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边还放着另一个碗冰镇酸梅汁,里面漂浮着冰块,瞧着李璃已经一大碗下肚,这一碗酸梅汁显然是为旁人准备的。
只是过了子夜,不知道还有哪个访客来临。
梅汁里的冰块渐渐融化,越来越小,突然轻微的一个脚步声传来,一个人影迅速地从敞开的门里窜进来,轻车熟驾地往桌上那碗梅汁去,拿起来就是咕咚咕咚一口喝干,最后满足地岿然一叹:“啊……舒坦!”
李璃几乎困顿地要睡着了,听着响声回头笑道:“算着时间你也该回来了,师兄好不好,提前给你备着?”
云溪点点头:“好,来回三个时辰赶路去下药,马不停蹄还得偷偷摸摸避着人,为着这个连饭都没吃,路上都不敢买个烧饼,大师兄,你这个任务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云溪的委屈都得溢出碗里了。
李璃扔了一只梨过来,笑骂道:“能了啊,都敢埋汰你师兄了。”
云溪瘪瘪嘴,对着边上伺候的南往道:“再来一碗呗,我要师兄碗里的那种,多放点奶。”
这是要坐下来详谈的样子,南往笑着答应道:“云公子稍等,厨房还备着云吞面,是不是也来一碗?”
话音刚落,云溪的眼睛一亮,忙不迭地点头:“好,加三个卤蛋!有鸡腿的话,来两根,要红烧的!对了,厨房现在做排骨来得及吗,要大的那种,我不着急,就是馋,想吃!”
“有有有,立刻让厨房做去,云公子还有什么要求?”
这整个王府都围着李璃一个人转,他今日还没歇息,厨房的灶火就没灭干净,就怕突然主子要吃上一口。
云溪摇了摇头,他看着南往的背影,只觉得哈喇子都要掉下来,忙拿起那梨先啃一圈儿。
然后李璃问:“愉姐姐怎么样?”
云溪回答:“就是多愁善感,心里头藏事,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别的很正常。我已经将药都给她吃了,明日一早噩耗应该就能送到宫里去。”
“能坚持几天?”
“她怀有身孕,最多两天。”云溪说完,有些担忧道,“大师兄,会不会露馅呀?万一停灵加上吊唁什么的,毕竟那种贵人下葬之前都很隆重,诈尸起来就完了。”
李璃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反问他:“感染天花而死,你说会有人来吊唁吗?”
云溪顿时噎了一下。
李璃继续道:“就算你明确地说不会传染,可有人真的敢接近吗?连枕边之人远远地看上一眼都害怕推诿了,那个时候棺材里面躺着的究竟是人还是头猪也没人发现的。”
这话说得太有道理了,云溪安心了:“另一件事,是愉妃娘娘让我转交给你。”
“是那帮庆春宫的宫人吧?”李璃说。
“是啊,她说迥然一身,走了也就走了,却不想连累这些无辜之人,好歹主仆一场,请大师兄帮忙安排。”
李璃点头:“这个容易,愉妃若是死了,这些宫人的死活也无人在意。”
“就怕皇上迁怒。”云溪道。
这话定然不是他自己说的,是施愉转言。
李璃微微一愣,接着失笑起来:“还真有可能。”
生前看不着,死后怪罪旁人照顾不周,这份遗憾和悔恨怕是只有宣泄出来才能平息。
云溪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上面的落款字迹娟秀婉约,是施愉的。
“愉妃娘娘写了两封,一封给了小霞,由她交给皇上,另一封给你,代为呈给太后,这最后的遗愿,应该是会同意了吧。”
“愉姐姐还是这般思虑周全。”李璃接过来便搁在手边。
这个时候南往端着一碗云吞面进来了,热气腾腾的,香味十足,云溪的眼睛立刻黏在那上面,顿时移不开。
“云公子久等了,加了四个卤蛋,鸡腿儿和排骨厨子还在赶,一做完立刻送过来,还有一叠清爽小菜,供您解腻。”南往一一放在云溪的面前,最后递上筷子和调羹,“还热乎着,您慢点吃,小心烫,管够呢。”
“多谢多谢。”云溪美滋滋地拿起筷子,一戳下去就是一个卤蛋,正要搁嘴里,就见对方摇着扇子的李璃拿扇柄往桌子上敲了敲。
“做什么?”云溪满嘴的卤蛋,纳闷道。
李璃问:“你是不是还有一件事忘记交代了?”
“什么事?”
“打胎吗?”
这一问,云溪差点被卤蛋给噎死。
他赶紧舀了两口汤,艰难咽下道:“问了,她没回答我,我一个大男人就没好意思追问到底,反正也不差这两天,出来了再做决定就是。”
李璃听着若有所思,云溪小心翼翼地问:“没别的事了吧?”
“嗯……”
云溪那筷子搅了搅面:“没别的事,我就吃了。”
“吃吧。”
李璃为了云溪安心吃面,干脆离开了这屋,一直走回自己的卧房才道:“告诉西去,先不离京了,另外愉妃的棺材就空棺安置吧。”
“这……”东来和南往有些不解。
李璃没有过多的解释,他有预感施愉不会走的这么干脆。
第二日天色还未亮,燕帝睡得迷迷糊糊,一个恍然间睁开了眼睛,他转过头,看到了张伴伴撩起了床帐。
“什么时辰了?”
夏日的天色亮的极早,这会儿说话间,晨曦微露。
依旧昏暗的殿内,看不清张伴伴的神色,只听到他说:“寅时将过。”
“那该上朝了。”
燕帝说着便要起身,然而张伴伴下一句话却将他钉在了原地。
“皇上,小玉山行宫来报,愉妃娘娘她……她没了……”
脑海中仿佛响起“嗡”的一声,瞬间清空了燕帝所有的思绪。
他睁大着眼睛看着张伴伴,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而张伴伴仿佛知道他想问什么,只是沉痛地点点头道:“皇上,是真的,愉妃娘娘昨日病情恶化,今早熬不住,走了。”
张伴伴缓缓地退出龙床,将床幔重新放下,轻声轻脚地走出门外,对着小太监道:“去宫门口说一声,今日皇上身体有恙,罢朝一日。”
第133章 尘定
李璃今日没上朝去, 但是进了宫,就站在明正殿外。
张伴伴恭敬却又戒备道:“王爷,皇上伤心过度, 身体有恙,不能见您, 不如请回吧。”
李璃似乎没听见张伴伴其中的拒绝之意, 反而像听了一场笑话,摇着扇子反问了一局:“伤心过度?”
“是。”
“那你进去问问他, 这下葬前最后一面要不要见,抚慰哀伤?”
“这……王爷……”
李璃嗤笑了一声:“不敢吗?”
张伴伴顿时涨红了脸,他定神道:“王爷,您这个要求未免太过无理,皇上对愉妃娘娘情深义重不假, 自然恨不得立刻去见娘娘,可龙体至尊,关系着大燕天下, 如何能见以为身染时疫而死的宫妃?万一染上天花,这个后果您能承担吗?”
这声音很大, 燕帝在里面定然是听得到的。
李璃眉尾扬了扬, 带着探究的目光落在张伴伴那虽然低着头,仿佛谦卑, 却挺直着脊梁又显示了强硬。
然后李璃笑了,眼神冰冷:“看来是本王走眼了, 没瞧见最大的隐患,这里面想必你功不可没吧?”
张伴伴停了停胸膛:“杂家忠于皇上, 自然为皇上尽心尽力!”
李璃将扇子一打:“好,如此忠心耿耿, 那你再去问一声,天花传染庆春宫本就蹊跷,愉妃如今不治身亡,凶手更是罪大恶极,皇兄还追不追究?”
李璃说完,见张伴伴站在原地有些犹豫,觉得惊奇:“这也不去通报,自作主张的未免太过了吧?还是说皇兄其实早就已经知道了天花怎么来的,故意隐瞒?”
这话说得张伴伴心惊,他别无他法,只好抬了抬手:“王爷稍等,奴才这就去禀告。”
等他一转身,李璃侧了脸,冰冷冷地说:“给本王再去查查,仔细地查,弄清楚张伴伴究竟是什么来头。”
东来躬身道:“是。”
张伴伴进去没多少时间,仿佛只是站了站就出来了,他面色为难道:“王爷,实在对不住,皇上如今卧病修养,实在是起不来,此事不如稍后再议吧。”
“稍后再议?”
“是,王爷,再如何还请您多多体谅,您总不差上这几日,愉妃娘娘逝世您难过,可皇上更难过,您难道非得让皇上病体加重才甘心吗?”
这个罪名可不小,跟包藏祸心没什么两样。
李璃点点头,倒也不纠缠:“原来如此,是本王误会了。”他笑了笑,但是声音却渐渐变冷,连脸上的笑容的都消失了,他忽然一甩袖子,高声道,“看样子皇兄是真伤心过度一病不起,也罢,那臣弟就代皇兄走一趟,审一审这个案子,早点出结果,也好让愉妃放心地离去。”
他说着往台阶下走去,带着笃定的语气说:“皇兄安心养病,臣弟是绝对不会意气用事,冤枉无辜之人。”
张伴伴作为燕帝的心腹,是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听到这话他顿时急了,然而还没等他进内殿,大门就忽然打开,只见燕帝苍白着脸色,一身萎靡地走出来,对着那背影怒道:“李璃,你给朕站住!”
李璃停下脚步,在台阶下转过身,看到燕帝那红肿的眼睛,他顿了顿,拿起扇子遮住半边脸,惊讶地笑道:“哟,还能下地,没到摇摇欲坠起的地步啊?刚说完就开门,这下床的速度可真够快的。不过眼睛肿了,看样子是哭过了,只是皇兄究竟是因为伤心过度,还是深感亏欠,就不得而知了?”
这带着浓重讽刺的口吻,常常是李璃觉得厌恶,且即将被他弄下台的那些人才会享受到的待遇,曾经的燕帝绝对不会品尝到。
然而今日,燕帝清楚地知道李璃对他一直保留的那份宽容不见了,这番话是一点尊敬兄长的意思都没有。
从互相扶持到厌恶,就这么一步步走向了极端。
燕帝没有理会李璃的奚落,他只是问了一句:“李璃,你的眼里究竟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他扶着门框的手指骨节泛白,满心的悲痛和愤怒让他几乎坚持不住自己。
李璃放下扇子,唇边荡漾着一个若有似无的笑,轻轻淡淡地问:“若是没有,皇兄觉得你还能好好地坐在那把椅子上吗?”
燕帝的唇乍然抿紧,他说:“这是朕的后宫!”
李璃点头,“看来皇兄是知道是谁在其中动了手脚,不说而已。”
燕帝目光一沉,却反驳不出来,耳边是贵妃跪在地上走投无路的真情哭诉。
“啪啪”李璃拍了两下手,满脸带着笑意,是真的笑出了声,他几乎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燕帝,说,“口口声声说爱着愉姐姐,想要跟她白头偕老,装出一副用情至深的模样,结果……明知道是谁下的黑手,是谁恶毒地害死了你心爱之人,却在一番哭诉之下,三言两语的所谓善解人意之中,就这么放过去,还打算包庇下来……世上有比你更加没有原则,更可笑的人吗?”
“朕没有……”燕帝的眼神在李璃逼人的目光下开始闪躲,推诿的话终究说不出来,可身体却摇摇欲坠。
“李航,你这样做不怕她半夜三更坐在你床边,质问你一声?”
此言一出,燕帝苍白的脸色更如刷上一道白漆,他几乎崩溃地吼道:“朕不知道!这么多人都熬过来,她怎么会死?那些人都怎么照顾她的,方太医不是医术高明吗?怎么让她就这么走了?朕一直等着她回来,朕有很多的话要跟她说……可是,可是……”来不及了。
这个伤心不是作假,眼泪从燕帝发肿的眼眶里落下来,李璃微怔,然而下一刻,燕帝就看着李璃凶狠地质问道:“不要总说朕,你呢?阿璃,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不是一直是个贴心的弟弟吗?为什么还让阿愉没了?朕是没用,朕是自私,可你呢?聪明伶俐比谁都讨喜的怡亲王,若非你狼子野心,阿愉怎会有今日?朕怎么会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她!”
李璃几乎被燕帝这一脸都是你的错的连番质问给镇住了,好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兄弟俩这一番对峙,让周围的宫人大气都不敢出,只觉得向来嬉皮笑脸,不怎么正经的怡亲王如今的脸色危险得让人头皮发麻,稍微看一眼就心底发慌。
他的脸色第一次阴沉到了极致,那柄时常被他握在手里,很喜欢的白玉折扇发出“啪”一声脆响,就这么被生生给折断了。
看到这一幕的宫人顿时心下骇然,就是燕帝都下意识地抖了抖嘴唇,浮虚的脚仿佛站不住,似乎随时都能栽倒在地。
李璃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么憎恶燕帝的懦弱无能,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他怎么会觉得一个无能的皇帝能守成呢?
想到这里,他闭了闭眼睛说:“好,既然皇兄有这般不如人的觉悟,那不如就此让贤,原谅臣弟这不臣之……”
突然一声高嘹的喊声传来打断了李璃令燕帝惊恐的话。
“太后驾到——”
只见远远的,太后的仪驾由远及近,速度很快,脚步匆匆,显然得了消息,一路赶上。
而燕帝在见到太后下了仪驾的那瞬间,忽然眼睛一闭,栽倒了下去。
“皇上——”
“皇帝——”
*
杨太医收了燕帝人中穴上的银针,燕帝悠然转醒,看见的是太后担忧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