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皇子大大的笑容仿佛笼罩了一层光,裴晟一顿,难得心虚的挪开了眼,咳嗽了一声不太好意思的挥手,“你喜欢你就多吃点,都吃掉也没关系,我下次再给你带……”
“真的吗?!”八皇子眼睛都亮了,开心的扑过去抱了他一下,奶声奶气的道,“裴伴读,你真是一个好人!”
裴晟:“……”内心突然受到了强烈的谴责是怎么回事!
他捂着胸口的位置,头一回觉得自己恶作剧是真的很过分。
谢玉舒看到了这一幕,忍不住摇了摇头,小声说道,“一物降一物啊。”
叶煊也看了一眼,语气淡淡用周围几人都能听到的音量陈述道:“诱骗无知少儿是会被天打雷劈的。”
裴晟浑身一僵。
谢玉舒想起说话的某人曾经也骗过八皇子,不由得垂眸看来,叶煊也正好从书中撩起眼皮来,两人视线对上。
叶煊挑了挑眉,谢玉舒唇角根本压不下来,两人默契的一笑。
“若是八弟知道,他喜欢的谢先生其实满肚子坏水,不知道会是怎样的表情。”叶煊的声音低的只有两个人能听见,带着两分笑意。
谢玉舒神色不变的翻了一页书,指着一处也回敬道,“子煊才是要多注意,八殿下最喜欢的哥哥就是你了,小心被看出端倪来。”
叶煊不满意谢玉舒对八皇子的过多保护,抓住他的手,挑眉说道,“他是皇子,总得长大。”
“我希望他能长慢点,最起码在我教导期间,能一直是这样。”叶煊顿了顿,抽出手,“其实我对七殿下也有同样的想法。”
“只是不同的是,我对你更加纠结。我希望你能长大拥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和手段,去追寻你想要的一切,可同样,我又希望你一直都是现在的你,这样我们就还是我们,永远都不会站在对立面,变成面目全非的样子。”
少年的声音嘶哑,语调却温柔缱绻,像是在说什么心动的情话。
叶煊问他,“你觉得我争不过?”
“……”谢玉舒摇头,认真的说,“我希望你不要争。”
“没有人能在权力的熏陶下保持原样,即便我也如此。”谢玉舒轻笑了一声,似乎是被自己逗笑,“其实很矛盾,我从走上科举那条路开始,就明白,我逃不脱这场权力交锋,不管父母兄长如何遏制,将我放在这可有可无的位置上,做一个小先生,我也很清楚,我势必会登上那个尔虞我诈的舞台。”
“君主需要我,谢家需要我,我的报复理想也告诉我,我想去,我也必须去。”
“我注定会变,可我……不希望你们变。”
“八殿下还是现在的八殿下,七殿下也是现在的七殿下,而不是成为权力下的傀儡。”谢玉舒的每一字每一句,都饱含着他的期望,那是一种天下为公的理想想法。
因为他们都知道,皇权交替下最残酷的一点便是,你自己不想争,形势也会逼着你争,否则很有可能就是死。
每一代新旧帝王的交接,几乎都是踩着兄弟的尸首走上去的,莫说是面目全非,认真算应该是血肉枯骨。
叶煊看着谢玉舒垂眸坐在那里,少年嘴角自始至终都含着两分温和笑意,他语气没有多激动,仿佛只是在说午膳味道不错这样的话,没有窥探到现实的慌乱愤慨,他眉眼如画般沉静温柔,指尖翻过一页书,睫毛轻颤,面若白玉。
“好。”叶煊突然就应承了下来。
谢玉舒指尖一顿,不可思议的抬眸看着他,“你……”
“你不想让我争,我便不争。”叶煊笑着说,“本来也不是只有必须争这一个选项。”
“不、不是。”谢玉舒莫名慌乱起来,他一把抓住叶煊的手,眉头微皱,“刚才只是我自己在胡说八道,你没必要因为我做出退让,这很有可能是害你。”
“害我与否,我说了才算。”
“谢玉舒。”叶煊难得的喊了他的全名,他将人拉到眼前,强迫少年的瞳孔只映着自己的脸。
他压低的声音明明含着笑,听起来却很危险。
谢玉舒听见他说:“我想要的东西不多,你出现的时候正好,给了我当时我最需要的,即便那只是一只不值钱的草蚱蜢。我后来就想着,如果可以,我会接近你,把你留在我身边,你什么想法不要紧,反正我不可能让你就这么离开。”
“谢玉舒,我们做一个交易。”
“我做你眼中的七殿下叶煊,而你——你要在我身边。”
第37章
封洛被困峡岭关的消息传来之后, 各地雪灾频发,本来就难以传递回来的消息彻底断连,前线情况焦急,皇帝无法, 只得将武举提前, 挑选出了二十位世家子弟插入大军中任小将领, 甚至都来不及让他们再操练一番, 便下达了命令。
大军出征那一日是正月二十。
叶煊记得很清楚,那是在他提出交易论之后,时隔一个多月再次见到谢玉舒。
如叶煊所料的, 庆州救灾一事正处于白热化阶段, 等到彻底忙完重建估计要到三、四月左右,偏偏皇族中适合随军出征的皇子不多, 大皇子回不来, 皇帝不想将兵权交由本来就是靠军功建业的徐家, 便只能在二皇子和五皇子中间选。
皇帝首选自然是五皇子,贤妃却以五皇子心性不足恐酿成大祸为由拒了,因此这监军的差事便落在了刚出病榻的二皇子身上。
此次援北大军以蒋正、裴昌为主将, 黄莽、陈三平为副将, 众官家子弟随行出征。
蒋正是一位老将, 先后在徐国公、高太尉旗下任将,他没有特别出色的履历, 行军打仗也是稳扎稳打,适合打持久战, 且对抗戎军经验丰富, 性格正直是绝对的保皇派。
裴昌则是裴晟的二哥, 裴老将军麾下第一战将, 自幼在山上习武,十四从军也曾在北戎征战过几年,后来回京述职调入水师营,十九领命率兵攻打南方水贼立下汗马功劳,如今不过二十六,已经是从三品云麾将军。
黄莽不用多介绍,陈三平这人却值得注意,这个一脸糙汉的男人,他平民出身,颇有肝胆,同黄莽曾是一个先锋营的士兵,但两人关系并不好,后来黄莽任先锋营将领,经验更多年龄更大的陈三平不服气,回京之后任中郎将,一直不温不火,最后才在平定渤海王族内乱之后,一跃升入三品将军,能够入朝听政。
——他是五皇子一派的人,五皇子的伴读便是他的嫡子。
虽然皇帝不待见二皇子,但总归是替天子出征,他再不待见也得忍着,做出一副慈爱的样子,又是祭天又是鸣钟,还得亲自为其披巾挂帅,送军出征。
叶煊在祭台下看着,觉得皇帝本来就苍白的脸似乎都透着绿。
二皇子反而神色淡淡,他本就时常生病导致身体羸弱瘦削,裹上黄色的大氅后,瞬间面若金纸,一句“谢父皇”说到一半,淹没在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里。
那架势,像是要将肺都咳出来一样,唇上染了几分不正常的青红。
就在他两边跪着的蒋正和裴昌吓了一跳,赶紧一左一右的将他扶住。
皇帝眉头一皱,眼中有明显的嫌恶,碍于文武百官百姓和随军将士都在,脾气不好发作,只是道,“看来老二身体确实不好,劳烦诸位在庆州停顿休整一番了。”
前线战场和庆州虽然都在北方,但从京都直线往前线的路线并不经过那里,要去庆州势必绕道。
皇帝这意思很明显便是,拿二皇子换大皇子了。
几个将领交换一番眼神,立刻便知道,二皇子是一步废棋,只怕不管是随军还是留在庆州,都不会好过啊。
二皇子叶熵始终神色平静冷淡,像是一点都不清楚自己的处境有多艰难一样,他立在寒风中,时不时咳嗽一声,还颇有些魏晋名士的风采。
叶煊跟着皇子皇女们,随大流的去给他送行,一切都很平静无常,二皇子却忽而看了他一眼。
“七弟。”他突然张口喊了一声。
别说其他人惊讶了,叶煊自己都很惊讶,他跟二皇子见面都屈指可数,更别谈交情了。
二皇子眉眼依旧清冷,咳嗽了两声,冲他招了招手,“你过来,二哥且跟你说两句话。”
叶煊如言上前,倾耳扭头,一眼便看到了祭台下正跟国子监诸位官员站在一起的谢玉舒。
国子监祭酒被罢职,赵允升这个二把手升任新祭酒,谢玉舒因为资历过低,依旧是个小小的主簿,国子监本就站的比较远,谢玉舒自然更加偏远一些,叶煊却一眼就从万千交叠的官服中看到了他。
五品以下的官员是青色官服,大梁的规矩没有前朝那么森严,士卒子弟也可以穿黄色官服。今日裴晟就穿了红领浅黄的衣服,混在同样一身黄色正式皇子服的皇子中,还真让人分不清楚。
谢玉舒不似裴晟那般高调无畏,他向来爱穿青色,今日自然也穿着浅青色的官服,低眉顺目恭恭敬敬的站在下面,官帽连成一片,遮挡住他的神情。
叶煊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一眼就把他认出来的,他甚至还瞧见了谢玉舒不适应的抬手摸了摸额头血玉珠的小动作。
叶煊忍不住心情变好。
那一日谢玉舒虽然没有正面答应他的交易论,但叶煊看得出,谢玉舒心里的激荡,他知道少年当时得到的冲击,按照他的习惯,没有立刻否定就代表着动心。
叶煊一点都不着急,他知道谢玉舒拒绝不了他,他放弃争夺那个位置,也相当于是给了谢玉舒一颗定心丸,谢玉舒更没有理有去拒绝。
事实上,谢玉舒回去之后认真想了一宿。
谢玉舒虽然年纪轻轻就是六元及第的状元郎,性情温和有礼,向来进退有度,在百姓口中都颇有盛名,但实际上,谢玉舒并没有什么朋友。
一是谢家地位太特殊,皇帝不会允许谢相有任何结党营私的偏向,导致谢家子弟往日与人交往时都客气三分,谢玉舒亦然;二则是因为谢玉舒才名和年龄的过分倾斜,他这个年纪往前推两年,还能得一句神童。
跟他一起考进士的学生,最小的也跟姜鹤一般,十八九岁的年纪,而大一些的,孩子也就比他小几岁,便是以文会友,他赢了别人脸上不光彩,他输了又是徒有虚名,自然没多少交往。
三是单位不一样。往年的三甲入朝都是去的翰林院,他这个状元特立独行,先是推拒入朝,后又进了国子监,总是被认为过于傲气,再加上不在一起工作,没有什么交往,解释不清是必然。
谢玉舒本来以为自己不在乎这些,也觉得能有姜鹤一个能说说话的朋友便足够了,可回想这些日子跟叶煊相处的点滴,他终究还是想要一个知己。
即便是不说话,一个眼神也能懂得彼此的心思想法。
谢玉舒清楚的意识到,他和叶煊其实是一类人,或许性格各有不同,但追本溯源,想法、念头、心机却都在伯仲之间。
谢玉舒一直将父亲的话执行的很好,却唯独对叶煊心软,明知不可为,也为了不少。
他有过叶煊一旦站上夺嫡舞台,自己就抽身的觉悟,双方都身不由己,他不可能为了知己而抛弃家族父母兄弟,那是不忠不孝不义,谢玉舒做不到。
叶煊的提议于他而言,是两全法。没有皇权争斗,谢玉舒就没有必要远离叶煊,他们还是可以做知己。
“或许……”谢玉舒低声喃喃了一句。
旁边的人没听清,询问的凑近了些,“谢主簿,你说什么?”
谢玉舒回神立刻摇头,脸色微红有些尴尬紧张的否认,“没什么……”
那人却误会了,大悟道,“啊,我晓得了,谢主簿是听到陛下让大军绕道去庆州,而想起了谢相吧?”
“说起来谢相前往庆州赈灾也有几月了,好消息不断传来,手段着实让人倾佩。”
谢玉舒笑着应了一声,也想起了爹爹,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有些不安……大概,是他多想了吧。
谢玉舒将这种不安感抛却脑后。
叶煊此时微皱着眉头看着二皇子,脸上虽然看不出来什么,眼中却满是冷厉,“你什么意思?”
“七弟,我是好心提醒你。”二皇子掩唇咳嗽了两声,声音低哑,有些讽刺的勾唇笑,“我的出身你们都清楚,母亲是卑贱的奴婢,因爬床而被赐死——不觉得奇怪吗?父皇对我母亲的厌恶超乎预想,甚至赐死我母亲还不够,将其牵移到我身上。”
“七弟,你和小九都是聪明人,我相信你能明白。”
叶煊伸手抓住他的衣领,看似是在给他整理,实则压过去的声音森寒一片,“我并不在意你的身世有什么隐秘,也不想去探查,我只想知道,你说‘下一个就是良妃和你’这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二皇子突然勾唇笑起来,一开口却是剧烈的咳嗽,咳得弯下腰去,掩住唇角的手指隐隐能看到有血迹。
叶煊只得松手改为扶住他。
“二、二哥,你、你没事吧?”八皇子踌躇迟疑的看着两人,总觉得七哥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上前。
二皇子摆了摆手,声音微弱的都快听不见了,“无碍,不过是些老毛病,见了风就犯,习惯便好。”
八皇子震惊脸看着他唇角溢出的血色:“……”
这要怎么习惯?!还有父皇你不要再抱着小九了,二哥咳的这么厉害你听不见吗?你过来看看啊,重新考虑一下啊,真的不需要换四哥或者五哥上战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