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别急着回去,我有话与你说。”良妃搅了搅手帕,还是将没有说完的话说了,“煊儿来帮我瞧瞧这局棋,围棋的规则多的很,我怎么也学不会。”
叶煊如她所言坐到对面的蒲团上去,白子错漏百出,黑子排布紧密到处都是陷阱,是一个初学者和老手下的,很显然这个初学者就是良妃。
叶煊执白子下了几处地方,顷刻便将这局棋盘活了,吃下黑子数子。
良妃看不懂里面的门道,对吃子还是知晓的,笑逐颜开,夸赞道,“轻而易举化解死局,我儿真厉害。”
“还不算死局,只要填补上空缺,这盘棋很快就能反败为胜,黑子必输。”
叶煊的话说的轻描淡写,殿中的气氛好转了一些。
叶煊随口问道,“母亲素来只爱琴瑟诗文,怎么突然学起围棋了?”
良妃笑,“是你父皇喜欢。”
叶煊身形一顿,抓住白子的手指泛起白,他沉默着,不动声色的将棋子落在棋盘上。
咔哒。一声清脆声响。
“这局棋就是上次他来这时我们一同下的,我下的不好,他总是让着我,可我总过意不去,下棋定然时是相当比较痛快。我便想着学一学,每天进步一点,总有不需要他让的时候。”良妃说起皇帝的时候,眉眼温柔,整个人都像是浸在蜜罐里,透出甜腻来。
叶煊没答话,只安静的下着棋,一声一声清脆声响在静谧的宫殿中回荡,不知不觉间,棋盘上黑子被斩的七零八落,白子也没有讨到好。
良妃终于察觉出不对。
“煊儿……”
叶煊收回手,起身作揖,“此局已死,孩儿无能不能替母亲分忧,母亲若无事,今日国子监课业较多,孩儿就回去了。”
良妃心都碎了,一把抓住他的手,泪眼蒙蒙的看着他,“你是要往哪里去,你就这么不愿意见我?”
叶煊二话不说跪下去,既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
良妃捂着胸口抽了口气,声音颤抖,“我们母子……非要这样说话?”
“我知你怨我恨我,这些年来,我日日夜夜焚心蚀骨,痛恨我的无能,让你吃了这许多苦。我清醒时,看着你身上的伤,总不能原谅我自己,我想要弥补你,可你从来不给我机会。”
“煊儿,我是你母亲,天底下没有一个母亲不爱儿,若是可以我情愿自裁,也不愿伤害你。你……你想要的,我都给你好不好?我找你父皇,我找他都给你——”
“够了!”
——哐当!
棋盘砸落在地,棋子纷纷扬扬骨碌碌的铺满了地面,就连珠帘也被扯得晃动了一些。
叶煊厉声喝问,“母亲,您到底还要天真到几时?”
“你口中的那个男人,他是大梁的九五至尊,是天子,是这后宫三千嫔妃的丈夫,他儿女成群,不差你一个妃子,也不差我一个儿子!你要靠着他的怜悯施舍,如此可怜的过一辈子吗?”
叶煊悲悯的看着女人骤然红透的眼睛,笑着撕开这片被粉饰好的伤口。
“你忘了吗?忘了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吗?你看看你手臂上的自残的伤口,你想想你几年来没有间断的药,那都是我拿来的,我去太医院求的,他根本就没来看过你一眼,他根本就不在乎你。”
叶煊一字一顿的道,“醒醒吧,他从来没爱过你。”
“煊儿!”良妃尖声盖住了最后一句话,她声音颤抖不已,眼泪顺着她脸颊直往下淌,她弓着身捂着嘴喘息了好久,才抖着嗓子挥手,“你走吧,母亲累了,想休息了,你走吧……”
“走?我走去哪里?哪里有我的容身之所啊?”
叶煊说着也红了眼睛,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脆弱来。
轰隆——外面电闪雷鸣,淅淅沥沥的雨声更显得殿内压抑。
良妃逃避的扭过头,想喊宫女来点灯。
叶煊挥退宫女,拿出火折子亲自去点灯,微弱的烛火映照他的脸庞,除了眼睛还有些红之外,脸色无比平静。
他端着那盏烛灯重新跪在良妃面前。
良妃闭了闭眼,眉间的愁绪都化作了绝望,无力的道,“你还想要说什么?”
“今日父皇领着小九来了国子监,他小九的伴读裴六郎指给了我。”
良妃不知他为什么提这事,只能苍白的说,“这是好事。”
“母亲觉得这是好事吗?”叶煊倏尔抬眸,定定的看着她,“裴家三代皆男儿,无人入宫,是如今朝中最大的无主权臣。裴太师原是礼部侍郎,历来科举的监考官之一,门生遍布天下,裴家三代皆入朝为官,文臣武将辈出,且多数掌有实权。裴六郎是裴家这辈幺子,受尽宠爱,曾经打马游街冲撞了谢相的座驾,反被陛下以赏赐安抚。”
“历来老师和伴读是属于皇子的第一批势力,大哥的伴读严忪是吏部官员,严忪的妹妹入了王府做侧妃,吏部几乎是大哥的大本营;四哥的伴读是柳家儿子,柳家因此站到了德妃阵营;五哥的伴读是陈将军嫡子,上回渤海王族内乱,也是陈将军自请带兵平下的。”
“如今裴六郎做我伴读,母亲觉得好?”
良妃不明白,反问:“这不是好事?”
“呵。”
叶煊冷笑:“原本朝中参政的皇子只有大哥,四哥、五哥过几年才会出宫建府,储君之位未定,党派之争已迭起,皇后膝下无子,陛下年过不惑,大梁皇帝能撑过天命之年的只有祖帝,立太子之声不出两年,必在朝中蜂拥。”
“如此局势之下,陛下突然偏爱我,还将举足轻重的裴家亲自送到我手中,母亲!”
叶煊看着良妃一寸寸惨白的脸,笑得讽刺,“我如今被破立锥,群狼环伺,母亲竟觉得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 叶煊:我太惨了,爹不疼娘不爱,媳妇儿还打算不管我了!
谢玉舒:来了来了来了,下章我就来了。
感情甜绝对甜,先生是唯一不掺杂目的对小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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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不可能, 陛下不可能会这么做!”良妃猛地站起身就要往外走,被自己的裙摆绊了一下,直直往前摔去。
叶煊赶紧伸手将她接住,良妃挣扎着要起来, 拽住叶煊的衣领, 那双水润的眼睛里, 昔日所有的爱恋化作惊恐彷徨, 带着绝望和最后的希冀,身体和声音都在抖, 卑微的乞求,“煊儿, 煊儿, 我们去见你父皇,不会的, 他不会这么做的, 他不会的,煊儿, 你信母亲这一次,他不会的……”
叶煊眼底红成一片, 此刻居然觉得滑稽想笑。
他闭了闭眼, 铁了心想撕碎撕碎最后的保护, 将所有的鲜血淋漓都摆到良妃面前,让她仔仔细细的,不能逃避的去看。
他一字一句, 缓慢又坚定的道, “死心吧, 他只会骗你。”
怀里的人停止了挣扎, 良妃瞪大了眼睛呆愣的看着他,叶煊俯身收紧手臂将她拥进怀里,感受着温热的液体一滴一滴的落在肩膀上,哭声压抑又悲怆,渐渐的情绪失控崩溃,撕咬他、疯狂的挣动。
叶煊承受了所有的疼痛,任凭失控的良妃发疯,甚至主动将手腕送到她口中,以免她咬伤自己,他单手紧紧锁着,静静的看着良妃猩红的眼睛,看着里面浓郁的颜色渐渐退却,变成一滩死水,又渐渐涌起熟悉的慌乱。
不等良妃开口,叶煊就平静的问了一句话:“您又要选择逃避吗?”
这么多年来,每次谈起这件事,良妃总是会发疯,疯过之后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粉饰太平,继续当一个人畜无害只懂落泪的女人。
叶煊说不出是失望又或者早就在意料之中,没什么情绪的笑了一声,松开了手,袖子落下,遮住手腕上冒血的牙印,在良妃苍白无措的神情中,后退一步,恭恭敬敬的跪地磕头行礼。
“母亲累了,煊儿告退。”他起身就要走。
良妃下意识去抓他,却闷哼一声捂住了腹部,她看起来分外难受,弓着背整个人都缩了起来。
叶煊被她这模样惊住,立刻抓住她的手腕探脉,脉象浮沉杂乱确实有些怪异,但叶煊并不是个中好手,辨不出什么差异,只扭头朝外喊,“泰安,泰安,去请太医!”
“什么?怎么要请太医?!”令叶煊意外的是,门外大惊失色的声音并不属于泰安。
陈嬷嬷失手打翻了药,顾不得烫手,一瘸一拐的跑进来,看到殿中情形,慌张又害怕,“娘娘!”
“这怕是动了胎气了!青蓝,你快让人去请太医,将后厨炖的保胎药才盛一碗上来!”陈嬷嬷到底是一把老手,心中虽慌乱无比,却快速妥帖的安排好了事情。
叶煊一听,脑子空白了瞬间,怒气重新翻涌而上,结合先前那个宫女说的,哪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他目呲欲裂,要不是如今良妃奄奄一息的样子,真恨不得摇醒这个蠢女人。
“为什么不吃避子汤?!你现在的身体根本不能怀孕你不知道吗——”
陈嬷嬷赶紧拦住他,“殿下,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干什么……”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说?”叶煊怒火烧灼,眼睛通红一片,话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莫非要等到她生下一个傻子,抑或是一尸两命才能开口?!”
啪——
陈嬷嬷手都在抖,压低声音呵斥,“你在干什么?你在诅咒你母亲吗?——出去!”
……
谢玉舒刚收拾好东西走出国子监,外面就下起了倾盆大雨,只好又退回来站在檐下躲雨。
雨没有等停,先等来一个落汤鸡的八皇子。他跟着哥哥姐姐们去蹴鞠场观战,直接被浇了个透心凉,一群蹴鞠上瘾的家伙还在场中争强斗胜不肯下来,八皇子灰溜溜的躲回了国子监内。
看到谢玉舒,八皇子瞬间高兴了,奶声奶气的凑过来喊,“先生原来还没走吗?”
“雨太大,没走成。”谢玉舒看着密密麻麻砸落下来的雨滴,不知道为什么心口有些闷闷的,扭过头看着八皇子无聊的坐在门槛上数蚂蚁的样子,也蹲了过去。
“殿下无聊吗?”
八皇子点头,“有点。”
谢玉舒露出一个笑,拿出了自己的书本,“既然无聊,不妨我们考校一下功课吧!”
“……不了不了,我觉得这群蚂蚁突然挺有趣的,赵先生曾说万物有灵,我一直铭记于心。”八皇子绞尽脑子逃避突如其来的小考,稚嫩的脸上充满了对生命的敬畏。
“哦,原来如此。”谢玉舒脸上温柔的笑容扩大,拍板道,“那殿下便背一背赵先生万物有灵的看法吧。”
不学无术的八皇子:“……”谢先生你是魔鬼吗qaq。
八皇子挤着脸断断续续的背了一刻钟通篇全错的作业,最后还是丽美人的到来成功解救了她乖巧可爱的儿子。
谢玉舒得到了丽美人馈赠的一柄油纸伞,撑着往宫门走。
阴云在天空密布,大雨连绵倾盆,他走到一半,突然传来良妃小产的消息,太医院中兵荒马乱,本来休沐的姜太医披着蓑衣匆匆进宫,身后还跟着衣角沾满泥水同样行色匆匆的姜鹤。
谢玉舒拉住姜鹤,“这是怎么了?”
姜鹤欲言又止,最后摇了摇头,只丢下一句,“兹事体大,我不便多说,你若想知道,便亲自去问七殿下吧。”
“唉,你……罢了,你还是快回家吧,莫要掺和此事。”姜鹤说毕,匆匆离去。
谢玉舒皱着眉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担心叶煊,跟了上去。
洛华宫中跪了一片的宫女太监,谢玉舒一进去就看到叶煊在雨幕中站着,他仰着头望着天空,模样呆愣茫然。
看起来分外让人心疼。
叶煊注视着天空层层压过来的阴云,任磅礴大雨砸落在脸上,有点疼,身体的温度被雨水冲刷带走,因为失血过多,四肢已经僵硬麻木,他想要问自己在干什么,脑子里却一片空白,隐隐能听见宸娇殿里皇帝震怒呵斥太医无能的声音。
突然,一截黄色的伞面挡住了雨幕,叶煊眨了眨眼,扭过头去,正对上谢玉舒不掩担忧心疼的视线。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落在他脸上,触及温热,令叶煊皮肤一麻,突然后知后觉的带起一阵抽疼。
“挨打了?”少年的声音轻不可闻,沙哑的嗓子如同从粗粝的布匹上划过,叶煊却觉得动听极了。
最起码落在他耳朵里,带了一丝乞求已久却从没人给的温柔。
叶煊摇了摇头,目光定定的落在谢玉舒脸上,连眼睛都不肯眨,他伸出僵硬的手,抓住谢玉舒的手腕,疯狂的汲取他身上的热度,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慢慢靠近他怀里,拥抱站在面前为他遮蔽风雨的人,唯恐这是一个幻象。
握住手腕的力道很大,大的骨骼不适的发出细碎的声响,白皙的皮肤瞬间就红了一圈。
谢玉舒却连眉头都没皱,他安静的站在那里,等着叶煊一步步试探接近,主动抱住自己,才叹了口气,“在雨中站了多久?浑身都是冰的。”
叶煊摇了摇头,身上的血液回流,突兀的带起一阵阵热,一直往头顶冲去。
他一张口,声音嘶哑至极,“小先生怎么在这里?”
“我在路上碰见了姜鹤,不放心你,过来看看。”谢玉舒一顿,看着叶煊手腕上上的咬痕,不无心疼的道,“还好我来了。”
叶煊露出一个一瞬即逝的苍白笑容,却是道,“姜太医也来了,那应该是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