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开。”
“凭啥?”裴晟不乐意了,拍了拍手,小霸王这辈子还就没怕过谁,就是不起。
叶煊轻飘飘的扫他,冷笑了一声,直接招手。
两旁的御林军立刻上前,跟裴晟说了句“得罪”,就俯身将他搬了起来!识相的太监立刻上前,把太师椅擦了擦。
叶煊满意的坐了下去。
裴晟瞪圆了眼睛,震惊的看了他好一会,“你你你,你居然以势欺人!”
叶煊淡定的往后靠,手搭在扶手上撑着自己的下巴,眯眼挑眉对着裴六郎嗤笑一声,表示,“乾元宫是朕的地盘,自然是朕说了算,有本事裴爱卿也坐上这个位置试试。”
这话裴晟不敢接,他咽了咽口水,决定不跟这个孤寡之人计较,跑去找泰安学拉弓射箭去了。
叶煊看着那两人打打闹闹的,心里的怨气更重了。
祭台刺杀事件之后,谢玉舒已经三天没来乾元宫了,叶煊知道他是被冯子健故意拖住了。
乾元宫如今里里外外都换上了叶煊自己的人,探子根本安插不进来,重伤昏迷的消息是他故意放出去的,为的就是引蛇出洞。
那些叛军都是藏在百姓中的,身上所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早已经全部拆下,还有那群北戎面孔敷面戴方头巾的人藏在其中,完全可以假装成是北戎奸细混在其中故意挑事。
叶煊和谢玉舒很清楚,这两拨人分别都是效命于谁,但是按照那个方向去查,最多也就能查出一个徐国公。
叶煊这出引蛇出洞不算多高明,赌的就是对方的贪心和耐心,他不觉得能引出冯子健那个战场老狐狸,但引出一个四皇子还是没问题的。
新帝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受的伤,又是多日未朝,乾元宫内已经许久都没有消息了,丞相和冯子健辅政兼国,传的第一道令便是:赐封地。
四皇子齐王赐最远的幽州,令其五日之内携徐太妃去封地述职;五皇子宸王赐并州,贤太妃自请守皇陵;九皇子昭王赐青州,因年纪尚小,暂留京中。
圣旨一出,自然是有不同意的,群臣想面见圣上,全部都被丞相谢玉舒挡了回去,朝中气氛紧绷,隐隐有山雨欲来之势……如此这般,哪能不叫人心动呢?
这其实就是先帝用来逼豫王谋反的招数,明知道有可能是假,可又想着万一是真的,那就绝对不能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旦离开京中去了封地,回京便是遥遥无期了。
五日到如今只剩下两日了,叶煊估计,四皇子到这会儿已经扛不住了,肯定会殊死一搏,这件事情结束,他就可以正大光明的出去,重新同玉舒见面了。
正想着,赵安适时进来回禀,“陛下,徐太妃在外等了半个时辰才走。”
叶煊点了点头,指尖轻轻点着扶手,脸上带着让人心底发寒的笑容。
裴晟一扭头就瞥见他这副神情,立刻吓得又扭了回来,从尾椎骨往头顶直冒凉气,压低了声音问,“你主子确定没有伤到脑袋吗?真的不需要找太医看看?”
泰安疑惑的回头看了叶煊一眼。
叶煊已经恢复正常了,让赵安把正殿堆积的奏折搬出来,面无表情的在哪里批阅。
泰安眨了眨眼无声询问:怎么了?
裴晟张了张口,最后摇头,悻悻道,“算了算了,少说他两句,免得他又用权势压我,他现在是皇帝了,我一个即将失去家族庇护的纨绔子弟根本惹不起。”
泰安道,“我保护你。”
“你?”裴晟嫌弃的撇嘴。
泰安心底莫名升起一股强烈的不满情绪,皱了皱眉说,“我答应了。”
“行行行,我知道了。”裴晟应的敷衍,转着眼珠子转移话题,“唉,今儿我进宫的时候见到冯将军黄莽他们在演武场赛马,我们碰了个照面,我方才发觉我五哥说冯将军变了许多是真的。”
“他都没有认出我。”裴晟语气有些惆怅,不自觉的就开始回想以前的冯将军。
冯子健还是封洛的时候,在京中的那几年真是风头无两,这位年纪轻轻就封将挂帅的青年将领战功赫赫,模样丰神骏逸,不像其他武将一样粗犷粗鄙,也没有传说中那般不近人情。
他为人正直端方,说话做事虽然张扬却并不惹人厌烦,武将爱找他喝酒,文臣也邀他看诗会,当时因为这一个人,朝中文臣武将相处是古往今来最和谐的时候,有多少闺阁小姐为了见他一面,日日都在将军府徘徊,又有多少往将军府的高墙大院里丢香帕胭脂玉佩香囊。
那时的封洛更是不少少年郎心中的战神英雄,想要随他去从军,去边关驱除戎狄,为保家卫国抛头颅洒热血。
谢玉舒是其一,裴晟亦是。
泰安沉默的看了他一会,忽而摸了摸他的头,低声道,“别难过。”
裴晟一愣,紧接着脸一红,有些别扭又有些心虚的嘟囔了一句,“谁难过了,就叫缅怀往昔,你个土包子……”
叶煊已经看了他们很久了,到了这个时候,某位被迫孤寡的陛下终于忍不住一个奏章砸了过来。
……
是夜,宫中果然燃起战火。
第57章 此章是舅舅视角
冯子健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做梦。
残阳如血, 黑云压城,一场由数十万战士血肉赢下的战争刚刚结束,城墙上暗沉的光斑驳剥落, 空气中卷曲着令人不适的浓烈腥臭味,获胜的战士疲劳的收拾战场,他们麻木,仿若行尸走肉。
直到身着重甲的将军骑着犹如夜照玉狮子的高颈全白瘦马, 踏着尸山血海缓缓而来。
陌刀挑起一个戎人俘虏的下巴, 那程亮暗红的刀身也不知是映着血色残阳, 还是它渴饮万人血沉淀出来洗刷不去的颜色, 锋利的刀刃瞬间就在戎人粗糙黝黑的皮肤上,划出一道细长的伤口, 血珠迟疑的、争先恐后的冒出来, 滴滴答答的顺着粗壮的脖子滑过一段痕迹, 然后落在暗沉腥臭的土地上。
放眼望去,共俘获戎人七万余。
青年将军抬起头, 插着血红长缨的兜鍪下是一张坚毅俊朗的脸庞,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最后的血阳被山头吞没, 待到天色渐黑,淡淡说了句,“埋了吧。”
梁军兴奋的振臂高呼和七万余戎人俘虏的哀鸿交杂在一起,一铲一铲暗红的土壤飞入深坑里, 里头的人疯狂的往外爬,凄厉的尖叫声刺破耳膜,他们哭泣哀求, 说着蹩脚的中原话, 他们磕破了头, 七万余条人命,全部掩埋在边关的土地上。
这是封洛重新披巾挂帅返回边关之后,扭转两军攻防的转折点,百万将士以沧州为界长达三个月的攻防之战,梁军死伤共计三十八万,斩杀戎军四十一万,俘虏戎军七万六千八百五十四人,全数活埋。
然后,冯子健领兵追击溃逃戎军大部队,没攻破一个戎军驻守的城镇,便叫人屠杀城中壮年,余下的老弱妇孺赤脚在大军前面当靶子驱赶,进,则死于戎军乱箭之中,退,则死于梁军刀下,以此毒计不仅收复被戎军侵占的十三城失地,亦将戎军数十城收入囊中。
如此三四年,双方血仇永结,戎人溃败退回草原,梁军猛攻直达戎都城。
世人皆道,梁将封洛心狠手辣,纵为大将,却不堪为人,如蛮狄一般无二。
这些话传至冯子健耳中,他总是面无表情浑然不在意的样子,有时候在深夜的时候,他看着天上的繁星,痛饮烈酒,忍不住也会想:为什么呢?到底为什么要拼了命的保护这个害他家破人亡,无处可归的皇朝呢?
多么浴血沙场,迎来送往多少将士,记忆里都是染血的疆场,早已记不起父母亲族的模样。
他只记得父亲为人板正,不喜他跳脱的性格;母亲大抵是温柔的,酷爱冬日烹雪煮茶;母亲身体不好,生他时落下病根,子嗣单薄,主动给父亲纳了几个姬妾,宠爱不多,但府邸也是有几个庶出弟妹的;后来母亲意外孕育生了一个妹妹,他那时已离家多年,并未见过,只听说长得很像母亲。
他十多岁同父亲争吵离家,放弃科考走向习武之徒,游历过多少山水,在渤海待了许多年,认识了几个挚友,差点被招为驸马,只是当时渤海王突然病逝,渤海形势并不好,他上了战场,婚期一推再推,等到一切算是稳定之后,却得知她代替姐姐要去大梁和亲了。
她嫁给了大梁当时的太子,冯子健给她寄过几封信,皆石沉大海。
冯子健守在渤海,希望他的姑娘换来的大局,能安稳康泰。
然后冯家出事了。冯子健赶回江南的时候,冯家已经被抄了,十几个至亲族人压在刑场,他站在人群里,一颗颗人头滚落地上,尸体都没人收殓,父亲和母亲溃散的视线瞪着他,似乎在责问他:你怎么才回来?
冯子健站了很久,直到人群散去,他手脚冰冷一动不动,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潜入空无一人的冯家,然后碰上了拄着拐杖身体不好的外祖母。
外祖母带他从后门离开,回了洛家,将四岁的妹妹抱给他,“健儿,带着妹妹离开这里,洛家,洛家保不住了,全保不住了……”
官兵如贯闯入洛府,当场诛杀反抗较凶试图逃跑的,冯子健抱着妹妹在夜晚江南的巷道里穿梭,他不知道要去哪,只知道逃,他不停的跑,不停的逃,那些凄厉的哀嚎却好像依旧在耳边挥之不去,连眼前都被血雾编织成了一张细密的大网。
冯子健不敢带着一个孩子乱跑,以一种半欺骗的方式伪装成商客,借住在沈家,沈家老夫人是个好人没见过他,不知他同冯家有关系,见他孤身一人带着孩子,心里慈悲同意了他的借住,他将妹妹托付给她,回了渤海。
他想找友人帮忙平反救下洛家,却没想到友人得知他是冯家人,骗他喝下药酒,要砍下他的头颅。
是长公主救了他,帮他伪造了假死,他悄悄回过江南,沈家主母已经发现了妹妹身份有异,心里又慌又急又乱,冯子健求了她好久,老夫人最后心软应下了,将妹妹改名换姓洛婉清,以沈家表小姐的身份将养着。
冯子健想要为冯家平反,那时他还天真,以为只要坐到够高的位置便拥有的话语权,也改名换姓,成了封洛上了战场,在边关九死一生,挣功名利禄傍身。
后来,他心爱的女人病逝宫中,以皇后之礼葬入皇陵。冯子健知道的时候,是渤海又一次大乱,长公主派了她贴身的女官送信过来,她告诉他,自己要去大梁给妹妹讨一个公道。
冯子健喝了很多酒,他不知道自己该信谁。将士们对大梁强烈的归属感感染了他,让他也以为梁帝是个好人,他知人善用不拘于形式,扶植了不少寒士,必定是个仁军,冯子健本来是信了的。
长公主工于心计,擅长谋略,十句话里即便十句是真也可能是一个陷阱,而且她从来不做无用的事。
冯子健不知自己应该如何,他仿佛被拉扯成了两半,一半让他忠君爱国,一半叫他报仇雪恨。
后来,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因为一场意外,他宠幸了那个女官,那个女官生下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他取名叫泰安,国泰民安,他曾将美好的期望放在那个孩子身上,直到他知道女官只是一个被培养出来的细作罢了。
冯子健被背叛的太多次了,他已经不想听任何解释了。
皇帝要娶洛婉清,冯子健劝过,洛婉清执意要嫁,那嫁便嫁吧,已经不重要了。
冯子健将体质特殊的泰安丢进军中当作细作杀手培养,将心灰意冷的女官关押起来,他如同一个孤家寡人,前面是鲜血淋漓的战场,后面是尸山血海永存。
冯子健凯旋回京,去梁帝宫中述职的时候,在御花园远远见过那个孩子,小孩不过四岁左右,坐在石凳上看花,面容精致漂亮,同一旁的良妃十分相像。
梁帝并没有走出去,而是站在一丈之外问他说,“这是朕与良妃的孩子,封爱卿觉得如何?”
冯子健遮掩眼中的情绪,回答他,“玉雪可爱。”
“确实如此。”梁帝笑了笑,情绪不是很高,他折下一枝花,语气淡淡的说,“只可惜,母亲是个罪臣之后。”
冯子健背后陡然出了一身的汗。
良妃的身世其实并不难查,尤其是她一入宫,沈家就举家搬迁恨不能就此消失恩断义绝的行为,着实是让人费解。皇帝不过是派人一查,便大致查出了良妃是冯家之女,同样也查出冯子健曾在那段时间出入过江南。
因为冯子健已经是个死人,皇帝并没有怀疑他的身份,只问他是否是冯家故人。
冯子健否认了,他遵照着计划,伙同李家,将细作送入宫中,果然荣获盛宠,良妃后来失势,洛华宫一对主仆在宫中备受欺凌,冯子健将泰安送入宫中护佑那个孩子,也时常与他通信。
那个孩子很聪明,冯子健有时候潜入洛华宫去,时常听见他缠着泰安问有关自己的事情,泰安不善言辞,被他缠的烦了,才会开口说几句。
或许小孩的眼睛太干净,又或许是鬼迷心窍,冯子健开始在信里同他说起一些过去的事情,说起来就没完没了了,有时候也会问他对于封洛的看法。
叶煊回信说:封洛是个保家卫国的好将军,他该是正直端方的,为所有人崇拜信仰。
“若是,你从未长大该多好。”
一场梦做到尽头,冯子健睁开眼,涣散的视线重新凝聚,慢慢坐起身来,伸手捂了一下眼睛。
外面的门被敲响,有节奏的长三声短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