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朝生怔住:“什么?”
穆如归又道:“我梦见了。”
穆如归梦见了空无一人的凤栖宫, 梦见了宛若囚牢一般的皇城, 还梦到了宁愿用死换取自由的夏朝生。
穆如归一边说着自己的梦,一边苦笑着替夏朝生擦去眼角滚落的泪水:“是我待你不好,让你受苦了。”
他又哭又笑,最后没好气地踢了踢穆如归的膝盖。
穆如归轻轻捏住夏朝生的脚踝,小心地扶住他的腰:“当心。”
夏朝生把泪一擦, 伸手环住穆如归的腰,不顾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气咻咻地往九叔怀里黏。
“朝生……”
“九叔怎么会待我不好?”他哽咽道,“你待我,最好不过了。”
只可惜, 前世的自己眼瞎,看上了一个只会装腔作势的穆如期。
穆如归抱着他,千疮百孔的心稍微粘起来一些,但还是心疼:“那是……真的吗?”
“梦里,你……”穆如归的指尖轻轻点在了夏朝生的颈侧,眼前浮现出他倒在血泊中的画面,心里又是一悸。
夏朝生握住了那只微微沁出汗意的手,含泪的眸子里涌出些零星的笑意:“不是你。”
穆如归锋利的眉眼狠狠地拧着,显然不信。
夏朝生想起天坤道人的话,又想起穆如归方才说的梦,头疼不已。
他怎么都没想到,穆如归有朝一日,会窥得自己的前世。
夏朝生早有坦白的打算,刚刚乍一听九叔说的话,还以为九叔已经知晓,原来……九叔看了支离破碎的画面,将穆如期曾经对他做过的事情,按在了自己头上。
……还真是九叔会做出来的事。
“九叔,你还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的话吗?”夏朝生哭笑不得,“我说,总有一天,会将所有的真相都告诉你。”
穆如归提心吊胆地注视着他,缓缓颔首。
夏朝生深吸一口气:“那你听我说,我其实死过一……九叔?”
他话音未落,先惊叫起来:“你做什么?”
只见穆如归凶狠地撕开了锦被,三下五除二,将夏朝生的手与自己捆在了一起。
起先,穆如归想将他捆在龙榻之上,但又实在怕重蹈梦中覆辙,便将夏朝生的手与自己的手绑在了一起。
“九叔……”
穆如归将他牢牢抱在怀中,哑着嗓子道:“说吧。”
夏朝生眼眶又是一热。
他知道,穆如归是怕旧日伤疤揭开,自己心生怨恨,抛下现有的一切,离开皇城……若是他这辈子嫁的还是穆如期,夏朝生当真干得出来。
可现在,他的夫君是穆如归啊!
夏朝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三言两语将前世的事情说了一遍。
当然,他有很快事情忽略不提,比如穆如期与夏玉的恩爱缠绵,比如前世的那杯毒酒。
穆如归却依旧听怔住了。
“许是黄粱一梦,又许是真的活过那么一遭。”夏朝生的手落在九叔高挺的鼻梁上,指尖追随着几点跳跃的星火挪动,“我再睁眼时,还躺在侯府的榻上,陛下赐婚的圣旨刚下,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穆如归静静地听着,并不插话,只见脸颊贴在了他的面庞边,眷恋地摩挲。
夏朝生不知为何,生出一丝窘迫来:“说到底,是我眼瞎。”
“不。”穆如归的嗓音沙哑极了,箍住他的腰,自责道,“朝生,是朕……是我没有将你抢到身边,才让你受那些苦。”
穆如归回忆过往,惊觉,在夏朝生尚未嫁入王府前,他虽动心已久,却一直游离在朝生的人生以外。
试问,他那般自苦,除了让夏朝生陷入万劫不复以外,又有什么别的意义呢?
穆如归越想,后背上的冷汗越多,最后仓惶解开捆在夏朝生手腕上的布条,起身说是要去沐浴。龙榻上的锦被被撕坏了,夏朝生也睡不了,干脆喊夏花来收拾。
夏花眼观鼻,鼻观心,红着耳根抱起被撕坏的被子,心思飘忽,连夏朝生的影子都不敢看了。
皇后有孕,陛下……陛下怎么能这么孟浪呢?
连被子都撕破了,这得多激烈?
夏花越想越心经,尤其是余光扫到皇后微红的手腕时,简直快吓疯了。
陛下……陛下糊涂啊!
皇后不愿意,忍忍不行吗?
怎么能把人拴在龙榻上呢!
夏朝生哪里知道自己尚未成亲的侍女,心里已经将穆如归骂了千百遍。
他揣着手站在龙榻前,还没站一会儿,就被穆如归抱了起来。
穆如归道:“你身子重,不能站着。”
言罢,抱着他往殿外走。
瞧模样,是要带着夏朝生一起去汤泉沐浴。
夏朝生暗暗好笑。
九叔哪里是怕他站着?
九叔是听了前世的事,还没缓过来,不愿他离开视线呢。
穆如归的心思,夏朝生懂,自然也不会戳穿。
他搂着九叔的脖子,哼哼唧唧道:“腰酸。”
穆如归就更紧张了,一边往殿外走,一边喊太医。
他们谁也没注意到,夏花几近崩溃的神情。
忧心忡忡的侍女在夜色中,向太医院狂奔,然后声泪俱下地拦下了准备去汤泉为皇后诊脉的太医。
太医也快吓死了。
他当皇后身子不好了,头晕目眩地抱住药箱,反反复复地回忆着自己开出的药方。
……没毛病啊!
太医连忙打起精神,仔细一听。
哦,原来是陛下和皇后的房事啊!
太医安了心,同时脑海中浮现出四个大字:狗拿耗子。
陛下和皇后的房事,谁管,都是多管闲事。
不过,太医转念一想,拦住自己的侍女是皇后从侯府中带出来的,必定相伴多年,关系非同一般,如今有此顾虑,也可理解。
太医被夏花对夏朝生的衷心感动,欣慰道:“皇后身子已经大好,虽说腹中龙子不算太稳,但若是陛下小心谨慎些,应当无事。”
夏花想起夏朝生手腕上的红痕,还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太医只得承诺:“下官这就去看,这就去看!”
侍女总算放过了太医,与他一同匆匆往汤泉赶。
太医见状,放下的心,不免再次提起来。
从古至今,太医院的活儿,危机与风险并存,至于好处……少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多少前辈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也没搏出个青史留名,被后世提起,也多是卷入前朝后宫纷争,白白丢了性命罢了。
太医没有青史留名那么大的志向,他只想活命。
侍女的紧张让太医脑补出了一出大戏。
什么皇后和陛下心生嫌隙,什么陛下心中不耐吃了易子药的小侯爷,表面情深意切,内心深处其实早已动了旁的心思。
太医越想,越是心惊肉跳。
他在脑海中幻想出了无数种画面,临了了,走到汤泉行宫前,都生出了赴死之心,却没想到,陛下和皇后会是这样一番情状——
屏风后的穆如归靠在池水边,闭目养神,天颜笼罩在一片浓浓的雾气中,而怀有身孕的皇后披着龙袍,赤足坐在池边,饶有兴致地用脚撩水。
水珠飞溅到穆如归面上,穆如归也只是无奈地叹口气,然后涉水来到夏朝生身边,扶住他的腰罢了。
太医:“……”
太医将心放回肚子里,跪在地上,老老实实地等待传唤。
穆如归将夏朝生搂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放在水中,然后头也不抬地吩咐:“来给皇后诊脉。”
太医垂着头蹭过去,仔细诊断一番,再次得出结论。
夏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皇后好着呢!
太医如实回答后,又紧赶慢赶地溜了,留帝后二人,在汤泉里独处。
夏朝生挂在穆如归怀里,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然后将浸湿的龙袍丢在了岸边。
穆如归的目光追随着明黄色的袍角,试探道:“朝生,你可愿一辈子待在皇城里?”
夏朝生第一反应,自然是不愿。
他是侯府的小侯爷,倘若不与大梁的皇族子子弟纠缠在一起,怕是会承了世袭的爵位,领着夏家军,□□定国。
当然,大梁所顾忌的外敌,如今皆已龟缩在弹丸之地,不足为惧,就算他此生不入皇城,怕是也难以在边关发光发热了。
如果无仗可打,他会干什么呢?
夏朝生的心思有些飘远,没注意到穆如归眼底的痛惜。
穆如归很矛盾。
一方面,他既已得到夏朝生的心,就不能忍受夏朝生的心出现丝毫的动摇。
另一方面,他不想将夏朝生困在皇城中,做一只被折断羽翼的凰鸟。
他的朝生应该翱翔在九霄云端。
不该在偌大的皇城中耗尽一生。
穆如归念及此,面颊一凉。
他垂眸,撞进了夏朝生发亮的眼睛。
“九叔,你想什么呢?”夏朝生笑吟吟地用手指挠九叔的下巴,“我刚刚和你说话,你都没理我。”
穆如归捉住了他作乱的手:“你说什么了?”
他轻哼道:“我说,我愿意待在有你的地方。”
有穆如归的地方,即便是前世所痛恨的皇城,于夏朝生而言,也是家。
穆如归的心狠狠一震,双臂用力,将他拥在了怀里。
***
夏末时,朝局终是稳定,连在外游历的薛谷贵都回到了上京城,大摇大摆地拐进了太医院。
夏朝生的胃口短暂地变好些许之后,又彻底坏了下来。
他连风里飘起的桂花香都闻不得。
恰在此时,穆如归做了一件震惊朝野之事。
他下旨,让夏朝生从凤栖宫中搬了出来。
这一消息尚未传出宫城,夏花和秋蝉先傻了眼。
两个侍女当即跪在穆如归身前,哭嚎道:“陛下,皇后怀有身孕,您怎么能将他从凤栖宫中赶出去呢?”
秋蝉心直口快,忠心耿耿,即便面对大梁的帝王,依旧直言不讳:“您若是厌弃皇后,不如写一纸废后诏书,让我们回侯府去!”
这话是十足的大逆不道,穆如归却没有生气。
穆如归淡淡地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侍女,转身问红五:“都收拾好了吗?”
红五尴尬地摸着鼻子,轻声答:“回陛下的话,长生殿一切准备妥当,皇后什么时候想去,都可移驾。”
跪在地上的秋蝉和夏花,齐齐一怔。
长生殿,乃天子居所,旁人不得擅入。
当今梁王登基后,夜夜宿在凤栖宫,便连皇后身边的侍女,也忘了,皇城中还有这么一处宫殿。
电光火石间,夏花已经听明白了红五话里的意思,跪在地上心惊肉跳。
陛下……陛下竟然连凤栖宫都嫌弃,直接将皇后接去长生殿同住,这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这消息只要传出去,必定引起轩然大波。
至于会有多少折子参皇后,夏花暂时不想去想,她只看出陛下对皇后的在意,心就安稳了。
夏花一把将还在犯迷糊的秋蝉从地上拽起来,谢了陛下的恩。
秋蝉还在纠结:“好姐姐,你让我把话……”
“不要命了。”夏花没好气地捂住她的嘴,“省省吧,陛下对咱们皇后,好着呢!”
秋蝉一脸莫名,直到跟着夏朝生走进长生殿,整个人如梦方醒。
与秋蝉与夏花抱有同样担忧心思的,还有镇国侯夫妇。
皇后被“赶出”凤栖宫的消息一出,镇国侯就从榻上蹦了起来,衣服都来不及穿,直接拎起了长刀,气势汹汹地往屋外冲。
裴夫人同样震惊,却没有像夫君那样失去理智。
裴夫人披上外袍,冷静道:“生儿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侯爷不是不知道,若真的被陛下赶出凤栖宫,怎么会心甘情愿,连个消息都不给侯府传?”
镇国侯语气急促:“万一陛下下旨,不让他出宫呢?”
裴夫人还是摇头:“就算是心思深沉如陛下,对生儿心生厌恶前,也不会毫无预兆。”
“若是生儿执迷不悟呢?”
裴夫人想了想夏朝生与穆如归相处的模式,再次摇头:“若说生儿对陛下失去了兴趣,我更信些。”
夏荣山彻底没了话说。
“侯爷,你且冷静。”裴夫人走到夏荣山身边,握住了夫君的手,“打听打听消息,再生气不迟。”
夏荣山勉强同意,将长刀放了回去。
不过第二日,他还是写了一封旁敲侧击的奏疏。
红五将奏折抱入长生殿时,夏朝生和穆如归还没醒。
夏朝生一条胳膊横在帝王胸前,睡得安稳无比。
穆如归倒是一贯的警惕,在红五进殿时,就睁开了双眼。
“陛下。”红五不知奏疏中的内容,顾及镇国侯身份,还是跪在龙榻前,点了一句,“镇国侯上了奏折。”
穆如归起身,轻手轻脚地将夏朝生的胳膊塞进锦被:“拿来吧。”
红五连忙将奏疏呈上。
穆如归瞧了一眼,心里有了底。
这是怕朝生受苦呢。
穆如归好笑地叹了口气,将奏疏放在枕边,然后用眼神示意红五退下。
这一番动静,到底是将夏朝生惊醒了。
他揉着眼睛起身,趴在穆如归的肩头,迷迷糊糊地瞪枕边的奏折。
“你爹写的。”穆如归把奏折递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