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好像捅到了卢准的肺管子,他放下手中的点心,“我有贪污受贿吗?没有。我买豪宅了吗没有。我吃吃喝喝影响工作了吗?没有。我喜欢的琴攒了一年的钱才买到,我吃吃喝喝用的都是自己的俸禄,他们管的着吗。皇上提倡节俭的意思是吃一碗就买一碗,不要吃一碗看一碗倒一碗,我有吗?没有。魏建兴元年皇帝提倡节俭,于是有大臣故意着破衣上朝,还只吃剩饭。有必要吗?当时有个人叫和洽就说了,贵处中庸,古之大教……”
宋二郎连忙捡起点心塞进卢准嘴里打断了吟唱,“停停停,当我没问,您不要吊书袋了。”
时间匆匆就这么在繁忙的工作和明月楼的欢声笑语里飞驰而过,转过年就是卢准回京的第五个年头了。
卢准从没有在京城过过新年,每年年假他都会回乡祭祖,赶在元宵节前回来。这几年国家安安稳稳恢复生产没出什么大乱子。
过完年重新回到工作岗位上的官员们都要紧张一段时间,因为一般有什么重要的人事调度都会发生在这个时候。
御书房里皇上看着官员们的年度效绩考核表,看着连续五年表现都超级优秀的卢准很是高兴,又翻出几位老臣乞致仕的折子心中盘算着。
这时太监总管王公公引着一位装束特别的年轻黑衣侍卫走了进来,赵延光放下手里的东西,等王公公退出去掩好门才开口问:“可查清楚了”
“是。”黑衣侍卫回答。
赵延光听了卢准的话没有搞告密耳目那一套,但另一方面宫闱之内维持统治稳定有些特殊手段还是很有必要的。失去兵权的赵贤哲已经不被看做威胁,但先帝嫡子这个名头在此他自己没别的心思可不敢保证别人没有。关于他与江湖人结交只是买了些古玩字画,经常私服出宫只是吃喝嫖赌这些都没事,要命的是有传言说他与朝内的一位大臣过从甚密,这就得好好查查了。
眼前这位便是皇上派出的大内密探李绅,李绅曾经是一名优秀的斥候,做密探不一定武功多好主要任务还是探查。调查这种事如果不是皇上明确了想要的结果就要万分谨慎,一个搞不好就是上百条人命。李绅本着职业道德与素养仔细调查了一个月后前来向皇上报告。
“与秦王殿下交好的大臣是五品三司盐铁判官卢准。”
“嗯!”赵延光惊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李绅被皇上的反应吓得倒退一步,只是个五品小官而已皇上应该放心了才对啊。
“他们是怎么勾搭上的?”赵延光目露凶光。
“他们似乎认识很久了,好像就是普通酒肉朋友。明月楼的东家胡伟大原是跟了秦王殿下多年的亲兵,太平元年在京城曲苑街开了家酒楼,巧的是卢准参加殿试前在书铺登记的住址就是这家新东酒楼。那也就是秦王殿下回京的时候,当时他自称在城外被山贼袭击才调用了禁军,我查了衙门有关报案记录里有关那伙山贼的最后一个报案人就是卢准……”
听着李绅详实的调查报告赵延光目光犹疑,慢慢坐回座位,然后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那卢准知道秦王的身份吗?”
“这个嘛,我只知道卢准称秦王殿下二哥,他到底知不知道秦王的身份可能只有问他自己了。”
赵延光蹙眉,心中已有计较。
第1章 簪花饮酒时
三月初三是花朝节,按照惯例皇上会在南山下的皇家园林青鹿苑举办酒会。
这是先皇留下的规矩,受邀的大多是朝中文臣和一些风流名仕。初衷是拉近君臣关系,有意提高文人地位。赵延光基本继承了这项活动,并没有太大改动。
今年的花朝酒会与往年有点不一样,皇上破例请了一群王公贵族来。大家纷纷猜测皇上是不是打算借机给几位公主选驸马。于是在受邀边缘的人都削尖脑袋往里钻,如果能受邀参加这次酒会,就能证明自己算是皇家看得上眼的人物。
卢准完全没有考虑过要参加酒会,往年都没他的事,区区一个五品官而已,全京城的五品官加起来有上百号,这请谁不请谁的怎么说。
然而今年,卢准收到了皇家的邀请。
南山下青鹿苑里有个金明湖,湖上有座临仙岛,青山绿水好不宜人。花朝节自然有百花盛开,园林里茵茵绿地上落英缤纷,枝头莺声燕语。
临仙岛并不大,水榭向湖中延伸甚广,装潢仿造南国风光,湖边还搭建了些水乡渔船等世俗之景。
卢准没见过这种大场面,还处在蒙圈状态。乘着小船上了岛,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坐哪。今天来的都是权贵,此前卢准想了很久穿什么合适,最后只好把官服翻了出来,这够正式,够规矩,没得挑理吧。可到了现场才发现除了宫女太监没人穿制服,尴尬。
半天也没个人上来招呼他一下,估计是都没拿他当宾客。在坐的达官贵人卢准又一个都不认识,他捂着脸躲到角落想着等大家都落座空出来的位子一定是自己的,自己身份低微座位肯定在最后面,待会再悄悄过去不会有人注意的。
当他自以为可以机智地化解一场危机时,没想到等所有人都分列两侧落座完毕,的确是空出了两个位置,可那是离主宾最近的两个位置。
什么情况,有没有搞错啊。要在这么隆重的场合出丑,卢准现在投湖的心都有了。
这时传来尖细的传报声:“皇上驾到!”
宾客们集体起立向走进来的皇上躬身行礼,卢准也藏不下去了,走出来跟大家一起行礼。礼毕,众人坐下,露出了站在路中间尴尬的卢准,宾客里隐隐传出讥笑声。
卢准看着坐在主位的皇上,几年过去皇上又苍老了几分。
赵延光也看到了突兀地站在那里的卢准,他微笑着向他招手,“来,小准,坐到朕身边来。”
短暂的愣神后,卢准迎着所有人的目光向前走去。
他很久没有这么紧张过了,短短的几步路仿佛是在踩钢丝上。他走得小心谨慎不偏不倚,不敢太快也不敢太慢。他更不敢去看路两边人的眼神,有些沉得住气的人还在故作镇定,有些已经把惊讶和羡慕嫉妒恨写在了脸上,还有些离得远的已经在窃窃私语了。他敢保证在坐的各位百分之八十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全名叫什么,反之,他也叫不出他们的名字。
经过了枢密使张逊,参知政事王淮,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李亢,靖王赵德严,韩王赵德昌,许王赵德明等的座位,卢准终于走到了第一排,按指示坐在了文官一列。卢准看着对面还空着的位子,不知道这又是给谁留得,估计是个了不得的,敢比皇上来的还晚。
大家看着皇上的脸色稍稍安静下来,就又听到了尖细的传报声:“秦王驾到!”
卢准循声望去,他还未有机会见过那位传说中的秦王殿下。
只见廊桥上走来一人,身形高挑步履如风,头戴束发金冠嵌红宝石,身着黑色衮袍上绣一只金色麒麟踏火焚风,腰间挂瓦当型的香牌上面刻字“长乐未央”墨绿色的流苏绳结一步一摇,衣袂飘飘发丝散散,怀里抱着一柄明晃晃的金锏。
卢准都看呆了,不是因为秦王太帅了,而是这位秦王殿下怎么跟自己认识的宋二郎,自己的好二哥长得一模一样啊?
“贤侄怎么来晚了?”赵延光漫不经心地发问,也看不出他有没有生气。皇上素来勤俭今日也只穿了件绣有龙型暗纹的红色衮袍,威风快要被秦王压下去了。
“皇叔莫怪,小侄也是第一次参加这花朝酒会,不能给咱们皇家丢脸不是,想着穿得隆重些,找出这件麒麟衮袍费了些功夫,这是当初我册封秦王时,父皇送的,皇叔可还记得?”秦王的样子很是高傲。
“朕当然记得,不过来晚了还是要罚酒的。”赵延光只淡淡地说。
秦王也不推脱,在卢准对面坐下,自斟自饮干了三杯。
酒会这就算正式开始了。
觥筹交错间丝竹不绝于耳。
久违的离皇上这么近卢准今天应该很高兴才对,但只要一抬头就会看见秦王的脸,就让他浑身不自在。他只好一直低着头吃眼前的菜,御厨的酒菜点心那根本不是什么明月楼画心斋能比的,可惜心里有事吃到嘴里都是味同嚼蜡,眼前这个倒胃口的家伙你到底是谁啊!
宴酣之时,一队宫女端出一盘盘鲜花供大家挑选佩戴,簪花是花朝节特有的习俗。
皇上几杯酒下肚,龙颜大悦,他从盘中挑出一朵开得正盛的赤色芍药,芍药可是花中宰相。
赵延光把卢准叫到自己身边,亲手给卢准簪上那芍药,赞道:“小准年少,正是簪花饮酒时。”
赵延光浅浅的笑容里充满温暖,他看到卢准孩子一样带着好奇望过来,又像受惊的小鹿下意识回避他的目光,那种顽皮中带着的诚惶诚恐在他看来还是那么纯粹。
卢准规规矩矩地行礼谢恩回到自己的座位,背后一堆意义不明的眼神攻击已经对他无效了。得到皇上如此礼遇,真是说不出的满足。
宴席撤下到了吟诗作对投壶对弈的游戏环节。皇上让卢准写首诗,题材内容不限。
卢准认认真真写了一首七言绝句《微凉》还用上了自己最喜欢的字体。
高桐深密间幽篁,乳燕声稀夏日长。
独坐水亭风满袖,世间清景是微凉。
他的诗得到了稀稀拉拉的掌声和言不由衷的赞扬。那些人这么想都不重要,反正皇上满意就得了。
除了和皇上的几次互动,宴会的大部分时间卢准都是面对秦王的,虽然今天他们没有任何交集,秦王也和传闻中一样嚣张跋扈跟宋二郎平时完全不一样,但是,他们声音长相连痣的颜色位置都一样。卢准觉得自己像吃了苍蝇一样浑身难受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也不知道秦王此时在想什么,是不是跟自己一样心里别扭还不能流露出来。
终于,酒会结束了。卢准跟着大家一起离开,他现在只想回官舍蒙头睡一觉。
傍晚,皇宫的一处偏殿里,楚王赵德崇没精打采地坐在地上。七年前他因为为三叔赵延兴求情被父皇关了禁闭,后来听说三叔死了,他大病了一场然后就疯了。
经过漫长的静养治疗,他渐渐恢复了正常。
他无法接受父亲所做的一切,当了皇帝就什么都不认了,手足血亲说杀就杀,说抛弃就抛弃。
他好想一直当个疯子,不必拘泥于礼数,不必思考那些复杂的政治问题。可他又不敢一直疯下去,他害怕被父皇彻底放弃。他的荣华富贵都来自那个男人的血统,即使拥有楚王的封号,一个疯子连宫女太监真诚的尊重都得不到。如果失去了皇子身份,那他就什么都没有了,他不敢去思考漫长的余生究竟该如何度过。
赵德崇变成这个样子最难过的是李皇后,她没有养大的亲生儿子,三位嫡子都是已经过世的晋王妃周氏生的。其中也只有老大赵德崇是她一手带大的,李皇后娘家显赫却并不特别受宠,她把所有心思都都花在这个儿子身上。赵延光登基,她当了皇后蛮以为赵德崇会顺理成章的当上太子,没想到出了这样的变故。皇后没有放弃,一边请太医仔细给赵德崇医治,一边亲自开导。这么多年下来,眼看着赵德崇要从阴影里走出来了。嫡长子复出只需要一个契机,皇上到现在还没有让哪位亲王尹京,一定是在等赵德崇恢复正常。李皇后盘算得可好了,就算赵德崇真的不行了还有他的儿子,皇长孙赵允升也已经慢慢长大了,还是个德才兼备的好苗子。
一个小太监走进来把楚王从地上扶起来:“殿下,许王殿下来看您了。”
赵德崇点点头,许王赵德明是他的同胞兄弟,这些年他被冷落也就许王还时不时来看看自己。
许王容光焕发地走进来,身边的小太监放下几个食盒就出去了。
“皇兄最近感觉怎么样,好些了吗?”赵德明关切的问。
“老样子,没什么。”赵德崇无力地回答。
“皇兄别老把自己关着,多出去晒晒太阳,现在春日正好百花盛开,尤其合欢花专门解郁的味儿可好闻了,御花园那边可多了呢。”赵德明把食盒里的点心酒水摆出来,又说,“皇兄来尝尝这个,花朝节特供,我今儿也是头一回尝到可好吃了。”
“今日是花朝节……花朝酒会不是只有文官能参加吗,你怎么也去了”
“嗐,皇兄你有所不知,今年花朝节父皇把皇家的亲戚都请去了,我也不知道是干什么,听说是为咱们几个妹妹选驸马呢,没准真是呢。来皇兄喝酒,上好的梨花酿可香了。这酒我可是从宴会上偷偷给你觅回来的,我记得你最爱喝这个了。”赵德明刚给赵德崇斟上一杯酒,正要递上手却停在了半空中,“啊,我忘了,皇后娘娘不许皇兄饮酒的,这可如何是好。”他显得十分自责。
赵德崇接过酒杯,“没关系的,是母后多虑了。我有许久未喝到这琼浆玉液了,托贤弟的福,可让我解解馋吧。记得小时候在王府,还是我偷糖给你吃呢。”
“就是嘛,小时候大哥最护着我了。”赵德明重展笑颜,“哦,对了,告诉皇兄你一个秘密哦。父皇决定,要让我,任开封尹了。”他一字一顿地说,活像一个与人分享心底秘密的纯真孩童,“以后皇兄有什么事尽管找我,有我在看谁还敢瞧不起你欺负你。皇兄有什么话想跟父皇说也可以来找我,我一定会帮忙你转达的。”
残阳徘徊在天空的尽头,卢准头上还顶着那朵芍药,一个人信马由缰走在从城郊回官舍的路上。官舍是为了没有在京城买房的官员提供的福利,本来也是为了工作方便所以离中央政府很近,自然离皇城也很近。其他参加宴会的宾客都三三两两的结伴离开了,这会儿路上也没什么人。卢准觉得此时自己的背影配上晚霞一定看起来很萧条。关于秦王是不是宋二郎他心里已经有答案了,有答案有什么用,要的是如何面对啊喂!把秦王的身份代入宋二郎,一切不合理就都解释得通了。他早就觉得宋二郎身份不简单,却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就是秦王,自己竟被瞒了这么多年。今日宴会上那个风头正盛的秦王,平日里跟他嘻嘻哈哈不着调的宋二郎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