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退省门后的正殿被改成皇帝的临时更衣处,供雍炽休憩,雍炽在殿内除去龙袍冠带,放松筋骨。
他看窗外槐柏葱茏,阳光甚好,便道:“朕去外头走走,你们不用跟着。”
官员们不敢抗旨,只得止步。
国子监前头的太学门广场宽阔明亮,后头的院子却绿树成荫,石板路两旁皆是古槐古杨,空气清凉湿润,雍炽目光落在远处的监生身上,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齐宥的模样。
怪不得齐宥对那不堪入目的画册无动于衷,得知君主逃课也丝毫不恼。
身为读书人,连孔子像都敢动手脚!
雍炽思索半晌,愈发觉得齐宥不像束发受教的书生。
至少和他之前想的小书生大相径庭。
他骨子里藏着离经叛道,还偏偏做出乖巧的模样。读书极好极用功,但并未觉得读书一事如何庄严,如何高人一等。虽为齐家之子,但并不为规矩所束缚,想法倒常常和自己如出一辙。
只是因为权势所限,处事方式上比自己收敛罢了。
忽然很想纵容他。
想看他摘下面具,到底能不守规矩到何种地步。
回想齐宥得知要侍奉经筵时,有苦说不出的模样,雍炽嘴角忍不住上翘。
皇帝驾临,一会儿还要赐筵,随行太监们端着新鲜水果来到课室,让监生们垫垫肚子。
皇帝一来,待遇果真不一样,各类时兴水果冰在瓷盘里,惹人垂涎。
齐宥端了盘杨梅,拿起尝了一个,唇舌间盈满凉森森的酸甜之味。
“哈哈哈哈看你这舌头。”身后响起魏九朝响亮的笑声,他正嘲笑吃桑葚的赵昭:“你中毒了,没救了。”
赵昭嗷呜一声,挤眉弄眼的凑近魏九朝,作势要舔他。
魏九朝笑得不行,拖着长音向齐宥伸手道:“阿宥,快来救——我——”
齐宥:“……”
若是以往,他早就和这几人打成一团,今日却心思纷乱,在喧闹的课室里有些坐不住。
齐宥端着一盘杨梅出去,漫无目的的乱逛。两侧皆是古树,头顶有黄莺飞向杨树枝头,轻啾两声,振翅远去。
齐宥举目前望,看到雍炽高大的背影,他身旁无人侍候,气势透出几分散漫。
齐宥跟在他身后过了乌漆大门,门后是古槐环绕的四方院落,数排校舍前,几名少年正嬉笑打闹,甚是愉悦。
“陛下?”也许是周遭人的热闹映衬的雍炽有几分寂寥,齐宥头脑一热,竟鬼使神差主动上前:“真巧,陛下也在此处。”
雍炽回头,齐宥看他眸色沉沉,忙干笑两声,恨不得抽自己一顿。
他是多想不开来招惹这位。
眼看雍炽阴沉不定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齐宥眼眸一转,忙笑着递上那盘杨梅:“陛下,多谢陛下为我解围。这杨梅甚甜,陛下尝尝?”
夏日阳光浓烈泼洒,耳边蝉鸣阵阵,少年言笑晏晏。
雍炽注视着他:“朕未曾净手。”
齐宥轻呼一口气,心里毫无波动,甚至觉得你不吃真的太好了。
“臣也未带净手的帕子,不如我们回去,想必快到开宴时间了……”
雍炽脸色阴沉:“朕何时说要回去?”
雍炽望着齐宥清透懵懂,含有几分畏惧的眸子,冷冷出声命道:“你喂朕吃!”
齐宥面不改色的找借口:“臣似乎也不曾净手,怎敢冒犯陛下?”
雍炽道:“无妨。”
“……”
暴君真是个双标狗。
齐宥不敢拒绝,颤颤巍巍捻起一枚杨梅递到暴君唇畔,雍炽紧扣住他手腕,缓缓咬住他指尖的梅子。
齐宥蓦然被他扣住手腕,心脏登时狂跳,不知为何想起在动物园隔着栏杆投喂猛兽的经历。
齐宥耳根微红,想说些什么转移微妙的气氛:“今日之事,多谢陛下严惩蒋司正,为臣说话……”
雍炽看出他羞涩,心里登时极为愉悦,神色恢复往日的戏谑,轻扣他手腕,故意俯身低声道:“你是要入朕寝宫的人,朕自然要多照拂呵护。”
作者有话要说: 阿炽:哎,目前朕也只能嘴上调戏媳妇儿,真到了床上,其实朕也不懂朕也怂
宥宥:我好苦哇
第20章 不退
一场硝烟消弭于无形,众人都极为轻松,相携走出课室,说说笑笑地去礼堂用膳。
祭孔大典要和暴君面对面,他们心里一直绷着一根筋,此刻发现没一个人的脑袋被砍,都齐齐舒口气,况且今日不用上堂课,简直美滋滋。
魏九朝笑道:“我听说陛下素来对齐家有意见,还为阿宥捏把汗,没曾想陛下竟直接叫阿宥去听经筵。”
赵昭也摇头笑:“是啊,真是因祸得福了。”
魏九朝撇撇嘴:“崔銮那几人还酸呢,说是陛下想借此机会好好磋磨阿宥,真以为陛下和他一样闲呢,看人不顺眼砍了就好,还会专门带在身边?”
他们说得热闹,萧朗吟却神色沉沉,并不多话。
赐筵大堂,礼乐起鸣,国子监官员陪坐在皇帝下首,监生代表依课室两人一桌,分坐在旁。因国子监学生极多,大部分学生的餐桌都布置在厅外。
烈日灼灼,学生们宁可顶着太阳也想和暴君保持距离,除了崔銮等人抢着当监生代表,冒着生命危险和暴君混个脸熟外,大家都安然坐在殿外。
厅外也有小太监布菜伺候,人多皇帝远,无拘无束甚为舒服。
“也不知蒋司正之后还会不会留在国子监了,他是太后的人,挨打定会向太后哭诉。”
“这是陛下的旨意,太后又能怎样?”
“唉,太后陛下母子本就失和,只怕经此一事,朝廷又有变动……”
齐宥伸向糖醋湖鱼的筷子一顿,悄悄声道:“太后是陛下的母亲,关系怎会不好?”
齐宥想起之前看过的书,说是亲子关系失和的人,长大后更容易有暴力倾向。暴君长成今日这模样一定是有原因的,齐宥很想知道原因究竟出自哪里,毕竟长偏成这样的人着实不多,虽然雍炽不能算个人,但却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样本啊!
那人说话也没太多避讳,压低声音对齐宥道:“陛下一出生就被先帝立为太子,但太后一直想立幼子赵王……从那时候起,陛下和太后关系便闹的很僵。”
齐宥叹口气,果然知子莫若母,若太后当初真的立赵王为太子,也算为民除害了……
“后来查山之变,先帝和陛下被蒙古人掳走……”此事人人皆知,但人人避讳,此人悄声道:“后来朝廷和蒙古人谈判议和,蒙古人也不敢真的和朝廷闹翻,提出用八千金来换皇帝和太子,想狠咬朝廷一口要点利益罢了……”
齐宥深吸一口气,他之前在书上知道雍炽曾被蒙古人所掳的事情,并未觉得如何,眼下却觉得,以狗皇帝的傲气和脾性,这真的是奇耻大辱。
怪不得一登基就苦练兵马,剑指蒙古。
“当时京城是太后做主,太后让使臣回话,说国库空虚,拿不出这笔银子,还说什么堂堂大国不能被蒙古要挟,总之,直接立了赵王雍辞当皇帝,并没出这笔钱。”
齐宥:“……”
绑匪绑人还开价呢,人家蒙古打场仗,好不容易抓了皇帝太子回去,一城一池都不要,就让你拿点银子,还被你拒了?
还直接立了新皇帝?
这也太没把人家蒙古放在眼里了,明显想让对方撕票的架势啊?
那人又道:“当时陛下还是太子呢,在蒙古等了好几个月,本以为会盼来朝廷的兵马,结果呢,却得到朝廷已立新帝的消息,太后明摆着不想管他,陛下自然对太后心冷。还好陛下雪夜提弓,从蒙古厮杀出来……”
齐宥眼眸低垂:“陛下那时……也不过十三四岁吧。”
那人点点头:“也就十三岁吧,别看咱们陛下如今对朝政民生多有懈怠,当年在战场上,也是百战不退的少年呢。”
百战不退,定是极为威风的吧。
可齐宥却在想,百战不退,会不会只是因为……退无可退呢?
十三四岁的孩子,又是如何在风刀雪刃的塞外求生?那般桀骜暴戾的人,会不会深夜饮泣?
满桌珍馐,突然没了滋味,齐宥默默放下筷子,独自出神。
在座的人都吃着香喷喷的佳肴,无人理会陈年旧事。
齐宥说不出的心烦,一时只恨自己多事去问这些,反正春猎时自己就要溜之大吉,暴君的过去,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齐宥果断结束谈话,闷头吃菜。
席间,闷头吃菜的除了齐宥,还有萧朗吟。就连向来迟钝的魏九朝都察觉出气氛不对,悄悄问齐宥:“你们是不是闹别扭了?”
“啊?”齐宥心不在焉:“不曾。”
“那他怎么饭也不吃,一脸讨债似的盯着你。”魏九朝哼哼唧唧:“膳用到一半起身就走,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国子监夹道,念恩微微躬身,一脸恭敬的朝面前的萧朗吟赔笑:“公子,近日不出台,实在是排云台里大事小事特别多,我抽不出时间……”
“我知道公公一向是大忙人,听说除了我们府,公公和太后也来往密切?” 萧朗吟轻轻一哂:“太后近日身子骨可好?”
“太后身子骨……”念恩话说到一半,猛然顿住:“公子说笑了,太后住在宫里,我在排云台伺候陛下,怎么知道她老人家的身子骨……”
萧朗吟道:“你不知道太后的身子骨,总知道排云台的事儿吧?”
念恩艰难的咽口水:“这……公子,最近台里真没什么事儿,您最近怎么对排云台这般上心呢?”
他是真的想不明白,镇远侯关注台里的消息,是有心造反,但公子还在念书,向来不关心朝中事,怎么如今也巴巴儿来询问……
萧朗吟沉下脸:“我只问你,排云台的马车是不是黑漆所制,车体绘有并蒂莲的暗纹!”
“我的公子哎,你这脸色吓人的把我叫过来,我以为打听什么惊天大事儿呢,弄了半天就打听马车?”念恩擦擦汗,松了口气:“是,车的四角耸起来,跟屋檐有点像……”
萧朗吟眼眸又深了几分,他猛然攥住念恩的手腕,声音发闷:“你老实说!最近排云台有没有进新人?”
“新人?”念恩想到齐宥的威胁,忙摇着头结结巴巴道:“没……没有……”
萧朗吟冷冷道:“想清楚了再说!”
“真的没有。”念恩只觉手腕剧痛,带着哭腔无奈道:“公子,我素来只在偏殿伺候,就算真的有新人承宠,我也难知晓啊……”
作者有话要说: 阿炽打败仗被掳走不是因为怂不是因为菜!是有深层原因的~后文会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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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学习侍寝
萧朗吟在逼问念恩,齐宥却和魏九朝说笑。
“你是八级残废吗?”齐宥看魏九朝艰难的夹扇贝里的花生米,毫不留情的嘲笑道:“夹个花生米跟玩杂耍似的。”
魏九朝郁闷地停下筷子,直接耍赖:“很难夹的好么?在家里直接有丫头布菜,哪儿需要我亲自动手?”
齐宥直接夹了筷花生米就要笑着往魏九朝嘴里塞:“真是少爷,张嘴,我来伺候您。”
众人大笑,魏九朝脸红着张嘴准备接过。
忽听远处传来暴君一声冷呵:“齐宥!”
两个字满是威慑警告,齐宥被吓得手一抖,筷子中间的花生米咕噜咕噜,可怜巴巴滚到桌角。
齐宥没心情去管可怜的花生米,怯生生抬眼去望雍炽,暴君脸色发黑,冷冷望着他持筷的手。
齐宥轻轻打了个哆嗦,本以为在场监生过百,自己离雍炽也远,不必过于注意言行。
谁知暴君放着满桌佳肴不观赏品尝,偏偏把他盯得死紧……
他生怕暴君开口便抛出一句拖出去,忙怯怯的喊一声:“陛下……”
恰在此时,传菜太监嗓门响亮的喊一句:“此道菜:炙烤乳牛。”
一个小太监推着小车走上来,车上是一整只烘烤过香气扑鼻的小牛犊,这是本次宴会的重头菜,别的菜品每桌都有,这道菜却只有一份,专供天子和近臣享用。
推着菜肴小车的太监一进来就觉得气氛不对劲,吓得两股战战,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
乳牛用专门的香料腌制过,火候到位,肉香四溢,引得齐宥扁扁嘴,忍不住偷偷去瞧。
雍炽看到他馋得要命又惨兮兮的小眼神,气倒是消了一半,冷冷命道:“站过来,给朕试菜!”
在座的监生倒抽一口凉气,同情的看向齐宥。试菜向来是太监宫女的活儿,国子监生现在虽没功名,但日后是要为官的,向来注重体面……陛下竟让齐宥在大庭广众之下做这种事,过几年齐宥入了朝堂,此事就是朝野上下的笑谈……
国子监祭酒的脸色也不好看,当着他的面让学生做这般杂役,陛下也是打他的脸。但眼下还能如何,只对齐宥温言道:“齐宥,陛下叫你过来试菜,你还不领旨?”
齐宥站起身,咬咬唇,走过去乖巧应道:“陛下,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