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你说的是真的,真正的仇人是沈昱诚,不是他沈放。日后,我自会去拥霞山庄讨一个说法。”
听到这,面无表情的宛如石化的沈放这才神情微动,目光怔怔看向庄离,摇头道:“我说了,我爹不是那样的人。”
话刚出口,沈放只觉自己的声音如此冰冷。两人的目光在风中相触,宛如冷刀割在彼此身上。
“当年你爹是没有选择,今日,你爹不惜派你入宫去送剑谱,也是没有选择……”庄离不再看他,喃喃道。
沈放无话可说。
“可你又能怎么办呢……你入了宫,这江湖上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你什么也做不了。”庄离唇边竟是泛起一抹讥诮的笑,看得沈放心惊肉跳。
庄离说到这,竟是转身朝来路走去。
“慢着!”
“慢着。”
归墟子和大祭司异口同声道,说完,皆是一脸古怪地瞥了对方一眼。
“大祭司,倘若贫道猜测得没错,沈放入宫送剑谱,也本是你们计划中的一环,为何你今日会在此处为难他,甚至要取他性命,这,寸草的那位知道么?”
大祭司心中暗惊,没想到归墟子竟是算到了这一层,甚至,也知道自己与呼延东流种下了血誓之约,不可提及他的名字。
归墟子神情肃然,接着道:“自古以来,一国存亡之际,无不是内忧外患,眼下,大梁已有澜州豫州的动荡,也许,明日便有大兵压境的威胁。这两步,我算得可有错?”
大祭司默然了数秒,颔首,“不错。”
“敢问第三步,是不是便在那个人身上?”
大祭司下巴微抬,戒备地看向归墟子。
庄离和沈放一时再次被两人的对话感到困惑,到底,寸草和灵蛇沼的计划是什么?
“沈放是不是非死不可?”归墟子遽然离座,再次追问。他站起身依旧比大祭司矮了一个头,身子颤颤巍巍,再加上一身黑袍,宛如被雷劈过的一棵焦死之树。
“不错。”大祭司断然,“那个人,已经去往洛阳了。”
归墟子突然抬手,对着沈放遥遥一指——沈放只觉胆寒心震,气血翻涌而上,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大祭司眸中闪过一丝诧异,嘴角绽出微笑。而那头青蛇却是躲在他身后,嘶嘶地吐着信子,仿佛极为害怕对面那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老者。
庄离眉宇深锁,厉声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只是确认了一下他体内的情况罢了。”归墟子淡淡道。
然而沈放却清楚,方才归墟子那一指,绝不是那么简单。待咳嗽完,他先是感到体内一阵酥麻,紧接着胸口越来越痒,仿佛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来回地轻抚。他抬手抓住胸口,然而痒的地方并不在表面,而是在皮肉之下……仿佛要把胸口抓破,才能止住那股令他狂乱的痒意。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沈放勉强站直身子,只觉远处的归墟子比记忆中的那位矮小了很多,“你——”
归墟子打断了他的话,“沈放,你脑海中那个一直接不上的环,是不是接上了?”
痛痒难耐的沈放尝到一丝鲜血的滋味,他咬破了自己的唇,获得了短暂的清明,也听清了那致命的一句话。
“他们要你下山受死,所以你大师兄,才会死的啊……”归墟子语带哀矜,神情却是漠然,“大祭司,我说的可有错?”
大祭司冷眼看着这一切,没有否认,他知道,那确实是呼延东流的计划。
离沈放最近的庄离,清晰地看见,沈放眼里如长风而起的浩浩剑意。“沈放……不要去送死……”他飞身而上,可这次,他却没有沈放快。
一剑如虹,白云苍狗,变幻虚空。眨眼睛,沈放的剑已到了大祭司身前,刺向那双蛇瞳。大祭司身后罡风如旋涡,张开虚空之口,吞噬着剑气的虹光。
一滴雨,从九天而来,经历了漫长的一段路途,就在这时,落在了沈放的右肩,沈放身形猛地一滞,只觉有千斤之力压在了自己的身上,鲜血从口里汩汩涌出,却始终不肯垂低那握剑的手。
大祭司嘴角似笑非笑,左手捏咒,右手对着沈放胸口一拍。虹光霎时间如雪融潮退,乙未剑发出剑鸣,却是惶然而凌厉。
“蝼蚁也配慕海天之阔,擅拟此等剑意?”大祭司撤掌,沈放直直飞了出去,跌落在风云台的石阶上,乙未剑落地,银光蒙尘。
哗啦啦,灰茫茫的雨线终于压了过来。雨轰轰烈烈地下了起来,此时周遭的一切早已是昏晓不分。残月不知被掩埋在何处,满天的黑云压顶而来,东南西北,皆望不见头。
沈放看向归墟子,却见他重又坐在湿漉漉的石墩上,丝毫没有拦住大祭司的意思。
“沈昱诚当年习得春秋十九,也只敢在苏厄功力尽失时乘虚而入,他的儿子,也配在我面前用剑?”大祭司赤脚走在雨里,却是片滴不沾身。他穿过潇潇雨幕来到浑身湿透,颓然在地的沈放面前。
“你既然这么想替你大师兄报仇,就该明白,我有多恨你们沈家……”
“我功力受限,若非如此,那一剑,你躲不了。”
“你伤我一剑,又如何?”
沈放睁大眼睛,不去理会大祭司话语里的极度轻蔑,雨水落在他的眼里,视野一片模糊。他站起身,凭借着微弱的感应,重新拾起了乙未剑。
不远处,庄离神情冷峻,目光来回地落在三人身上,心中无数个念头飞闪而过,一个念头追着另一个念头,逐渐交织成一张粗糙的密网,勾勒出沈放垂死前的脸。
☆、第六十三章 山渊残影
风雨飘摇,天地昏暗,连绵山峦如群魔之影,风云台之于乌有峰,如一粒砂石立于断崖边,在九天的如墨云海间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随地,都会堕入魔渊。
沈放弯着身子,站在一片水烟腾腾中,目光冷冷落在他身前的大祭司身上。
大祭司右手抚上胸前的骨链,红唇白齿间呢喃着迷幻诡谲的音节,骨链处闪烁出宝石般的红光,地面的积水刹那间沸腾如潮水般涌向沈放!
沈放知雨的不正常与大祭司脱不了干系,但知道了又有何用呢?他抬手擦拭掉脸上的雨水,伸两指于口中狠狠一咬,将指尖鲜血抹上了横于胸前的剑刃,紧接着,血剑绕身扫出,血与水在空中相触,交融,剑身一时间冒出蒸腾的水汽。
白烟缭绕中,沈放振腕扬剑,血脱离剑身溅于空中,而那些雨水竟是追逐着他的鲜血而去,不再向他围聚。空中带出一片扇状的血雾,而沈放手中的乙未剑又恢复了皎洁。
“还挺聪明,知道是血的问题。”大祭司嘴角微微一扬,击了击掌,一道青光从他身后飞似地窜了出来,自风云台外缘绕向了沈放的后方,正是那头青蛇。
如此,青蛇与大祭司对沈放形成了包夹之势。
沈放看似泰然,实则心里已经骂天骂地骂了个遍——怎么就能想到上峰如此凶险?这大祭司就不用说了,仇二十年前就结下了,这归墟子更是有大问题,南宫芙云想来已是凶多吉少。
他深深看了犹在沉默的庄离一眼,再次看向了归墟子,但已不抱几分希望。归墟子抱胸看着天,如在观察雨势,知道沈放看了过来,却是神神叨叨地自言自语:“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沈放着实看不透这黑白通吃的老道。
大祭司也是看出了归墟子对于沈放一事的模棱两可,没急于动手,“敢问道长,此乃何意?”
归墟子抬手放于唇前,“大祭司在老道这拙地布雨,老道可得借你的灵蛇宝地还债。”
“归墟子既肯成全我,就算要移山填海,为君驱策又何妨。”
不再理会归墟子,大祭司死死盯着沈放,眼里满是疯狂,瞳中烧着两团自地狱索命而来的青幽冥火。
如果,庄离会出手的话——沈放抬起头,奔向大祭司。大祭司微一眨眼,青蛇方动,庄离便跟着动了,可庄离比蛇更快!只见一道灰影飞过,自成风势,所经之处,雨水斜飞,偏离了原来的轨道。
从未见过庄离出手的大祭司的目光一下子被牢牢吸引,只见那抹灵动的灰后发先至,扑住了前方小小的青蛇。
青蛇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被笼罩在灰影当中——被庄离精准地捏住了七寸,提了起来,按理说,它该为了自由奋力挣扎,不顾一切地攻击庄离,此时却是温顺地耸拉着头,一双瞳子滴溜溜地看着庄离。
庄离眉头紧皱,将青蛇提着离身体远远的,躲着那一对宝石般的蛇瞳,听见大祭司低低一笑:
“这就是徐一苇带出来的徒弟么。”
而这一切,沈放都没有瞧见,这短短的时间内,沈放刺出了七剑,风急雨骤,天昏地暗间,风云台上竟有七点星芒明耀闪烁!早已在心中敲定了结局的那位黑袍道人也忍不住看了过去——少年人白衣猎猎,他的剑光如流星般落至大祭司身前,仿佛要把后者吞没,可就在近身的最后一刻,星散如灯灭。
黑暗再次笼罩风云台的一瞬间,大祭司唇边的笑容消失,右手穿过雨幕,朝前一步,如囊中取物一般,握向沈放的脖子。
沈放的眸光黯淡了,他第一次遇到这般强大的对手,这根本就是一场毫无悬念的虐杀。若之前他还对野客僧所说有些怀疑,眼下他已是大开眼界——他根本不未曾领略武道之巅的风景,哪怕是一眼,也不曾瞧过!
耳畔传来切割空气的尖锐之声,白色的一片薄光突兀地刺入二人之间。沈放猛然回神,奋力一退——这般薄巧的剑光他再熟悉不过了。
剑芒刺向大祭司的右掌,大祭司眸光一寒,指尖刚触及沈放的脖颈便收回了手,当他再欲出掌时,他惊骇地发现,面前的沈放不见了。
他转过身,压抑着心中怒火,“若再阻挠,莫怪我不念及血脉之情。”
方才庄离竟在他手下把沈放救走了!
庄离松开沈放,神情从容,仿佛方才只是恰好经过,“你说的对。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拾起落在地上的那把短剑,随手一抛,短剑不偏不倚,落在了沈放脚边。
“还给你。”他对沈放道。
沈放蹲下身子,握住了剑,掌心感觉到残留的一点温热,“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不需要了,”庄离垂眼一笑,看见沈放脖子上那一抹触目惊心的红痕,“你连自己都顾不好,怎么护旁人安危。”
沈放正要说话,却咳出一口血,可当他狼狈地擦干嘴角的血,庄离已经不再看他,脸上只余一丝嘲弄,而他疏离的嗓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还记得你那夜许的愿吗。”
沈放不假思索道:“枫山一夜,永生不忘。”
庄离的身子微滞了一瞬,旋即恢复了常态,冷冷道:“……沈放,如你所说,下辈子,下辈子愿你得偿所愿,逍遥自在,再不被俗情俗务俗人所缠。”
“你——”
沈放话未出口,庄离身形已消失在原地,而他的身后多了一道鬼魅的灰影,灰影出手快如闪电,点上了沈放腰间两处穴道,转瞬即带他至崖边。落地时,沈放双腿一软,身子不受控制地斜倾,正落入身后灰影怀内。持剑的手早已垂落在身侧,然而手中剑却是迟迟没有落地——他在负隅顽抗着。
沈放从不知道,庄离也是点穴的好手!
场上局势在电光火石间,陡然生变。一切发生的太快,也太匪夷所思。大祭司面色微动,那头被庄离放走的青蛇已是颇不好意思地回到了原主人脚边,聚精会神地看着那一灰一白偎拢在一起的身影。
沈放太过震惊,以至于此刻大脑一片空白。他垂眼即见乌有峰的旷古天险——鸟绝,猿避,人灭之险。此峰之高,可是让他们走了一日一夜!隐约,他听见远方一苍老的声音在喊着什么,却听不清。
庄离吐出的一缕热气沾上了他的后颈。隔着薄薄的衣衫,沈放感到背后有一只温柔的手,他刚想到那是庄离的手,那只手便突然发力,以不带半分迟疑的狠心与决绝,将他推了出去。
雨在下,湿润冰凉的空气在一刹那间钻入沈放的鼻腔、肺部,却灼烧了他的五脏六腑。沈放感到自己整个心魂都被遭遇了雷击。他人已至空中,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扭转了身子,看见身后那人冰凉的脸庞和漠然的眼神,一如初见那时令他惊为天人。
“庄离……为什么……”
庄离避开了他的目光。
浓浓的酸楚一点点在沈放的胸腔爆炸,悲伤与狂怒如潮水席卷灌顶,失去理智的沈放,只是如发泄般,不着调的怒吼着,其悲其痛其不甘,响彻群山。
庄离的心猛地一颤,后退了一步——沈放眸光中盛起的剑意惊了他的魂。
那是少年剑客的最后一剑。惊鸿也,一眼万年,剑意似罡风,由下至上,贴着崖壁呼啸而起——宛如无数把复仇的尖刀。庄离纵是负有世间最好的轻功,亦难逃此劫。
一瞬间,四肢传来尖锐的疼,像是被万兽啮食,千虫叮咬。他低头一瞧,衣衫尽毁,手臂与双腿已是皮开肉绽。然而,沈放的剑意仍是避过了他的要害——想到这,庄离原本就瘦削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栗起来。
随着他的心魂受扰,远处,终年如镜的湖面开裂,裂缝如凝固的波纹密密麻麻布满整个湖面,沉闷的声音在地底下传来,湖床开始陷落,发出巨大的轰隆声。湖畔寒舍内,昏睡已久的和尚缓缓睁开眼,猛地坐起,不顾不断冒血的唇角,推窗而望,神情惊惶,不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