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奕林生得高大极了,这么一个大的人缩在一个小桌子后,让人看着都替他难受。此人沉默无比,静静坐着低着头,相貌如何无法分辨,身上有股沉稳的如同稳扎稳实下地插秧的老农一样的气质,存在感低弱而平凡,但很稳重。
这一看之下,顾元白对孔奕林的印象更好了。
殿试开始,试卷下发,上方只有一道策论题,考生需写满两千个字。殿试将考上一日,待傍晚太阳落山时就是结束之时。
一时之间,殿中只有笔从纸上划过的声音,顾元白坐了一会儿,就开始处理起了政务。
坐在前头的人都听到了圣上翻开奏折的纸张声,不少人一边构思着策论文章,一边听着上方的动静。
褚卫是头名,吸引的视线最为多,他坦荡极了,不能直视圣颜那便索性将圣上当做不在,专心致志地思索这个策论。
他想从圣上手里拿到状元。
等考生们全都进入了状态之后,顾元白放下了奏折,缓步走入了考生之间。
有人余光一瞥到他身上的龙袍就是手腕一抖,墨点污了草稿;有人甚至腿脚抖个不停,牙齿磕碰声顾元白都能听见。
他缓步到哪里,哪里的人就紧张无比,不济的当场丢了人,好的也是脊背绷起,僵硬得下不去笔。
圣上明黄色的龙袍逐渐走向了前排,常玉言余光瞥到后方的影子,手中一抖,又强自镇定了下来。
心口砰砰乱跳,常玉言恍惚之间觉得圣上在他身旁待了良久,可一回神,圣上已经走到了孔奕林那里,最终在孔奕林那站定。
顾元白低头看着孔奕林的草稿,上面书写整齐,如同正式卷子一样干净。刚开始他也只想着粗看一眼,但逐渐的,他的神情严肃了下来。
等到孔奕林最后一笔落下时,顾元白才回过了神,他深深看了一眼低着头的孔奕林,就不再在学子中走动,而是大步走上了台阶。
圣上的这一番举动都被周围的人看在了眼里,许多人暗中看向了孔奕林。迎着那么多的视线,孔奕林却不动如山的继续誊写着答案。
同样往孔奕林的方向看了一眼的褚卫淡淡收回了目光,笔尖沾墨,继续写了下去。
第18章
殿试结束之后,等待读卷官批阅的时间对考生来说是最为难熬的。
一举成名天下知,苦读数年就是为了如今的金榜题目,读卷官批阅出来的成绩,还有之后的排名,定下来之后就是跟随自己一辈子的事。
皇宫之内,由翰林学士和朝中大臣选出来的八名读卷官正在批阅贡生们的卷子,八名读卷官每人一个桌子,试卷轮流在桌上传阅,身旁有宫中禁军守卫,时间紧迫,他们需要以最快的速度决出贡生的排名。
几日后,读卷官将批阅的得“○”最多的前十名卷子摆在了圣上的面前,供圣上与诸位大臣排下一甲中的状元、榜眼、探花三名①。
前十名中,除了有一位会试排在二十名开外的学子如今升到了第九名外,其他的也只是上下浮动了几名,变化并不大。
读卷官批阅出来名次后,传胪大殿也正式开始了。外头一干贡生正站着等待着殿试结果,偏殿之中,顾元白与大臣们正在商议面前这十份卷子的排名。
科举是一层遮掩官僚制度的布,前十名的学识已经不相上下,再这个情况下的排名,考虑的就多了。
十份卷子已经除了糊名,顾元白让臣子们来回将这些卷子看了一番,才笑着问道:“诸卿认为这届新科进士如何?”
政事堂与枢密院是军政两府,最高行政官员自然也陪在圣上身旁。枢密使赵大人扶着发白的胡子感叹道:“我大恒人才辈出,各个都是逸群之才,这十份卷子都是锦绣好文章,此乃大恒之福。”
政事堂的臣子笑着应和。
顾元白沉吟一会,挑出三份卷子放在最前头,指了指褚卫的卷子,感叹道:“会试的头名,即便是殿试的卷子也写得分外出彩。”
礼部尚书忙说:“圣上,褚卫还曾是七年前的解元。”
“哦?”顾元白道,“巧了。”
其他人笑了起来,顾元白笑着又指了指孔奕林的卷子,“诸卿认为此子如何?”
枢密使思索了一番,道:“此子心有丘壑,最难得是脚踏实地,又不欠缺锐意锋芒,是个实干的好人才。”
顾元白点了点头,“一甲三名就在这三人中选出来吧,但如何排列,朕却头疼了起来。此三人在朕心中不分高下。”
户部尚书提议道:“圣上不若见见这三人?”
顾元白欣然:“也好。”
他中意孔奕林,而朝中出身山东的命官也未曾抱团,此人才华横溢,出身寒门,策论写的脚踏实地又暗藏锋机,可堪为状元。
褚卫作为未来的能臣,也是了不起的人才,但此时的褚卫未经历过官海浮尘,写的东西虽贴近民生,但颇有些偏激。不过他的父亲官职低微,无政党之争,倒是无事一身轻,点他为榜眼最为合适。
最后探花郎,就可以挑名声大、而又有些实才的学子了,恰好可以给他看好的舆论人才常玉言造势。
片刻后,门旁的太监高声道:“宣褚卫、常玉言、孔奕林觐见。”
三个人对视一眼,迎着身后学子嫉妒羡慕的目光面色不变地进入了偏殿。这三个人一个比一个年轻健康,各个都是修长笔挺的年轻人,顾元白脸上还带着笑意,在看到孔奕林进来时笑意却突兀地停住了。
孔奕林相貌平平,但一双眼睛却极为深邃,有的人只靠眼睛便能让整张脸熠熠生辉,孔奕林就是如此。但这一双眼睛,却绝对不属于大恒朝国人的眼。
散乱的记忆中猛然闪出一个点,顾元白突然想起来了这个孔奕林是谁。
《权臣》这部剧中曾借用黄巢起义的史实编写过相差不离的剧情,黄巢就是那位因为被唐僖宗嫌弃容貌丑陋而被罢黜的进士,此事间接促进了黄巢的起义,后面甚至逼得唐僖宗逃离了长安。
在《权臣》之中,孔奕林便扮演的是这样的角色,他不是丑陋,他被罢黜的原因是因为他有西夏血统。
若是顾元白没穿过来,这个时候还是权臣卢风在把持朝政。卢风是一个固执霸道的保守派,他自然不会让有西夏血统的人在大恒朝入职为官。
被罢黜后的孔奕林孑然一身,他直接舍弃了大恒人身份,转投西夏以发展国力,以一个小小的西夏,最后逼得大恒连丢五六座城池,若是记得没错,最后还是薛远带兵上阵,打了一场立威之仗。
顾元白缓缓收敛了笑。
过了一会儿,他起身从桌后站了起来,走到三人面前。
圣上的身上携裹着宫廷中贵重的熏香味道,这种味道清香淡雅,却又极为绵长浓郁。说起来矛盾至极,但就是让人闻着就知晓尊贵二字。
站在这儿的三个人长得都比圣上要高,即便是恭敬地低着头不去直视圣颜,也能看到圣上走动时披散在背部的青丝。
孔奕林一双眼睛尽显西夏人的容貌特征,他虽然面上不显,但心中还是为自己的这一双眼睛感到忧虑,如今瞧见圣上走近,头低得更深,不着痕迹地减弱着自己的存在感。
可偏偏圣上就站在了他的面前。
“孔奕林,”圣上声如珠落玉盘,“朕看了你的策论,写的让朕读起来酣畅淋漓。”
孔奕林更加谦卑地弯着腰,“学生惶恐,多谢圣上赏识。”
圣上道:“抬起头让朕瞧瞧你。”
孔奕林谨遵礼部教导的面圣礼仪,头部抬起,眼睛垂下,他只能看到圣上胸前龙袍的纹路,顾元白却能清清楚楚、近距离看清他的这一双血统偏于西夏的双眼。
垂眼时睫毛密集而长,只看这双眼,倒有种玩偶娃娃的感觉。
顾元白原想看清他瞳内颜色,但孔奕林应当是忧虑过重,他实在是太守礼了,眼睛半分不往上抬,可见因为这双眼睛受过多少的磨难。
圣上一直不说话,孔奕林的心都沉了下去,他倏地撩起衣袍跪地:“学生同圣上请罪。”
顾元白长舒一口气,俯身扶起了他,“你何罪之有?”
孔奕林忡愣地顺着力道起身,神色茫然。
顾元白轻松笑道:“奕林有大才,朕珍惜都来不及,哪里会怪罪?”
一旁的褚卫和常玉言就这么看着这君臣相合的一幕,两个人一个面色不变,一个笑得如沐春风,不约而同想起来殿试时圣上在孔奕林身边站了良久的事情。
这个孔奕林,究竟是有多大才?劳圣上如此另眼相待?
顾元白同前三名挨个说了几句话,就让他们出去了。
等他们出去之后,顾元白立刻同礼部尚书道:“点褚卫为状元,孔奕林为榜眼,常玉言可为探花。”
礼部尚书肃然应是。
大殿之中,常玉言笑得君子端方,他主动和孔奕林打着招呼,道:“奕林兄,圣上对你多有厚待,想必奕林兄的名次是低不了了。”
孔奕林谦卑道:“我实在无才,承不住如此圣上厚爱。”
常玉言心中冷呵,这个孔奕林嘴上说着自己无才,但眼中却沉稳而不变,显然对自己的才华很有信心。
自上次圣上在薛府中无视了常玉言之后,常玉言便心中惴惴不安,如今终于再次得见圣上,可圣上这会却又看到了孔奕林。
圣上还是那般的风光霁月,从头到尾无一处不显天子尊贵,这样尊贵的圣上,饶是常玉言如何努力,都惶惶生怕被圣上不喜。
而如今,这位孔奕林终究写了什么样的策论,才能让圣上如此看重与他呢?
褚卫偏头看了他们二人一眼,笔直站着不语。
正当三人各有心思的时候,殿中乐章突然奏起,传胪大殿正式开始。
众位考生神情一肃,众多太监手里捧着衣服为这些新科进士更衣,待他们更完衣服之后,抬头一看,圣上已经端坐在龙椅之上了。
传胪大殿的举办地点并不是在宣政殿,而是在更为宽大的金銮殿。金銮殿中只有万国朝拜或者重大节日、为将士送行等要事才会动用。此时百官排列左右,新科进士站在正中央,气氛静穆,不少人不由屏住了呼吸。
在这沉沉的氛围之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高坐其上的圣上了。
孔奕林趁着太监为他更换官服的空,不着痕迹地抬头看了一眼圣上,目光不由一愣,几息之后才回过了神。
圣上龙袍繁琐沉重,面容却盛光熠熠。
天下当真有将权利、地位、容颜共聚一身的人吗?
孔奕林此刻才知道,当然是有,而且这人还是天下最尊贵的那人。
让人看着就心知遥不可及。
新科进士之中,敢趁机偷看一眼圣颜的大胆之人也不过寥寥。等鸿胪寺官员唱名时,学子们低着头,开始恭候唱名。
“一甲第一名褚卫。”
褚卫眼中一闪,他起身上前几步,随着指引走到左侧跪地。沉着冷静的面上也不由唇角微勾,露出一个细微的笑来。
先前在偏殿之中圣上那般重待孔奕林,他还以为小皇帝会将状元给了孔奕林了。
孔奕林面不改色,但心中还是突兀的升起一股失望之感。孔奕林自己都觉得好笑,他因为这双眼睛备受其苦,能过了殿试就已是成功。但如今他却贪心不足,还有奢望状元之位的野心,真是世事变化无常,惹人可笑。
鸿胪寺官员接着唱名:“一甲第二名孔奕林。”
孔奕林深呼吸一口气,走到褚卫身旁的右侧安安稳稳地跪下。
“一甲第三名常玉言……”
这一场传胪大殿足足进行了大半个时辰,等唱名结束,新科进士随着百官朝着顾元白行三跪九叩的大礼。独坐于高位看着众人行礼的顾元白,呼出了一口浊气。
当皇帝是会上瘾的。
特别是看到所有的臣子对自己朝拜,那些平日里风光威严的大臣们恭敬下跪时,这种感觉真的会让人上瘾。
顾元白提醒自己保持清醒,他要当的可不是独裁者。
传胪大殿结束之后,新科进士就要进行夸官,臣子们也散了。偌大的宫殿只剩下了宫侍和顾元白,顾元白面上终于流露出了几分疲惫之色,田福生奉上茶,“圣上,现在时日还早,不若泡泡泉水去去乏?”
顾元白意动了,他喝了口茶,颔首道:“也好。”
温泉池就在寝宫旁的宫殿里,顾元白来到这时,温泉池上已经覆上了一层朦胧的雾气。
泉中的水引的全是温泉池水,有股天然的硫磺味道。四处染着熏香和烛光,窗外的亮堂日光照亮整个温泉殿,奢华一如皇家风格。
田福生正为圣上褪去繁琐龙袍,殿外忽而有人通报道:“圣上,薛将军之子薛远求见。”
顾元白面上露出冷笑,“终于舍得进宫了?”
自那日他同意薛远进宫陪侍之后,直到如今薛远也没有进宫,足足拖了数十日的时间,眼看着再也拖不下去了,才乖乖来了?
真是不教训就不乖,不打就不听话。
顾元白呵了一声,“田福生,你说怎么才能驯服一条狗?”
“狗?”田福生疑惑,却还是老老实实地说了,“别管是坏狗还是好狗,只要是不听话的狗啊,小的都觉得打怕了就能听话了。要是还不听话,就饿它几天,饿着饿着拿肉一馋,这不就听话了?”
顾元白挑挑眉,笑道:“田福生,说的是个好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