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洋疯狂大笑,声带似乎被浓烟所伤,到最后只能发出刺耳嘶厉诅咒,“虞书远,你别想逃开我!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永生永世你都是我的人!”
可他分明已经写下了休书。
要来看我。
虞书远,不要忘了我……
虞书远从脖子上取下一方精致的琉璃雕杜英圆扣盘,她对沈是说:“那日火尽后,四周成灰,我取了一方灰烬存起来,也不知是他,是青君,还是茅草的灰……”
沈是光是听她说都觉得字字泣血,而虞书远却越发平静如水,连最初的焦躁和愤恨都没了。
不恨,不恼,不悲,不喜。
沈是颤声确认道:“你想起来了?”
虞书远平淡的点头,然后拨弄了一下沅梦枕,“阿是说得对,不过死物罢了。”
“他害了青君,我害了他,如他所愿全还清了。”
虞书远又将那杜英扣盘系回了脖子,“他想让我不得安宁,我不会教他得逞的。”
她的泪,在杜英树下便流尽了。
沈是想,或许这样也是好事。
他从袖中拿出“休书”,移到了虞书远面前。
“账本虽假,但休书是真。”沈是说:“书远你自由了。”
虞书远愣住。
“他到底想做什么?”虞书远轻摇了下头,“我永远也不懂他,也不想懂他。”
虞书远没看休书,欠身拜了个礼,“我知阿是寻我何意,阁老之死我于心有愧。”
“但此人,此事,此物,有关他的一切,我都不想再有联系了。”
沈是了然作揖,“是我冒犯了,书远,我会尽快救你出来的。”
虞书远回谢,“侯爷待我有礼,阿是不必太过挂心。”
她向外走去,又补了句,“这休书,有劳阿是替我烧了。”
沈是收了起来,未曾多言,送她离去。
他方一站起,便栽在地。
那休书也飘了出来,虞书远唤人救急,门外的人连忙去请大夫。
四下无人,虞书远看着那封休书,忍不住打开了来。
首先掉落了一张巴掌大的诊书。
——然尊夫人脉象短促有力,并未有兆。
虞书远心若针扎,原来你知道了。
是了,孟洋怎么可能会在她身怀三甲时碰她,她合该明白的。
外头人声阵阵,她匆乱的塞了回去。
小厮仓促的送她离去,正出子安斋时,她看见一个人影正往里入。
是侯爷。
她再看向子安斋时,多了几分欣羡。
……
柳长泽命阿良去宫里请了吕太医来,而那时吕太医正在慈宁宫给太后问安。
阿良焦急的在太医院候着,过了一刻钟吕太医才在宫人的相送下到太医院。
那宫人眼尖的看着阿良,问道:“侯爷身体不适?”
阿良来不及同他客套,随口应和,“不是侯爷。”
便推着吕太医走了。
宫人见他这般着急,便上了心,回宫禀了太后。
那侯爷可是太后的心头肉,立马便派了人去查。
回来说是去治沈少卿的。
沈少卿,那个公然在金銮殿同侯爷表心意,又为了求生诋毁她家小侯爷的男人。
太后气的打碎了御赐玉如意,说是要寻人弄了这沈少卿。
可宫人却说;“听闻沈少卿出狱后便一直被侯爷关在府里,方才逃出来,高烧不止,又被侯爷抓了回去。”
“太后娘娘思量,试问侯爷二十多年何尝对人这般上过心?”
太后闻言便更气了,她想起之前和柳长泽的争执。
“你敢断子绝孙,哀家都无颜去见列祖列宗!”
“姑母多虑了,臣家中还有一弟。”
那能相提并论吗!
柳家的子嗣,是她张家的子嗣吗!
她当时碍于萧贵妃在场不好发火。
她本是已故张副将军之女,母亲是柳家的人,当年母亲病逝后,只有自己和妹妹相依为命,便一道回了柳家寄生。
后来入宫,势单力薄,便将妹妹许配给柳学士,借了柳家的力登上了后位。
而今,她张家血脉却叫一个男人迷昏了头!
太后怒声道:“传哀家懿旨,阁老之女宋知礼忠勋嫡裔,贤良淑德,堪翊壸范,哀家甚喜甚怜,收为义女封清河郡主。宋阁老劳苦功高,一生煊赫,若有未竟之事,便在于儿女婚事,哀家承阁老生前遗愿,做主赐婚大理寺少卿沈是,三年脱孝后完婚。”
柳长泽她管不了,还管不了个区区芝麻官了!
正文 第107章 字帖
吕太医诊脉后,将阿良指桑骂槐的数落了一遍,说什么好好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短短几日就教人造成了这幅空囊,在折腾下去也别请老朽来看病了,直接去铺子里头定个上等棺木了事,省得浪费老朽的宝贵药材!
阿良捂着他的嘴,将人拖了出去。
吕太医扒着门框四肢挣扎继续骂,“底子都烧坏了,还凶什么……”
只见柳长泽寒眸如刃的从内室起身,向他走来。
吕太医被这威凌的气势逼的发怵,一下就猫儿了声……
“底子烧坏了。”柳长泽睨视着他,语带胁迫的问。
吕太医抖了下,霎时临渊勒马,拍着胸口说,“哪能呢!区区小病,不出三日,老朽包管他重焕新生!生龙活虎!”
柳长泽高大的身影逼近他一步,停了几秒,而后在他肩头,缓慢的拍了三下,不算重,却森然入骨。
吕太医咽了口唾沫,指天立誓,“绝对三日!”
柳长泽瞥了阿良一眼,阿良忙跟着点头。
他才往里走去。
阿良拍着吕太医说:“作死你敢惹侯爷!”
“敢做还不让人说了,真心疼把人逼成这幅鬼样子!”吕太医搓了两把汗湿的后背,“要不是故人所托,我早八百年养老快活去了,受这股窝囊气!”
阿良听笑了讥讽道:“别戴高帽了,吕太医你舍得侯府藏药阁吗?”
吕太医被噎的说不出话。
他是个医痴,谁有名贵药材,谁有奇珍异学,谁就是大爷。而柳长泽显然是大爷中的大爷,那满阁的珍稀药材,满阁的秘法绝学,该死,他现在都没参透那个破明引是个什么东西!
果然是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侯爷那一院子歪瓜裂枣的江湖骗子也有这本事!
……
柳长泽阴云满布的守在沈是床边。
第三次。
除了太傅外,这是他第三次守在别人病床边了。
他不是太医,来也无济于事,但是每每听到沈是出事,他又无法克制的要亲身看上一眼。
否则不安。
不是焦急和厌烦,而是一种漫长的不安。
这种情绪是担忧,是慌张,是在意,他再清楚不过了,那些太傅病重的日子里,他每时每刻都是这么煎熬着过的。
但他此时无法分辨出来。
或者说是不敢去想。
柳长泽脸绷的死死的,又极其生硬的探出一只手放在沈是的额头上,滚烫的温度他还未碰到,便觉得灼手。
阿良轻轻的推开了门。
柳长泽快速抽回了手,面上却仍是一幅死人脸。
阿良生怕触他眉头,俯在他身侧,战战兢兢的说了句,“侯爷,文舍人有信。”
阿良从手中递过一份信笺,柳长泽心不在焉的打开,看了一眼,便猛地站起,用吃人的目光瞪了一眼昏迷不醒的沈是,向外夺马而去。
柳长泽将行至宫门时,穿过一个巷口,赤马扬鞭跑得飞快,只见一人突然张臂冲出。
还好柳长泽眼观四路,身手敏捷,早已发现了他意图,右手一个用力勒紧缰绳,赤马红蹄高扬,堪堪停在那人眼前,不足一寸处。
“你好大的胆子。”柳长泽不怒自威的说。
那人吓得面色发白,但富贵险中求,他强忍着的后怕,平复着心情说:“侯爷去不得!”
柳长泽闻言轻蔑一笑,“你也配拦我的路。”
他一鞭扬下,有皮肉绽破之声。
那人却不偏不倚,闷声受了这一遭,静而自持的说:“太后此举,难道不是侯爷之过吗?!”
柳长泽方正眼看他,“文舍人,众所周知本候并非良善之辈,今日不踏你血骨而去,不过是看在你传信有功,望你自知自重。”
他一鞭落在文通紧张到脚趾抓地的鞋边,一滴汗顺着文通腿管滑了下来。只听柳长泽继续道:“本候厌恶愚蠢的忠直义士,更厌恶滑稽的效仿之辈,你图什么便直言,不要在本候面前卖弄诡计。”
文通立即双腿发软的跪了下来,但他依旧挺直腰道:“侯爷快人快语,下官钦佩!”
柳长泽倒不意外文通会将赐婚一事传给他,毕竟他和沈是的那些事儿,早就满京飞传了。
他承了传信这份情,但这人仍然杵着拦路,便十分不识趣了,难不成他还有什么锦囊妙计,连太后懿旨也拦的下来。
柳长泽不屑的夹了下马腹,于巷中前行两步。
却闻文通说,“下官已禀圣上。”
柳长泽瞬间变脸,沈是乃圣上之人,此行赐婚,既能借由阁老名望替沈是彻底洗去他入狱的那些腌臜谣言,又能替沈是造势,阁老后继有人,稳固内阁人心。
这样的机会承明帝怎么会放过!
若是太后他还有一线生机能改,若是圣旨下……
柳长泽寒声说:“你找死。”
文通闻言鬓间落下两滴冷汗,他颤声说:“下官斗胆行事,实乃情势所迫!”
柳长泽勒住缰绳,回身看他。
只见文通迫切的说道,“适才下官奉圣上之命赴礼部查看阁老丧葬之况,正巧撞上太后懿旨传礼部入册,若不是常尚书乃宋阁老门生,只怕这礼部的官印,当场便落了。”
巷口外有人声匆匆而过,两人不约而同的噤口不言。
四周静的出奇。
柳长泽忽然意识到,天子近臣在宫门口拦他,而且还知他走此道,显然是对他是有备而来,蓄谋已久。
他应该早些想到的,却因沈是乱了阵脚。
他笃定的俯视文通说:“你有万全之策。”
“下官不敢。”
“不敢。”柳长泽冷笑,“如今阁老已逝,国子监祭酒之位空悬,而九月大考在即,正值多事之秋,用人之际,你有何不敢!”
“说!你缘何笃定圣上不会赐婚沈是!”
明明百般好处,缘何承明帝会放过这个时机。
而面前这个蝼蚁般的人,又为何敢以此事作本,向他换国子监祭酒之位。
柳长泽戒备的看着文通,他直觉与太傅脱不了干系。
却听文通解释道:“一是,侯府路远,待侯爷至此,怕早已无力回天。便是有幸拦下,侯爷入宫寻太后也只是火上浇油。二是沈少卿与宋千金不和之事,满城皆知,而今阁老方逝,太后便指婚怨偶,自会遭天下人非议,圣上不会冷眼旁观的……”
一道刺耳的鞭声,破风而下,文通痛呼而泣。
“这种话你也敢拿来糊弄本候!”柳长泽眼神阴霾的看着他,冷冷的说:“文舍人,敢与虎为谋,便要舍得一身剐,少一个字,我教你走不出这六尺巷!”
文通观他神色狠厉,知今日不成功便仁,目光遂从飘忽转坚毅,他说:“侯爷可知沈少卿肖先太傅一事。”
柳长泽眸子猛的缩紧。
“继续。”
文通闭眼,又下了三分决心,双手握拳,凛声说道:“下官斗胆揣测圣上思慕先太傅。”
柳长泽宛若惊雷过耳,半响,他说:“证据。”
文通慢慢的从袖中取出一份字帖,高举过头顶,“此乃圣上案前字帖,系沈太傅所作。”
“呵,太傅乃圣上之师,有份字帖算什么……”柳长泽粗暴的抽过他手中的字帖,翻开,蓦然攥紧了指尖。
他挑眉如刀的钉在文通身上,“这字是圣上所写。”
“是。”文通说:“有时国事繁杂,圣上会将奏折推到在地,下官偶然收拾时发现这折字帖,虽然下官才疏学浅,但也曾仰慕先太傅墨宝,有幸在翰林院拜读过一二……”
文通夹枪带棒的说:“侯爷与圣上同窗数十载,竟不曾见过圣上这笔如火纯青的临摹吗?”
柳长泽将那幅字帖捏的不成样子,指甲都戳破了薄薄的纸张,直嵌到皮肉,染红了纸页的边角。
他轻飘飘的说:“门生学先生之字,本是情理之中,文舍人凭此猜想,未免过于天马行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