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家人的认知中,所谓的处理好,不外乎把那歌女买回家,或者给个名分,或者就当丫鬟在身边伺候。要是在外面另买宅子给郑钦当个外室,就算是最过分的情况了。
谁能想到,郑斌所谓的处理好,竟然是到那歌女家里,当着人家爹娘老子,还有几个宾客的面活活打死。
魏紫虽是乐户家的女儿,生来就是贱籍。即便如此,她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就算是家里的奴婢犯了事,也没有直接打死的说法,最多也就是发卖,或者让她病死,起码明面上不要搞得太血腥。
郑斌做出这样的事情,闹得朝野震荡,郑贵妃脱簪请罪,跪在紫宸殿外一夜,才免了郑斌死罪。
郑贵妃降为淑妃,郑斌被褫夺所有功名,贬为庶人终身不得录用,也就是说就算新帝登基,他也休想翻身。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郑钦还不安分,竟然大冬天跳进池塘里,说是要给魏紫殉情。家里的池塘才多深,又有仆役看着,怎么可能让郑钦去死,刚跳下去就被捞上来了。皇帝知道后大为恼怒,亲自把张家的女儿赐婚嫁给宗室,先前的婚约自然作废了。
郑家人终于从烈火烹油的轻狂状态里清醒过来,发现皇帝彻底厌弃了他们。
然而郑钦依然我行我素,过了两年,有开始留连歌楼酒肆,诗词也照写不误,只是如今他写的诗词,活脱脱的淫/词艳曲。虽然私下里还是有人喜欢,但是明面上却没有一个正经人敢承认,一旦提起郑钦这个人,必要作出看不起此寮的架势。
新帝登基五年,郑家虽然不肖,但是封赏连年不断,到是不缺钱花。否则按郑钦那个架势,要是缺钱的话,肯定能做出去花楼当词工的事情来。
虽然现在郑钦很不像样,但是在有关他和魏紫的戏剧里,魏紫死后,郑钦也殉情而死,两人变成牡丹花魂去天上的仙宫里双宿双栖了。魏紫的名字,就是一种牡丹,人们做出这样的联想,也不足为奇。
蒋家姑娘虽然不是郑钦那种神童,但是在蒋鹤山心目中,女儿还是自家的好,所以他在跟赵霁介绍女儿情况的时候,语气中颇有点自豪。
可是,赵霁有一个疑问,“这么好的一个孩子,你们家怎么连个正经名字都不帮她取。”
蒋鹤山说,“她小时候找真武庙的李道长算过,说是八字轻,养到十岁之前都不能取正紧名儿。十岁之后再取个名字,赶在成亲问名的时候有名字就行了。”
赵霁纳闷道,“你们家不是不问鬼神吗,怎么因为一个道士的话,连女儿的名字都不给取。”
蒋鹤山诧异道,“这怎么能算问鬼神呢,八字问卜都是依照《易经》,虽然现在都是道士和尚在行问卜之事,这本源还是出自儒门。按照现在的风俗,出生,结亲,下葬,都是要请法师,问吉凶的。”
赵霁现在也借着鬼神的名头呢,不好跟蒋鹤山争辩,只说,“你家姑娘要给我做徒弟,有仙人的面子在,提前取个名字也不妨事。”
主要是有名字叫起来方便,叫一个小姑娘,蒋大姐,大姐儿,这个时代的人不觉得有问题,赵霁却觉得别扭。
蒋鹤山听赵霁说有仙人保佑,也觉得没问题,他现在对赵霁有点盲目信任。
然后他就把取名字的难题丢给了赵霁,理由很充分,既然神仙是看在赵霁的面子上保佑他女儿,当然是赵霁取名字最合适了,何况师父给徒弟取名字,也合情合理。
这样一说,赵霁没有理由拒绝,当下答应这不负责任的亲爹,要用师父的名义给自己未来的大徒儿取名字。
可是他想了半天,也只想出一堆春香,碧桃,之类的丫鬟名字,这还是新近在小说上看来的。不行,他徒弟怎么能用这么随便的名字呢,于是赵霁使出了缓兵之计,“蒋兄啊,这一时半会儿,我也想不出什么好名字,不如等你把我徒儿带来,我看看她的样子,在看给她取什么名字好。”
蒋鹤山也点点头,“是该看看再取。我们大姐儿秀外慧中,那样一个乖巧可爱的小娃娃,唉~唉~”
赵霁看到蒋鹤山说到此处竟然在无声落泪,也不好戳破他,自顾自添了一碗饭,默默夹菜吃。
赶在天黑之前,肖娘子和夏老太相伴回了家,发现家里的病人又是蒋夫子,
赵霁只能硬着头皮,把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对他们叙述了一遍,这事儿不能瞒着,就算他现在不说,到明天夏老太他们就会从别人的嘴里听到。
到时候肯定会是添油加醋后的版本,他觉得还是自己说出来保险。
这件事跟赵老爹的遭遇何其相似,肖娘子和夏老太听完都吓得不轻,夏老太心有余悸的凝视这赵霁说,“保儿,咱们家不是有钱了吗,你以后也别再行医了,我们做别的营生。像王家那样卖茶,或者置办写田产,收租度日。”
但是对于行医的事情,赵霁却有自己的坚持,这是他的手艺,他万万不能荒废了。
何况夏老太想的简单,或许她老人家也不是想不到,但是关心则乱,事情发生在赵霁身上,她难免失了分寸。
其实只要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谁都知道,不管是做生意还是当大地主,都需要有权势做靠山。目前来说赵霁到不缺靠山,他最大的靠山就是国师。但这是用医术换来的,现在家里的吃穿用度,也都是医术换来的,所以医术才是根本,不能舍本逐末。
可是经商种田除了有靠山,还要有合适的管事,否则被手下的硕鼠吃干拿净,有多少钱财都不够填补亏空。这也是人们喜欢用亲戚的原因,虽然亲戚也可能中饱私囊,但是至少比外人放心一些。
至于说到风险,就算有势力,有靠谱的管事,做生意也难免折本,种地也有可能遇到天灾。
不管做什么都存在一定的风险,比如当官,就是一个风险很高的职业,可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削尖了脑袋也要当官呢,还不是因为当官所能获得的利益巨大,足以抵消人们对危险的恐惧。
当然,某些乱世的时候,君主滥杀无度,当官的风险大到士大夫们无法承受的范围,他们就会选择归隐山林。
显然,现在行医给他带来的利益巨大,而危险程度却还不至于让他闻风而逃。
赵霁想的很清楚,他不相信夏老太真想不透这么简单的道理,她只是一叶障目,解释再多也没有,他需要做得只能是安抚,是哄着老太太高兴。
于是赵霁笑呵呵的对夏老太说,“只要孙儿我医术好,任他如何栽赃陷害,只要病人被我治好了,谁也害不了我。就说蒋家这回的事情吧,先前还要打要杀,等我把病人治好了,还不是对我感激涕零,还把家里的女儿送给我当徒弟呢。”
这下子肖娘子精神了,“蒋家的女儿多大啊。”
赵霁答到,“七岁”
“七岁太小了,要是有个十岁还勉强可以。”蒋鹤山是县令,赵霁最后虽然名声在外,终究是个白身,肖娘子觉得赵霁要是能取到一个县令的女儿,也不算辱没门楣了。
赵霁看肖娘子那副表情,就知道她多半误会了,于是大声提醒道,“我说的是收蒋家的女儿当徒弟。”
肖娘子不满道,“好端端的,干嘛要收一个女孩儿做徒弟,你现在正是说亲的年纪,将来岳家的人知道了,肯定会有意见。”
赵霁听到这话,心里一激灵,虽然才刚刚十六岁,但是在这个时代确实是到了结婚的年龄。有些要读书科举的人,为了不影响学业,可能会往后拖一拖,不过最多拖到二十一二岁,这已经是属于晚婚的范畴了。
上辈子赵霁的选择是直接出柜,这辈子也不打算结婚,但是无缘无故的,他也不可能主动跟肖娘子她们提起这件事。
今天肖娘子提起来,赵霁心里其实有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
自己知道这个时代不比现代社会,就算赵霁告诉肖娘子他喜欢男人,也不会引起太大的波澜,就算他说不结婚,也不会怎么样。如果他胆敢说自己不想生孩子,那这个家庭一定会天翻地覆,不管肖娘子还是夏老太都会想尽办法逼赵霁就范。
因为在这个时代的人心目中,没有子嗣,死了就是孤魂野鬼,无人祭拜,将来在地府里也要受欺负。
有人说过,鬼的世界,就是活人世界的镜子。在农耕文明中,如果没有子嗣,年老力衰之后,肯定会受欺负。就算有财产也不一定能够守护的住,所以不用当鬼,做人的时候,就先要被欺负了。
当然,如果实在有钱有势到一定的地步,比如那些注定无子的太监,他们只要能活着把钱带出宫,就有大把的人抢着伺候。所以对于有手艺,有钱财的赵霁来说,其实不太担心晚景凄凉的问题。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为了不激起肖娘子和夏老太的反弹,赵霁觉得他在说这件事的时候,一定要掌握好说话的技巧。
不是他不想娶妻生子,而是他不能娶妻生子。
反正神棍已经当的很熟练了。只要推到那个他编造出来的神明身上,一切都能够说的通了。
于是赵霁故意装出一副黯然神伤,失魂落魄的表情,张了张嘴又闭上嘴,欲言又止。
肖娘子夏老太她们看到赵霁失落的样子,想到先前的话题,满以为赵霁跟赵老爹一个毛病,看上了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行院女子。
虽然心里不高兴,但她们本来就是疼孩子的人。看到赵霁这么难过,难免有些心软,互相对视一眼,还是由夏老太开口试探道,“保儿啊,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怎么一说到亲事,就不高兴了。”
赵霁依然努力维持着伤心的样子,哀叹了一声说“奶奶,我那有什么心上人啊。就算有,我也不能害了人家。”
“这话怎么说的。”夏老太和肖娘子都听出了不对头的地方。
赵霁觉得自己的演技快要达到极限了,可是接下来的内容才是重头戏,为了不让肖娘子她们看出破绽,他只能使出绝招了。
慢慢转过身去,只留给他们一个落寞的背影。
“给我传承的神仙说,我本来阳寿已尽,他看我可怜,才将我复活,并传我医术。地府原本没有帮我安排妻儿,要是我强行娶妻生子,乱了地府的纲常次序,不说连累妻儿,只怕连我自己也要把偷来的阳寿还回去了,所以老神仙曾告诫过我,万万不可娶妻生子。”
这个故事说的严丝合缝,赵霁已经听到肖娘子抽泣的声音了。等了好一会儿,夏老太才用带着一点哽咽的声音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赵霁据实以答,“青阳县的时候。”
在青阳县,真正的赵霁已经魂归地府,他其实不算说谎,就让这两个女人哭一哭吧,为他们死去的孩子。
“我苦命的儿啊。”肖娘子已经克制不住痛苦失声了。
夏老太也抽噎着说,“保儿啊保儿,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还瞒着我们呢。”
赵霁说,“当初我得知自己死而复生,一方面只觉得高兴,另一方面又害怕奶奶和娘担心,所以才没说。至于娶妻的事情,那时候我们朝不保夕,连下一顿饭在哪儿都不知道,自然想不到那么长远。”
说完这些,赵霁直接低着头走了出去,现在只能让肖娘子和夏老太自己消化了。他要去洗澡睡觉了,今天忙了一天,一旦放松下来就感觉十分疲累。
睡到半夜,蒋鹤山来砸他的门,原来是蒋夫子醒了。半睡半醒的赵霁起身去看了一眼,的确是正常清醒,说明蛇毒已经代谢了,先给他喂了一碗糖水,又吩咐厨娘用剩饭和咸肉煮点粥给他喝,蒋夫子这次不是做手术,不仅可以正常饮食,还有多吃多睡,身体才康复的快。
半夜三更,赵霁也不等着看蒋夫子喝粥了,诊治完直接回去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赵霁起来的有点晚,不用上班就是这点好,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家里人都知道他昨晚起来看蒋夫子,耽搁了睡觉,也没人来打搅他。
等赵霁洗漱完去客厅的时候,发现家里多了一大一小两个孩子。
昨晚蒋夫子折腾了一番,蒋鹤山一直没睡,等到早上天色微明的时候,就回家接来了自己的弟弟和女儿,顺便带了一只家里养的大公鸡来做谢师礼。
蒋鹤山的女儿是送来拜师的,弟弟则是要接替他照顾蒋夫子的任务。时间耽搁的太久了,蒋鹤山最多只能在京城停留两天,就要快马加鞭去上任了,索性如今没有家眷拖累,倒也不必担心赶不上时间了。
赵霁进客厅时,肖娘子正在跟蒋鹤山的女儿说话,不外乎是问几岁了,读书了没有,读了什么书,背来听之类的话题。
也许是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有孙子了,今天肖娘子对小孩儿特别有耐心,怎么看怎么觉得可爱。
蒋鹤山看到赵霁来了,就拉着小女孩儿过来,让她给赵霁磕头。
那女孩穿着粉红碎花的衣裙,头发梳了半个髻子,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十分听话乖巧的给赵霁磕头。赵霁知道这是自己要收的徒弟,也就受了她一礼,等她行礼完毕,赵霁连忙把她牵起来,财大气粗的塞了一块金子给她。
金子直接塞到小女孩的手里,她摊开小手,望着手心里的金子,一时间目瞪口呆。
赵霁和善的笑着说,“这是为师送你的见面礼。”
其实他也知道,这么小的孩子,送金子有点不合适,但是他身上除了金银,什么都没有,人家小孩儿都给他磕头了,怎么也得表示一下吧。
蒋鹤山看到这块起码有一两的金子,也觉得不太合适,又不敢反驳赵霁,满脸的为难。
但是赵霁已经给自己找好了台阶,“这金子给你,要好好收着,不能拿去买糖吃。这是师父第一次治好了一个病人,人家给的诊金,你收好,以后可要记得用心学习啊。”
这下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肖娘子连忙找了一个自己做的新荷包,让蒋大姐儿把金子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