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赋霎时心领神会,宦海险恶,有关结党一词,应在方方面面小心才是,恭敬的谢了谢沈是。
孺子可教。
宋阁老倒是收了个好学生,比自己强,都不听话。他想起死前看到的那份新政折子,柳长泽……
绕着京城行了三圈,听见礼乐声从欢快变成了隆重,沈是知道要入宫,等候恩荣宴开宴了。
承明帝赐宴于礼部,待众进士入场时,宴席上已有不少高官了,许多是沈是未见过的生面孔,礼部和内阁也已改朝换代了,有几位他还记得,像似柳家的远亲,他满怀期待等着宴席开场,很想见见圣上、老友、门生,曾经挂在心上的人。
纵使相逢应不识。
虽然他并未尘满面,鬓如霜。
可最终他也没等到一个故人。
他望了望天,发出了疑问,为什么所有的宴席都喜欢开在晚上。
很好,他抓瞎了。
能看到的除了面前的一桌菜,几点星火,近乎为零。
而此时,他听见熟悉的声音响起。
正文 第5章 瞎子领路
“众才子以为这鹿肉如何?”承明帝问。
沈是看了眼桌上,自大齐开国以来还是头一回恩荣宴设鹿肉,鹿乃仙兽,意为难得之才,表明了天子广纳贤才之心。
最重要的是,贵。
他死的那一年,国库若开了这么场铺张浪费的宴席,下一年可以不用过了。
怨不得新政如火如荼,国库里白花花的银子,便是它一往无前的利刃。
周遭一片感激天恩浩荡的叩谢之声。
沈是在人群里想着一个人,不知是欣慰,还是担忧。
吕公公拿起了圣旨宣读起来,毫无意外前三甲翰林院,探花榜眼正七品翰林院编修,进士分布各知县,有背景的塞进了庶吉士,独独他却跳了两级正六品翰林院侍讲,有些奇怪。
翰林院虽是芝麻绿豆的小官,但向来是众人的焦点,毕竟进了翰林院,便相当于半只脚踏入内阁,这么重要的位置,皇上却偏偏给他殊宠,怕是大有预谋。
瞬间觉得鹿肉也不香了,一上来就被卷入了漩涡,任谁也高兴不起来。
封完官后,吕公公开始念奖赏。状元赐魁星点斗,独占鳌头;榜眼赐桂林一枝,昆山片玉。探花赐三甲及第,五子登科。其余进士榴葵绶鸡图,寓意功名富贵,官上加官。
说的这么文艺其实都是一些小物什,状元赐一个脚翘起来的鬼摆件,榜眼赐一个玉片满布的桂花盆栽,探花赐一个骨质八角五只子母鸡盒,进士赐有花有鸡冠的画
皇上赐的还不能卖,不足以解沈是燃眉之急。
还是最后的赏银听的舒服,过惯了好日子的沈太傅,由衷的想到。
不断地封赏将宴席推至高点,众人山呼万岁,开始了一番歌功颂德,无数才子起身敬酒,行酒令,击鼓传花,妙语连珠,连吹带捧。有的才华不够,另辟蹊径,说起典故打油诗,以博圣悦。
而沈是除了被承明帝点名胡诌了句不咸不淡的诗,便一直安静的品酒,享受的不行,清冽的酒水划过胃里,燃起了丝丝的火苗,这就是让无数文人骚客醉生梦死的酒啊。
文通终于从争奇斗艳里歇了下来,手肘撞了下沈是,低声催促他:“沈兄,你学富五车、才高八斗,难得窥见圣颜,为何不去表现一下?”
沈是摆摆手:“我已有醉意,别说赋诗,话都说不完全。”
文通恨铁不成钢的瞪他一眼,把他手里的酒都抢走了。
开玩笑,圣上都把他推到风口浪尖上了,他还去不知天高地厚的虚张声势,活不到明天便被人铲了。
沈是便自顾自吃起鹿肉,从前腥膻也不能食,除了穷,这幅身体真的没的说。
他木著夹起了一块香酥椒盐黄金鱼:“沈兄,大恩不言谢。”
几轮过后,圣上便先行离去了,众人终于酣畅淋漓的享用起珍馐美馔,琼浆玉露,你敬我一杯,我捧你一句,沈是装作不胜酒力的趴倒在案台。
直至夜深,正是人生得意的才子们,都放肆的醉倒在酒池肉林里,他睁了眼,绕着礼部闲庭漫步起来。
他虽然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但对皇宫实在是太了解了。
这手摸过的每一片瓦,脚踩下的每一块砖,他都如此怀念。
而另一个人斜靠在水榭上盯着他,直到他走到月光之下,露出一半完美的面部弧线。
阿良不知道柳侯爷在看什么,他好奇的顺着目光望了过去,竟是一个人,除了太傅外,他还没见过柳侯爷对谁如此上心,他仔细打量了一番。
那是与太傅完全不像的一张脸,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唇,瞳孔带着浅浅的褐黄色,像是沉浸千年的神秘琥珀。
他身形颀长,爽朗清举,如岩上青松,高而徐引,有着顽强的生命力,不似太傅风一吹便倒了。
尤其是那一双手,在月光下白皙澄澈,隐约可见几条斑驳的伤痕。
柳侯爷眯起了眼,从水榭上跳了下来。
阿良紧张的喊了声:“侯爷。”
但这声太轻了,沈是没有听清,他只觉有人靠近,于是停了脚步,安静的等着来人上前。
来人行动如飞,带起一阵琳琅碰撞的声响,他觉得不对劲,不像是善茬。他转身向后望去,突然被死死锢住了手腕,力气大的似要碾碎他。
来人咬牙切齿的说着:“是你!”
原来是长泽。
寒夜的风穿过指尖,他想明白了原由,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不过手被抓着,姿势有些别扭:“翰林侍讲沈是拜见柳侯爷,久仰侯爷盛名,今日一见,真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柳长泽的声音里暗藏杀意,仿佛他要是说错了一句,掐在手腕上的力度,下一秒便是在他脖子上了:“你手上的伤怎么来的。”
沈是眉尖轻蹙,有些被冒犯,但想想擅闯太傅府,可是死罪,情由可原:“裁纸的刀钝,经常都会被划伤的。”
“呵,刀在钝,能划出这么多伤口。”柳长泽的手快嵌入他肉里。
他心里骂着欺师灭祖,大逆不道,嘴上却审时度势的说着:“可不是,裁好信笺贵。下管这等寒门学子连一个馒头都要掰着吃两顿,只好去买那些原浆的宣纸。侯爷可能没见过,原浆纸铺开如遮天蔽日,全靠自己一层又一层的叠在一起裁,割伤手是常有的事情。”
柳长泽将信将疑的看着他。
沈是目不斜视回看,但那种视线专注又模糊的感觉,让柳长泽心头一酸。
沈是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示意的看了看手说:“柳侯爷,不知您对下官有何误解。但下官酒意已散,唯恐离席太久,惹人非议,只好先行告退,改日在登门请罪。”
利落明快的声音击碎了柳长泽的缅怀,他神色暴戾的附在沈是耳边,危险而低沉的说着:“你最好不是。”
而后,放开了手,甩身离去。
沈是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线,不赞同想,性子又差了不少。
他手在腕间被抓的有些红痕的地方摩挲了两下,还能见到挂念的人,活着真好,只是可惜身份悬殊,不能叙旧畅言几句……
他气定神闲的往回走,看不出半分夜盲的样子,突然狠狠的撞上了个人,对方的乌纱帽磕在他鼻子上,酸的他眼里的泪不受控制的往外流。
多灾多难,手都不知道被掐成什么样了,又到鼻子遭殃。
“你没事吧?”对方扶着他站直,充满歉意的说道:“都怪我太急了。”
沈是眼睛一亮:“常尚书?”
礼部常尚书见他一身冠服便知是新科进士,没想到人山人海竟记得到自己,倒也是缘分,多瞧了他几眼,只见月光下的状元簪花反着光入自己眼帘。
常尚书有些意外之喜,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向来翰林院的人才便是新旧党必争的之人,更别说是皇上青睐有加的状元了,若得他相助,定是如虎添翼。
他故作高深的清了清嗓,留心问了句:“你是新科状元沈是,可有师从何人?”
沈是没想到他谈起这个,久违的大脑空白,这沈兄老师是谁,他还真没考究过,但、说一个人肯定没错。
他眼里蕴藏狡黠的笑意,轻声道:“曾受已逝沈太傅教诲。”
无懈可击。
常尚书看他的眼神马上就变了,沈太傅是谁?那可是死前最后一刻都在弹劾新政的铮铮铁骨啊!自己人,自己人,常尚书语气熟稔的说:“好啊,年少有为,子卿若还活着,会为你骄傲的。”
“……”
沈是无言以对,似乎目前朝堂里除了宋阁老,还没人可以叫他子卿吧。
而且,他并不想卷入新旧任何一党。
新政有利有弊,木已成舟,抓着那一方不放都没有意思。早日肃清朝野,将贪污腐化和压榨百姓的官员绳之于法,比什么都有用。
显然常尚书是没懂,沈是岔开了话题问:“尚书方才行事匆匆,有下官能帮忙的吗?”
常尚书面色突变,压着肚子跑了起来:“沈状元改日再聊,酒喝多了我先行方便。”
沈是望着他背影笑出声,这常尚书倒是一点没变,礼部交给这样简单耿直,爱装点门面的人操持,恰当的紧。
圣上用人,独具慧眼啊。
他不禁想起柳长泽,又生几分操心,明明是一个老师,一起长大,怎么性格完全不一样。
若是柳长泽有一半圣上的豁达,他也不至于如此放不下。
难道是他的教育方式有问题,对柳长泽太凶了点。但不严厉不成材啊,自己也有很温情的时候吧,柳长泽就是没见识过他父亲,那打起人来叫个狠。
沈是打了个寒战。
回到酒席时,文通半醒半醉,拿着酒杯和李云赋对碰,口齿不清的念着:“会须......一饮三百杯!”
李云赋站也站不稳,迷迷糊糊还应着:“杯行到手莫留残,嗝——”
文通脑袋一团浆糊,拿汉白玉的酒杯猛敲脑袋:“残……残……”
席上灯火通明,沈是走近看清了点情况,笑着夺过文通手里的杯子,拉起两人:“残烛犹存月尚明,酒鬼诗人,可以走了。”
两人没完没了的对着,毫无缘由的跟着沈是走,没人去想为何沈是认得皇宫的路,只知道,醒来时便已在会馆的床上,睡了香甜的一觉。
沈是望着床上的睡如死猪两人,叹了口气。
瞎子领路,你们也不长点心。
正文 第6章 又是你
翰林院没什么事情做,掌院随便交付两句,便可以让新入的才子去抄抄,这套流程沈是闭着眼都能过一遍。
掌院之乎者也的说了一堆为国为民的热血之词,听的众翰林雄心壮志,恨不得现在就去御史台血溅三尺,表达一下自己忠君爱国的强烈情怀。
沈是没见过这个掌院,但他看对方时,只觉得头顶悬着三个字——大忽悠。
少吃一顿,青史有名;多跪一跪,流芳百世。
是个人才。
“......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诸位都是国之栋梁,肩负天下苍生,更应严以律己,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掌院看了看心潮澎湃的莘莘学子,不免有点得意。转念又想到了今日上朝之时,被柳侯爷怼的哑口无言,添了几分烦闷。
他继续说:“翰林院近期在编修咸和大典,诸位同僚可以先去看看,此事规模宏大,容不得半点差池,一定要细较考量,千万小心。”
众人逐渐散去,他一直观察着最前方始终平静如水的少年,确实不一般。
于是他叫住沈是说:“沈翰林随我来一下。”
沈是从善如流的跟了上去,掌院进了内侧书房,理着案头的折子,漫不经心的问着:“沈太傅身体弱,自年幼便未回过徽州,如何教诲的你?”
沈是说:“回过的。”
掌院放下折子看着他。
沈是淡然道:“咸和三年,徽州邻都江城水患严重,宋阁老奉命督工修坝,正值暴雨连天,灾情惨重。沈太傅不眠不休七日画出‘通济引渠图’私自下赴江城,与宋阁老同治水患,走前曾停留徽州三日。”
掌院说:“便是这三日教你的?”
沈是颔首道:“有幸受过指点。”
掌院没出声,走至雕刻岁寒三友的金丝楠木书柜面前,拉开了柜门,里头散乱堆积的折子争前恐后的掉了出来,唯有最顶层整整齐齐摆着几叠青色奏折,掌院取下一本,双手拉开端详一翻。
沈是心想,不必看了,百分百一样。
太傅门生只有圣上和侯爷两人,提点过一二的都很少,他抛出这个由头,便是给自己找个护身符。一方面旧党敬重沈太傅清流风骨,另一方面,师出同门,新党柳长泽必然对他下不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