一时想不出此时大梁有什么刀客会有余力在此刻瞎搅和。
说罢,傀儡抬手朝一方天际指去。嘲风朝其所指看去,却是满目浓雾,什么都看不清,正要询问,忽地一下,眼前雾气似乎一下子消失。远远地,他看见一座庄严的佛塔,飞檐如展翅的黑鸦,凝在夜幕中。
那是连云城东北角的明光塔。人若站在塔尖,没有雾气相隔,足以俯瞰整座连云城。此时的明光塔塔尖,果然隐隐发亮,乍看之下像是月辉。
奇怪。明明此般浓雾,为何自己借傀儡的提醒,凝眸多望了一眼,便能清晰地看见那么高远的一座佛塔?
“你去连云路楼顶呆着,日出以后注意别被人看见,我天亮后回去。”
傀儡“嗯”了一声,后退一小步,彻底隐入了身后的浓雾。
嘲风则转身奔着东北的明光塔而去。根据庄离所说,既然焉支山的那位在连云城,那么便可以解释为何庄离这般莽撞地奔了出来。只是不知道那利用白灯笼和狼影引着庄离前往明光塔的人,到底是焉支山那位还是北荒的人?
西南的部署他很放心,而东北角却是毫无防守,因此他须亲自前往东北一看。
而此时的沈放已是一路跟着哈布格,来到了城中西南。
☆、第四十章 焰中圣女
西南的一处三进大宅邸,院外四条街都被浓稠的拨不开的雾气充盈,宅邸上方则是凝聚成云般的雾顶,看上去与周围所有死气沉沉的屋舍并无两样。
在重重雾障之下,一派灯火通明。密密麻麻的人,集中在了前院。
原本摆着花架种着修竹的院子,此刻花架已塌,绿竹被砍,在院中央的篝火中燃得正旺。就连墙角那些只做点缀用的浆果也被这些异邦人摘吃得只是剩下几颗烂透了的。
所有人杂而不乱地站成好几排,将篝火围了起来,而人群中最后一排,一位个头明显比其他人低了半个脑袋的黢黑少年吐掉了嘴里的果子,嘟囔道,“酸。”
没有人注意到他这点孩子气的举动,他们面朝篝火,虔诚地望着篝火前那个白衣胜雪,乌发似炭的苗条身影。
为首的一名汉子低声道:“人齐了。”他说的北荒话似有什么魔力一般,话音刚落,篝火热烈地吞吐出火舌。
火舌飞舞,火星闪耀,那白衣身影的容颜被照亮的一瞬,所有人倏然闭上了眼睛,低下了头颅,不敢直视。
白衣女子的容颜固然绝美,眼眸却是毫无生气,冷到极致,也淡到极致,仿佛天地间若在此时起一阵风,便可将她抹去。
可是在火光中她的身影又是那般沉重,压在每一个北荒人的心上,背上,让他们心甘情愿用血肉滋养她的美,将灵魂匍匐在她脚下,托着她飞在高高的天上。
女子微微仰首,微阖的眼睛倏地睁开,仿佛眼角要随之裂开。
她那碧绿的瞳子看穿了雾气,看到了上方的银月。
“北荒的月,和此处的月,并无不同,我的意志,在北荒得以施行,在此地,亦无违逆。”
她用北荒语哼吟着,同时,赤脚在地上跳起了舞。
随着她的摆动,火焰时而向左,时而向右。火焰中,浮现一头白狼的身影,白狼张开了嘴,吞吐出白色的雾气,与火焰缠绵着升起,拥住了她。
在火苗中毫发无损的女子,不知疲惫地跳着,众人不知疲惫地看着。
他们仿佛随之一起陷入了一场盛大的,烈火与白雾的美梦。而那个黢黑的少年,脸上浮现了幸福满足的神情,他看到了胜利,看到了敌人的鲜血,看到了浩渺草原的地平线上,壮阔升起的太阳!
可就在他们即将随着吟唱和舞蹈渐渐走入暮光之中时,整个梦如镜子一边破碎。
“圣女?”那为首的男子有些慌张地看着面前沉默凝然的女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那被称为圣女的白衣女人再次阖眼,双手垂落身侧,双脚并立于灰烬中,轻轻道,“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她上方的白雾凝成寒霜,簌簌飞向后人身后。
只听霜打屋檐,青瓦发出阵阵脆响同时,一个白影无声地窜出,落在了侧方的屋檐上。
来人正是沈放。
那圣女一出手便逼得他不得不避,寒霜几乎是彻底覆盖了他先前那一片藏身之地。若是普通的霜,倒也没什么关系,他只是不清楚这个看上去就邪里邪气的女人到底有什么本事。
嗯,莫拿自己的小命试探敌人的人品。
沈放和那圣女四目相接,却见对方神情平静,一双碧绿的眸子也没有先前装神弄鬼时那般诡异。
应该是个人吧。他正这样想着,就听那圣女道:“是你。那个剑客。”
沈放嗯了一声,“我倒是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你。”他语气从容,浑然不觉有数十双暴戾的充满敌意的目光正死死盯着他,仿佛盯着猎物。
“是它看见了你。”
她身后的火焰中,一双狼瞳显现。
“你对我有不小的敌意。”女子接着道。
沈放想笑,这简直是恶人先告状啊,这女人也不看看她前面这一帮一副要吃人模样的壮汉。不过,他还是很诚实地点了点头,同时,拔出了背后的剑。
一瞬间,下面亮出了一排排的尖刀,白花花的刀刃悉数对着沈放。
女子缓缓转过身,正对着沈放,若有所思道:“若是一人一刀,大概要花费一番功夫,才能在已变成肉泥的阁下身上找到那么好看的两个眼珠子。”
“喜欢我的眼珠子啊?”沈放笑着道。
“我一直很好奇,东海赤城鲛人的琥珀眼珠子,看这个天地,看芸芸众生,有何不同。”
沈放耸耸肩,“很大不同,譬如他们看你是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圣女,而在我眼里,你只是个跳舞不怎么好看的模样尚可下饭的普通女人。”
他顿了顿,“不过,你跟别的模样尚可下饭的女人不同,你嗜血残暴,同你的狼一样,没有人性。”
话未说完,只听咻咻两声,人群中,脾气火爆的某个汉子已对着他的头连射了两箭。
沈放轻巧避开,对下面的人从容道:“我只用一剑,她的头就会被挂在城门上,一双绿眼珠子可以好好晒晒太阳,瞧瞧城中央那春光烂漫的花街。”
女子沉默了。众人沉默了,沉默中,是死死压抑的怒气。他们只待圣女一声令下,便要将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狂徒千刀万剐。然而,院子却有一人惊魂未定。他站在最后一排,将身子重量悉数放在一只完好的腿上,努力保持着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