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得到准许的军官一行人走进了这座“百木草堂”。里面三五成群地站着不少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问题,可一见到他们这些“不速之客”便都警觉地闭上了嘴,一双双眼睛就这么直勾勾盯着他们。军官倒是神色自然,后面的副官反而有些局促了:“部长,这是怎么回事?将……”
“小白,管好你的嘴。”
军官淡漠的一句话成功地让副官闭上了嘴。大约五分钟后,两个人走到了内堂之中,一抬眼就看见了屋子里的男人。
长发如瀑披散,朴素的灰蓝色文士长衫,苍白的脸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袅袅药香模糊了他的面容,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来——
“……将军。”
再次见到沈长河之前,谢忱舟曾无数次设想过两人之间的重逢。可现实真的发生了,她却平静得出乎自己的意料,脱口而出的竟只是这样一句再寻常不过的问候:“可还安好?”
九年了。自九年前主动让权时起,沈长河先是辞去了西南军政府将军之位、西南军政府随即并入中*央政府,进而彻底终结了秦国长达上百年的军阀割据历史时代;然而,随后他本人就“人间蒸发”了。
——那时民间传言,沈长河将军是病死了。否则,又有哪个正常人会做出这样损己利人、大公无私的选择?
然而过了不到半年,谢忱舟就重新打探到了他的消息;或者,更确切的说,应该是沈长河主动差人联系了她。他找她不为别的目的,而是要把一味奇怪的药方连同它的制剂一起送到她手中。
谢忱舟这些年来身体状况一直不佳,时常会感到气力不支、精疲力竭,而他隔三差五送来的药居然能够缓解这些症状。为此,她也曾多次去看过西医,医生的诊断都是“未见异常”;她也曾多次询问送药之人,可每次送药的人都不一样,几番询问终究是没有结果。
“小舟。”
一声温柔的男低音将她从回忆中唤醒。谢忱舟恍然抬起头来,正对上对面男人那双深邃如井的绿眸——
明明已是年过不惑的中年人了,可如今的沈长河面容却依旧年轻得如同三十出头,仍与九年前没什么区别。时间于他,简直就像不存在、像是失去了效力一样。
谢忱舟抿了抿嘴,有些难过:“将军……先生为何此前一直避我不见?”
面对她直截了当的诘问,沈长河却避重就轻、顾左右而言他,好笑道:“现在不是见面了吗?”
“……”谢忱舟忽然有些无力。在他面前,她好像永远都是那个长不大的小丫头,永远都只有哑口无言的份儿。正当她尴尬得无以复加之时,却听沈长河淡淡开口:“你的病怎样了?”
谢忱舟先是怔了一下,才道:“我没事啊。我……真的病了吗?”
话音刚落,沈长河便起身走到她近前,执起她右手手腕沉默地探查了一番。他离她是如此之近,以至于她能够清清楚楚、贪婪且肆无忌惮地看他的脸、他的五官,以及长长的睫毛——
……果然,过了这么多年了,她还是如此疯狂且无怨无悔地热爱着他。
“恢复得差不多了。”耳边听得他低沉温柔的嗓音:“最近可还有疲劳的症状?”
谢忱舟如实回答:“偶尔会有。不过我想可能是因为最近公务太多,累的。先生,既然您肯见我,有句话我必须当面对您说——现在的秦国几乎已经倒退回了陈锡宁甚至陈武时期的德行,再这么下去必然会滑落到专*制独*裁的深渊之中!”
“既然来了,在这里多住几天吧。”
令她惊愕无比的是,沈长河根本不打算回答她的疑问。他像是位见到阔别多年的游子的老父亲一样,和蔼可亲且强硬地转移了话题:“我已经叫人收拾好了客房,你随时可以住进去。”
这出人意表的宽容简直让人无法相信。“来都来了”、“大过年的”、“都不容易”、“为了你好”历来就是这个国家令人无法拒绝的四大“宽容”理由,更何况,这句话还是从自己日思夜想了九年的男人口中说出来的。谢忱舟于是不再多做怀疑,当即欣然接受了这一邀约。
也许真的是旅途劳顿,当天她就睡了一个漫长无比的好觉,直到日上三竿才醒来。醒来之后,她看到了有史以来最令她感到违和的画面:
沈长河背对着她站在窗棂旁边,腰上围着条白围裙,一头乌黑长发束成马尾,露出纤细雪白的后颈来。谢忱舟头仍有些晕,但意识却迅速清醒了过来:“将军?”
下意识地叫出来这个早已过时的称呼后,她就后悔了。毕竟,西南军政府早已不复存在,曾经的西南将军也早就沦落成了普通平民……西南军政府一切曾经的辉煌与沉沦,全部成了历史。
“昨晚我睡得好香。”从沉默的男人手中接过早餐——一碗十分清淡的稀粥之后,她自嘲似的开口道:“很多年都没睡过这么舒坦的觉了。”
沈长河垂下浓长的睫毛,并不接过她的话茬,也没抬头看她。直到这时,谢忱舟才注意到他眼底深深的黑影和无法掩饰的疲惫,当即关切地问:“昨晚没睡好?”
“嗯,是有些。”沈长河勉强打起精神答了一句,带着浓重的鼻音。他揉了揉眼睛,然后立刻轻轻地咳嗽起来。谢忱舟从这个角度俯视着他,忽然觉得眼前的男人有些可爱,便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你快去休息吧,不用管我。”
她能感觉到,沈长河似乎哪里和以前不一样了。从前高高在上的将军如今真的是彻底融入普通人之中、变得非常生活化且接地气;而他现在对自己这个态度,大概是已经彻底原谅她了。
她本该为此感到高兴的,可是以她现在的身份所需考虑的问题实在太多,这点小小的高兴并不能让她真正开心起来。见他并不打算听她的话去休息,谢忱舟便接着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段焉现在大搞(和谐)崇拜、祸乱政局,最近更是为了与基辅罗斯结盟而不惜出卖国家利益!沈……沈先生,你不该在这个时候做一个与世无争的隐士,这是对国家和民众的极端不负责任。”
“可我又能做些什么?”
这次,沈长河终于正面回答了她的疑问。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别开脸看向窗外:“我已无能为力。”
他后悔了。
谢忱舟这才明白过来,他是真的后悔了。在与段焉明争暗斗的最后关头,段焉试图用舆论来压垮他,而他实际上并没有正面回击、而是选择了逃避和忍让,希望以自己权力和地位的牺牲来换取国家短暂的和平。当年,所有人包括她在内,都反对他的这个决定,可他自己却一诣孤行,最终也算是“自食恶果”。
谢忱舟也很早就想对他说出“你真蠢”这三个字,可事到如今,她却只能好言安慰:“每个人都会偶尔犯错,你自然也不会例外。”
“你这也算是安慰人么?”
“我说话一向很直接,忠言逆耳利于行。”
两人相视一笑。谢忱舟随即又道:“一切都不晚,你不要这么自暴自弃,好么?我们每个人都希望你能回来,回来拯救我们、拯救大秦。”
她没有夸大其词。近十年来,段焉作为秦国大总统,屁股却是歪的——他对扶植他登上权力之巅的基辅罗斯社党以及亚历山大元帅言听计从,虽然慑于民意最初并未割让国土,但近两年来、随着新党在秦国政坛上逐渐占据绝对优势,段焉及其党羽也开始筹划向基辅罗斯进一步“上贡”以获得后者进一步支持了——
而最好的“贡品”,自然是基辅罗斯垂涎已久的、足有一百五十余万平方公里的秦属北鞑靼地区。
此时,基辅罗斯的亚历山大元帅已经溘然长逝,继任者谢尔盖是个彻头彻尾的“暴君”。他不但对国内实施高压态势,对作为其“附庸”的秦国也是如此;甚至,甫一上台谢尔盖就公然要求秦国承认五十年前两国签订的《外兴安岭条约》,亦即向全世界承认秦与基辅两国的国界线在外兴安岭南麓、从而变相承认基辅罗斯对鞑靼地区的所有权。
谢忱舟作为特情部长、同时也是过去西南军政府硕果仅存的实权掌控者,这些年来没少被段焉为首的新党势力排斥和打压。即便如此,她却还是顽强地“存活”了下来:因为段焉本人并不相信,她这个满脑子都是小情小爱的女流之辈能掀起什么大风浪来。
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特情部手中没有一兵一卒,根本无法影响如今的政局,并且在段焉面前的谢忱舟,也“忠诚”得让他十分满意和放心。沈长河虽然已经下野,但段焉也深谙“不能对敌人赶尽杀绝,以免敌人狗急跳墙”的道理,毕竟还是给他这个曾经的西南军阀留了最后一分薄面。
她热切地等待着他的回答,可沈长河却只是语气淡漠而平和道:“小舟,我早已不是西南军政府将军,就不要再强人所难了。”
沈长河……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只知逃避的废物?!
谢忱舟气得几乎要去拽他的衣领、冲他吼上这么一句。然而,她最终也只是重重喘*息一声,随即眼前一黑,险些又一次晕倒。
——不,这不是她所一直崇敬、深爱着的那个男人……他当年说过要为她向段焉复仇,说过要登上总统之位、成为大秦新的主宰,又怎可言而无信!
然而事实上,她也只是喘了几口粗气而已,随即慢慢恢复如常。多年官场斗争的经历打磨得她如今已成了一块圆滑的硬石头,练就了一身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勉强让重见眼前之人的喜悦冲淡心中的忧虑,谢忱舟尝试着调整心态、按照他的吩咐好生修养了一段时间。
在这不足一周的时间里,她见到了很多人——
沉默(一)
具体来说,是很多年轻人。
按照如今段焉政府的要求,秦国境内禁止一切宣传大洋国、雅利加合众国等墟海发达国家文化的电影、电视、唱片、小说甚至纪实文学的存在——以段焉为首的新dang政府美其名曰:“使国*民混乱无章的思想回归有序统一。”从此以后,新党成了这个国家唯一合法的zhi政党,新党所提倡的思想也成了这个国家唯一能够合法存在并得以传播的思想。
然而,在这个坐落于西北边陲的百木草堂里,学生、青年知识分子、各行各业的人们齐聚一堂,自由地讨论国家和民族的前途发展。段焉政府的“禁令”在这里仿佛失去了效力,自*由、民*主、平*等这些墟海对岸“不可言说”的价值观成了每个人都能随意讨论的话题。甚至,有时人们还会在这里举办Party,播放那些被政府禁止的“靡靡之音”。谢忱舟偶尔会到后院走一走,安静地坐在走廊栏杆边上看他们跳舞,而这个时候有些年轻的大学生又会注意到她的存在,进而主动邀请她加入。
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委婉地拒绝他们的邀请,然后继续沉默微笑着,做一个安静的看客。直到有一天……
直到有一天,她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台阶上当观众,有人在她身边也坐了下来。她想起身离开之时,这人却忽然递给她一块水果糖。
“……”谢忱舟有些惊讶地接过糖,偏过头来打量了一番眼前之人。只见他二十岁出头的模样,一头半长的棕发,比寻常秦人更为深邃立体的五官衬得他面目愈发俊美——
很明显,这是一个混血儿。
这个年轻人身上,有种他这个年龄所罕见的书卷气,看起来同样安静且忧郁,让她瞬间就想起了十几年前的沈长河。于是,谢忱舟冲着他略一点头,笑了笑:“谢谢。”
“我叫楚年,是西开大学四年级学生。”年轻人站起身来,显出接近八尺的傲人身高。他的笑容温淳且柔和,仿佛春风拂面:“不知,可否有幸获知芳名?”
西开大学,是于九年前初建于西北地区的、秦国第一所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化私立大学。校长人称“易先生”,模样潦倒落魄,常年着一袭灰色的朴素长袍,奔走于海内外筹款、招揽师资,时至今日,该所大学已成了可与上京大学起名的知名学府。其校学风自由开化,兼容并包,海外知名度位居秦国前列。
而对于谢忱舟而言,她还知道一个别人都不知道的秘密:所谓的校长“易先生”,其实就是沈长河。如今他深居简出,虽然面对她时是真面目,可对外却一直伪装成“易先生”那副寒酸平凡的模样。这些时日她也发现了,只有当做“易先生”时,沈长河才会表现出他最真实的一面……
比如现在,看起来完全就是个普通中年落魄文士的“易先生”正巧路过此地,在双方愣了不到两秒之后,就见楚年礼貌地鞠了一躬:“先生早。”
“早。”沈长河停顿了一下,才微笑着点头回礼。谢忱舟方才心中对楚年所产生的的悸动,也在见到沈长河之后的一瞬间尽数烟消云散——
哪怕年华已然老去,哪怕是披着平凡无奇的伪装,美人就是美人,而色胚终究只是色胚……谢忱舟呆呆地望着沈长河的眼睛,呆呆地想着。
楚年不是一个心急之人,但他还是很快就对她展开了攻势。然而谢忱舟的心思根本不在他身上:她宁可花大把的时间去缠着对自己越发冷淡的沈长河,也不愿怜取眼前人。
“你可真是个十成的贱*货!”谢忱舟一边在内心深处狠抽自己大嘴巴子,一边对着沈长河的背影露出痴*汉一般变态的笑容。在这里一住就是好几周,她几乎要忘了自己此行是为请他出山……反正,一切都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