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那千秋万代齐氏疆土永固的私心,”归墟子把木棹丢回原处,甩了甩手,“葵娘子怎么看。”
“幼稚。”葵娘子头也不抬,盯着手里那两颗石子,不假思索道,“不过,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沈放重复道。
“再者,以武犯禁者,不是没有,只不过江湖以拥霞山庄为首,不敢造次,若他日这武林第一易手,便难说了。这种风险,这二十年内已发生一次,只不过,齐棣没有惊动拥霞山庄便清理了。”
“这是……”
“孤山剑庭本不练剑而是练琴,只可惜,那本被寄托了振兴武林之望的乱山琴谱被毁于一旦。”
沈放眉头紧锁——这些事他闻所未闻。
“被毁了?又是齐棣下的手么?”
“我们后来听闻此事,皆认为会出手的只有齐棣。那时齐棣尚未设立神武阁,也未派人大肆在江湖上搜寻,因此,乱山琴谱到底是怎么进入皇宫被付之一炬的,一直不清楚。还有,那一年,孤山剑庭的长子方塬自那以后,便失踪了。”
归墟子露出深不可测的表情,“所以啊,很多人都猜,方塬与琴谱之事有关,甚至很有可能就是他送入宫中的。”
“方塬?”沈放的心思久久在“付之一炬”四个字上打着转,沉吟道,“孤山剑庭的那位小公子我曾见过,其名方堤,还有个妹妹,名字我一时忘了。他们从未提及他们还有个长兄。对了,道长,你可知孤山剑庭如今境况如何,可有受此事牵连?”
沈放看见归墟子表情的凝然,心头蓦地一沉。
“一个月前,神武阁的人上了孤山,听闻是满门皆……”归墟子未待说完,见沈放的目光骤然呆滞了,只道沈放曾与方家儿女有交情。
一时,两人沉默,沈放的头微垂,目光避开手背上的疤,无神地落在湿漉漉的船板上。
“俱往矣,前人的选择和憾事,已成定局了,咱们,往前看。”
“好。”沈放应了一声。
归墟子摇摇头,“提及憾事,我师弟把鬼斧神工的灵峰毁了,多年来我奇门遁甲的心血悉数葬于其中,老道虽忍痛接受了,但想起来,唏嘘得只想叹气。”
“乌有峰毁了?”沈放一下子坐直了,“那峰上的人如何了?”
他意识到陆红月既然是齐棣的人,肯放任灵蛇沼大祭司除掉自己,显然是齐棣有心借刀杀人——此去皇宫送剑谱看来真是凶多吉少。当时在坠崖时听到的呼声,回想起来,确实是冒充归墟子的陆红月的声音,他之所以突起阻挠之心,应是想着自己身上尚带着春秋十九的剑谱。
“他想借封山将苏危葬于乱石之下,然而我在山下见一缕黑烟匆匆东去,甚至连你的尸身都顾不及寻找,看来是有人挫败了他的计划。而这,也是我一时想不通的事情。”
看出沈放的担忧,归墟子又道:“你放心,徐一苇的徒弟应是无碍。你昏迷的时候,身上还掉出一个玉佩,是他给你的吧,那上面有梦蝶的印记,他是不是曾以幻术压制过你体内的邪雾?既然上面印记还在,施术者便是无碍。”
沈放恍然,点点头,随即又迟疑道:“道长,庄离另一个身份,大祭司在风云台上曾提过……”
“他爹是灵蛇沼的苏厄,体内留着灵蛇的血脉,这点无假。北冥鸢救了你,按理说他本该循迹追上,想来是封山的影响,截断了他和北冥鸢的联系。北冥鸢有灵,却生性贪玩,人情缓急,它拎不清。”
沈放松了口气,“我们来时,其实还有一名叫南宫芙云的姑娘,是无相楼南宫家的——”
身旁响起葵娘子嘻嘻哈哈的笑声,打断了他的话。葵娘子两眼弯弯,斜觑了不明所以的沈放一眼,捂着嘴,把石头往江里一个个抛去,一个都不剩。
“南宫芙云。”归墟子重复起这个名字,两颗眼珠变得浑浊,仿佛忆起了往事,“她十岁那年就死于一场恶病,南宫家带着她的尸棺出了玉山城北入遥山,将她的尸身葬在上峰的古道旁,随后南宫带着他的儿子上山见我。”
“这——”
“南宫芙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在沈放脑中闪过,他的眼里满是惊愕。
“我亲眼见过南宫负云,他也不曾否认过那女子的身份,她如果不是南宫芙云,那又会是什么人?”
葵娘子又掩着嘴,嘻嘻笑了起来,似乎知道是到底怎么一回事,但是却绝不会开口告诉沈放。然而,她突然被什么吸引,直愣愣站了起来,一脸凝重地看向江岸。
一阵凉风,把船身拨动,朝她眺望的方向飘去——薄暮冥冥间,江面有个被水草缠住的东西在光晕中浮浮沉沉。
船在江上的第四个白日将尽,春雨如针还在飘,折射着橘芒色的光。夕阳余晖下,泡在江里的那具尸体闪闪发光。沈放感到一阵恍惚和无力,不知不觉,他已走出草棚走进雨中,行到船的另一边,双手撑着船沿,张着嘴,大口大口喘着气。
“莫慌,那不是南宫负云的尸体。”
沈放右胸多余的“心脏”就在此时猛地一缩,仿佛被利器狠狠扎穿。在刹那间痛到失去意识的他身形一歪,栽入了江水中。彻骨冰凉的江水涌入他的口鼻,他一个激灵,意识到归墟子方才那句也回答了他的疑惑。
☆、第六十七章 孤注一掷
入夜雨停,空气清透,一轮明月高悬于山尖。江心一点船火摇晃,四下静谧,偶尔响起几声水浪,但也是懒懒散散,有气无力,好像所有的活物都疲乏了,留在这悠悠的江道上,伴两岸青山与明月,就此垂垂老去。
“爷爷,发大水的时候,这儿是不是淹死过很多人?”
沈放刚一醒转,便听见这让他陡然一惊的问题。从葵娘子口中说出,加上她那天真烂漫的语气,更显诡异。
“那为何我仍觉得,江水流淌的声音如此悦耳。”葵娘子细细的声音格外清晰。
“爷爷,昆仑的雪山融化了,醍醐江的江面,会不会有那个小山坡那么高。”
沈放轻轻卷起竹帘,见山影不断倒退,船行得比白日快了很多。若非在穷途,此情此景,他也不免有轻狂逍遥的快感。
人逐明月去,又乘江流归。他闭上眼,这样的句子出现在脑中,是剑意自成。
船舱外重归寂然,是察觉到他醒来了么?没过多久,船舱的门推开,葵娘子托着半截燃着的蜡烛走了进来,刚看了沈放一眼,目光就飞快避开。沈放这才注意到自己衣衫尽褪,上半身裸露着。然而他来不及顾及礼义廉耻,右胸口那触目惊心的绯红花纹让他喉间一紧。
他不只是穷途,已然是末路了。
突然,两岸峭壁之上传来一阵高亢的长啸,沈放探出窗外,仰首望去,只见一个巨大的黑影在山顶的林间穿行掠飞。只是一眨眼,便看不见了,随后,又听见一声凄厉狭促的鸟鸣。
是北冥鸢在捕捉它的猎物么?正想着,沈放听到归墟子唤他。
“出来吧。”
葵娘子把蜡烛留在了门外的地上,人已不见了。沈放随手拿起衣服披上,走了出去,立即看到船尾横放着一具尸体。
尸体是朝下放置,一张脸贴在木板上,朝着沈放的方向。尸身已经浮肿得不成样子,五官早已变形。方才葵娘子就是在这尸体旁边经过,似乎并无任何反应。
“归墟子道长,您怎么知道,这不是南宫负云的尸体。”
沈放脑海中浮现出南宫负云女装时惟妙惟肖的神态,遏制住捶胸顿足的冲动,只想把那个人的形象彻彻底底忘掉。
“你看他是不是脚上有蹼。”
“蹼?”
沈放捡起地上的蜡烛,往男子的腿部凑近,果见那男子的脚趾之间连着透明发白的薄膜,顿时有些反胃。
“这是……什么人?”
“东海赤城人。”
沈放狐疑道,“可是,我娘的脚好像……并不是这样。”
“东海赤城的男人自古是有蹼的,后来一方面是为了适应陆上的生活,另一方面又为了融入大梁的民风,男童一出生,便会用火将尚未成形的蹼烫坏。”
“那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又为何淹死在这江里?”在沈放面前的“蹼”和田间青蛙的并无二致,长得极为完整。
“如今,天下只有一个地方有完全成长起来的蹼人,便是大梁皇宫。我师弟陆红月有意养了几只,看来这次他来乌有峰,也是带了帮手。你面前那个可怜虫当然不是淹死的。”
听到这,那葵娘子又突然笑了起来。
沈放发现她其实挺爱笑的,只是令她发笑的东西,似乎总是带着几分异样或残酷。
“那是怎么死的?”他克制住恶心,把火烛凑得更近,观察着那人的皱起来的皮肤,闻到一股湿泥的味道。
已经开始发臭了。
男子掩于上下的右臂露出了一小截,已经成了深紫色,像是发霉了的木头。
“伤口如若蚊虫叮咬,就在右手腕心。”
“这种毒……”沈放断然道,“是南宫负云杀的他。”
南宫负云,甚至那所谓的“南宫芙云”,一贯是用针的。那夜在连云城的云川边,根本就是南宫负云设计好的一出戏!那个被沈放剑气惊出,将庄离置于险地,最后跳河逃走的人,其实就是南宫负云,也就是他们以为的“南宫芙云”。
沈放心头有气,但想到南宫负云虽信誓旦旦要夺取剑谱,却是多次相助自己,气又渐渐消了。
“他自己命大没死就好。”他嘟囔道,往船头走去。归墟子和葵娘子都在那儿坐着。草棚已经收起,归墟子盘腿坐在竹席上,葵娘子则是抱膝而坐,赤着脚,上下拍打着节奏,好惬意的样子。
“无相楼的绵里藏针及傍花拂柳,南宫那小子确实用的得心应手,甚至青出于蓝,只是我见那蹼人所中的毒素之多,远远超过毙命所需,并且毒素全积聚在右掌和右臂,看来当时情况非常凶险,南宫他也是使出全力才得以逃脱。”
“希望他躲过这蹼人后,没有被封在山里。”
“那小子我倒不担心,只是你……”
“我想除掉这个雾茧。”沈放话一出口,发现葵娘子不安分的两只腿骤然没了动静。
而他自己停顿的一刹那几乎不可察觉。
“归墟子道长,就算没有化龙盏,可有别的办法?我在连云城替当时的傀儡圣女除掉了雾茧,再不济,大不了用同样的办法,从体内剜茧。”
“那位圣女眼下如何?”
“我,我托南宫负云替我照顾她。只记得取出雾茧后,她神智有些不太对,就像……就像失了心……”
“一物一心,这是天道常理,她一体二心久了,贸然取出雾心,自然就是失心了。”
“但我毕竟只是受之影响了数日,若非是陆红月他那一指——”沈放收住了口,但已然晚了,那琥珀色眼眸当中的憎恶之意便也不加掩饰了。
归墟子拂须笑道,“沈放,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当下去洛阳,名义上送剑谱,不仅要替你大师兄报仇,还要找我那妖邪师弟的麻烦吧。”
“我不会阻挠你,只是,我得提醒你,十日前,我就曾派人入青州,然而至今没有得到拥霞山庄的任何回音,这让我不得不怀疑,青州有何变故。”
沈放抬眼,目光凝然,“可是,我娘也曾数次用呓语剑梦中惊我心神,若是有事,她哪还有这般心思捉弄我。”
归墟子倒是颇为淡然地耸耸肩,“这就不知道了,沈夫人一向看得开。”
“……道长,晚辈还有两个问题。”
“第一,晚辈想知道,焉支山徐一苇其人,道长了解多少,他派庄离到我身边护我送剑入宫,我曾问过庄离缘由,而徐一苇所给的理由却是……难以令晚辈信服。”
“不熟。”归墟子答得过于干脆,“虽说他自诩焉支山主人,但一向神出鬼没,可不像你爹,去拥霞山庄找,一逮一个准。
“……”
“金乌长飞玉兔走,青鬓长青古无有。”
归墟子突然一本正经吟起了诗,沈放有些无所适从,本以为葵娘子又要嬉笑几句,谁知她眼下出奇的沉闷。
“徐一苇找我问长青之法,想来也是活了大半辈子了,身体开始衰老。连云城中,你没见到他?”
沈放摇了摇头,“他还曾让庄离擅取岐黄坊的珍药。”
“这,他有了长青之法,又何须寻常的养补之药呢?”归墟子煞有介事地诧异道,“那些药,具体是什么,你可有了解?”
沈放努力你回忆着,“依我爹的意思,说是些延年益寿,美肤滋养的补品。”
烛火的昏黄中,归墟子转过脸,硕大的鼻子突出来,特别明显,他盯着沈放的眼睛,“这,必然不可能,除非……”
他话音陡然一转,“葵娘子,把耳朵捂住。”
沈放抢言道:“啊,道长,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这怕是更不可能……”
“怎么,看你神情,不太高兴?”
“晚辈此刻……怎么高兴得起来。”
“白日那会儿,你知道是北冥鸢救了你,可是整个人喜笑颜开神采飞扬。”
“爷爷,莫捉弄人家了。”
沈放尚来不及回应,葵娘子却是突然替他说话了。归墟子讪讪一笑,“接着问。”
“我在连云城,遇到一位不俗的刀客,自称东流,他透露他是西凉人,我怀疑,他是寸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