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半夜,改好的帝袍帝冕被赵安重新叠好放到托盘里端走, 等两日后登基大典再拿出来。
新皇穿着纯白的中衣,披着暗红为底鎏金镶边的龙袍, 坐在床沿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
烛火明明暗暗,不远的桌案上还放着未批完的奏章,然后一水儿摆了不少环佩挂件、玉佩、玛瑙、镶嵌血玉珠的额带……地上随意丢在一起的衣服拢上一层亲密的阴影。
撩开一边红纱的龙床上,刺绣盘龙被隆起一个清晰的人影,细软的长发披散在床榻之上, 有几缕被年轻的新皇抓在手中把玩, 流水一般的从指缝穿过滑落。
空气中还有未散尽的麝香味,那人睡得很沉。
礼部尚书胆战心惊的收回视线, 死死的低着头, 恨不能现在就瞎了, 或者时间在早一些,出门的时候摔一跤,最好把腿摔断了,不要踏进乾元宫,不要知道这个要人命的秘密。
都说新皇未曾娶妻,在沧州的萧王府内更是连个侍妾都没有,朝中所有纳妃大婚的折子尽数被驳回了……可礼部尚书悄咪咪的看一眼交叠在一起的衣服,龙袍之中露出一截紫红色的官服,那腰封绣纹,袖口隐秘缝制的金线,赫然是官居一品当今丞相的服饰。
他再偷偷撇一眼桌上,青色的额带新换的,上头镶嵌的血玉珠却是旧物,镂空的形状无一处不透露出熟悉,旁边的红色玛瑙挂坠因为主人时常握在手中把玩,盘出了包浆感,油光水亮的,隐隐露出上面的清和二字。
谢玉舒,字清和,十五六元及第状元郎,十九子继父业丞相爷,为人清正廉洁,性情温和禀直,如今二十出头,相府中无一女眷,是京中贵女人人求嫁的好郎君。
礼部尚书的嫡幼女就曾心仪这位年轻的相爷,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等了数年没有回应,嫁给了旁人。
虽然坊间盛传谢玉舒断袖之名,但当时皇帝有意为三公主说亲,便无人相信,只以为是推辞的借口。
礼部尚书本来是不信的,可如今由不得他不信,尤其是听着新皇口里快速准确的报出了丞相爷身体各个部位的尺寸之后。
叶煊看了他一眼,“我说的你都记住了?”
礼部尚书立刻回神,垂下眉眼观鼻鼻观心的回答,“回陛下,臣记住了。”
“记住了就下去吧。”叶煊语气淡淡,“这凤袍我不急着要,登基礼时赶出来便是了。”
礼部尚书眼前一黑,两天时间赶一套祭祀制式的皇后服装,整个礼部和司制坊得不眠不休的开工啊,还以为新皇是体恤他们才空出了两天空闲,原来并不是。
他如是想着,含泪磕头谢恩了。
赵安送他出宫,一直送到宫门口,老太监脸笑得跟菊花一样,声音轻轻柔柔发飘,却像是一把寒冷的刀架在他脖子间,“今日在宫里见了什么看了什么,还望尚书大人该知道的知道,不该知道的就不要知道了。”
“新陛下脾性不定,颇有些少年意气,且分外疼爱那位大人,凡是大人说什么陛下便听什么,若是有什么中伤大人的风言风语落在陛下耳里,只怕——”
赵安话没说完,礼部尚书头发一阵发麻,连声道“懂了懂了”,解了腰间的荷包塞到他手里,“多谢赵公公指点了。”
赵安不动声色的颠了颠荷包重量,满意的揣进袖子里,又叹息着提醒了一句,“一朝天子一朝臣,陛下不亲近咱家,咱家过段时日怕是就要出宫养老去了。”
礼部尚书思索了片刻,正色的再次道谢离开。
赵安扬了扬佛尘转身往回走,一眼就看到高大树杈上坐着的黑色人影,泰安整个人隐在夜色中神色看不分明。
“原来是李大人,天色晚了,李大人早些歇息吧。”赵安走到树下仰头,笑脸堆堆砌砌的皱在一起,态度从头到尾都没有变化,一点都没有被抓包受贿的窘迫尴尬。
泰安看到树下留下的钱袋子,面无表情的想了一下,还是收了起来:算了,反正主子什么都知道,这钱赵安给了他就收着,下次一起出门,就有钱给败家小公子结账了。
他想着,就忍不住看向天边,希望天光快点亮起来,登基大典之后,那群由禁卫军拆分重组的御林军就该回来了,他就可以长时间待在宫外了。
正月十六,就这么在万众期待中到来了。
在谢玉舒三令五申之下,叶煊晚上没有乱来,让他终于得以起了个大早。
宫婢太监们端着各种东西鱼贯而入,从头到尾都没有发出多少声响,往常安静的乾元宫彻底活了过来。
一身丞相官服的谢玉舒给叶煊挽发,给他披上庄重的龙袍,为他戴上十二旒帝冕,旒珠碰撞下落,他退开几步,看着那个少年——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少年。
没人比谢玉舒更清楚,这个少年身形多么高大,背部多么宽广,手臂的肌肉发力时是多么坚硬,他的表情遮在珠帘之后,龙威浩荡,让人不敢逼视。
谢玉舒跪下去,端端正正的磕头行礼,高声道,“臣谢玉舒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奴婢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起彼伏的磕头高喝,一路从主殿往乾元宫外传去,浩浩荡荡回声不止。
叶煊扶起谢玉舒,声音低沉的道,“爱卿,和朕一起去看看将与你同治的这万里江山。”
登基的步骤冗长繁琐,还要祭祀昭告天下。叶煊顶着沉重的帝冕一步一步从登天梯走上祭台,面无表情看着礼部唱祭祀词,然后十几个和尚上台诵经,几个光着膀子脸上抹着唱戏油彩的大汉,披散着一头毛躁的头发,拿着铜铃在那边摇边跳,摇头晃脑嘴里念念有词的跳大神。
这么一跳就是一个时辰,围观的皇城百姓都觉得有些乏味了。
叶煊眼皮子抽了抽,他说怎么祭台上的仪式需要花费这么长的时间呢,感情时间都是浪费在跳大神上了的,大抵是大梁之前压迫太狠了,歪门邪道们能正大光明传教的时间不多,压抑了三十一年碰上一次,所以不遗余力的拿出自己的本事吧。
他那位开国的祖帝真有意思,打压各种宗教,结果还搞帝王天定这一套,用这些东西来忽悠愚昧的平民百姓;他那位沉迷改革的祖父也是奇葩,为什么就不把这些没有用的先祖传承给改了呢?
叶煊真的很想抽出袖里剑将这群歪门邪道都给砍了。
然而想起礼部赶制好送来后被他悄悄藏起来,打算给谢玉舒一个惊喜的凤袍,觉得自己还可以再忍忍。
他干脆的闭上眼,不看这些妖魔鬼怪。
又过了一刻钟左右,跳大神终于走入了尾声,秃驴们念经的声音逐渐低下,簌簌地破空之声,一身青色道袍地年轻道长用轻功飞掠上台,手中佛尘一扬一转在空中蛇一般的游动起来,铜铃声和秃驴念经声一起响起,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居然也不显得突兀。
叶煊若有所思的看着那个年轻的道长,脸庞坚毅方正,带着若有若无的煞气,步伐稳健有力,身形挺直,举手投足间不像是跳大神反而像是在舞刀弄剑,而且还是个高手。
只见他说了句“三清道祖在上”,将佛尘高高抛起,揪住白色的毛一抽,“噌”的出鞘声,寒光乍现,杀气迸溅四溢。
“无耻萧王,我杀了你!”那刺客伪装的道长大喊了一声,抬手就刺来。
叶煊眉头一挑,周围“刷刷刷”的各种刀剑出鞘声,只见装神弄鬼的喇嘛铜铃变武器,念经的秃驴丢了木鱼从各个地方抽出藏起来的武器,一群人直接朝那刺客扑去,愣是让他刺客退出去数步。
底下也是骚乱一片,百姓的中间冲出数千隐藏其中的私兵,有许多包着头巾遮住脸,他们砍翻了拦路的士兵,要杀上祭台去,却又被士兵中的御林军包围成一片。
谢玉舒这些日子一直跟叶煊在龙床上厮混,也知道一些情况,没有惊慌,而是站了起来,一脚踹在冲进来的一个刺客的心窝上,将他踹飞在地,然后夺了他的武器,回神又砍翻一人。
那人遮脸的布被划破露出里面的浓眉大眼,包裹着头的长巾里露出几根卷曲的头发,是个戎人面孔,正好倒在冯子健脚边,血液喷溅在他脸上,沾上他的衣领,冯子健抬眸,对上谢玉舒探究的视线。
谢玉舒的脸上也沾了些血迹,长长的睫毛抖动一下,顿时有一滴顺着眼皮落下来,将他精致的容颜染上几分森寒之气。
他扭头杀进敌军,振臂一呼,“御林军全体听令,绞杀刺客,保护陛下!”
“是!”回应的呼声一大片,掩盖过喊杀之声。
冯子健幽远的看了一会,突然低喃了一声,“御林军,倒是我没想到的。”
第56章
叶煊其实一直在找机会佯装受个伤, 好将暗处还藏着的四皇子引出来,结果他站在祭台边等了半天,那刺客愣是没冲出包围圈, 反而离他越来越远。
祭台上护卫的人是泰安从那些带来的沧州亲兵里选的,那一些人跟着叶煊和泰安在战场上出生入死, 大多都是值得信任的兄弟,他们在京中闲了快两月了, 除了日常的锻炼,就是操练那些被辗转到他们手里前禁军们。
但禁军数目有限,重新打散编号分入领将麾下, 也还有一大部分人闲得无聊, 且不适应皇城脚下森严的规矩,吵着要回沧州去北戎打秋风。好不容易有一个任务, 自然是都想要动动身手。
叶煊有猜到祭台上的护卫肯定会很多,但万万没想到竟然全都是。狼多肉少, 就那么一个刺客他们也不急着杀了,就跟逗猫似的只把他逼退, 就又退回到一边去。
刺客都被他们弄得心头哽血,扬声又招呼来几个同伴,一起杀出去。
然后被几个喇嘛摆出铜铃阵全推了回去,根本进退不得。
叶煊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是刺客太弱,还是他的亲兵太过强悍——各种意义上的强悍。
最后他实在懒得等了, 舌尖一顶吹了声哑哨, 这是他们在北戎战场的时候常用的暗号,不仅祭台上的听懂了, 冯子健也抬头看了一眼。
亲兵们不少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却还是听话的且战且退, 不动声色的给那几个刺客露出了一个空档。
穿着道袍的刺客眼睛一亮,顿时一把挥开眼前的各种武器,虽然疑惑为什么这次阻挡这么软弱,还是凭借着要成事的毅力,掉转剑头朝十二旒帝冕的少年杀去。
叶煊看他好像没什么力气,就那边走了两步,装出惊慌失措的样子,一把抓住他有失准头的剑尖,手掌从锋利的坚忍擦过,鲜血从指缝中蜂拥而出,在帝袍上迸溅出类似受伤的形状。
他正要装作重伤反击软倒在地,体内内力刚往外一窜,就听见清脆的一声“喀嚓”声——那柄不长的软剑直接断裂成两节。
刺客瞪大了眼,失重的往前扑去,正好被断刃穿透肚子。
佛尘自他手中无力跌落,刺客就这么憋屈的死在了叶煊手里。
叶煊:“……”
祭台上突然的安静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谢玉舒虽然知道叶煊的装受伤的计划,还是有些担心,他看御林军能应付,就提着剑抽身往祭台而去。
“陛下!”
叶煊听见谢玉舒的声音回神,一把踹开刺客的身体,将那截已经鲜血淋漓更像凶器的断刃丢在地上,然后捂住自己毫发无伤的右侧腹,如同幼时一样,内力在体内一阵横冲直撞,弄出脸色苍白虚弱无力的模样。
他脚步微微踉跄,身体往前倾倒,眼见就要砸在地上。
谢玉舒以为他真的受伤了,脸色一变,足尖一点,催动轻功飞掠过去,正好接住叶煊倒下的身体。
“子煊,你怎么样?”他看到这满身的血,急得武器都握不住,要去检查他身体。
叶煊赶紧拉住他的手,侧头靠在他肩窝,冲他眨了眨眼示意了一下。
谢玉舒反应过来,立刻大声高喊,“传太医!”
……
正月十六梁武帝登基,许多人都见过那场盛大又混乱的交战,皇宫戒严三日,早朝由大将军王冯子健和丞相谢玉舒主持,新帝重伤昏迷的消息传得坊间都知晓了。
所有人都深觉,这些倒霉的新帝怕是过不了几日,就要变成先帝咯。
而实际上,闲得无聊的叶煊正在乾元宫后花园里设了靶场,和泰安比试。
咻——气势汹汹的箭矢飞到一半便颓靡的插入靶子前一寸的地里,他身前几寸的土地,七零八落插着它的兄弟们。
又没中。
“啧。”
叶煊不爽的咋舌,包扎严实的手将红色的沉木雕花大弓丢在桌案上。
“别发火啊,你输不起?”幸灾乐祸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吊儿郎当的裴晟盘腿坐在太师椅上,一边吃着皇帝特供的瓜果,一边还嘲笑它们的主人。
正好泰安拉满弓一箭飞射而出,“咻”的一声插入百步之外的靶子红心里,力道重的那大靶子前后晃了晃,发出一声闷响。
“好!”裴晟很捧场的鼓掌叫好,还振臂大喊,“李泰安,再来一个!来个双箭齐发!”
泰安顿了一下,果然伸手从箭篓里夹出两支箭搭在弦上,他猛地拉满弓瞄准,手指一松,弦音回弹,箭矢离弦而出,发出重叠在一起的破空之声。
两支箭矢直接穿透靶心,将其带倒在地。
提议的裴晟也惊呆了,喃喃的啃了口手里的瓜,低声念了一句,“乖乖,有点厉害啊。”
叶煊烦死了这个在旁边扰乱比赛的家伙,脸色阴沉的走上去抢了他手里的瓜果,踹了他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