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侍郎刚要出列,却收到了顶头上司元尚书的眼色,一时竟有些犹豫不决。崔奉见他磨磨蹭蹭的,忍不住瞪他一眼。兵部侍郎差点儿哭出声,就在他硬着头皮要出列时,忽听前方谢大人高声喊道:“皇上,臣有冤!”
兵部侍郎嗖的一下把挪出一小步的脚收了回来,提着的那口气就不上不下的卡在喉咙,憋的他嗓子生疼。他就说嘛,争吵这么久的事儿哪就这么顺利解决了。
崔奉脸色阴沉的盯着谢宏的背影,就听谢宏声泪俱下高声禀道:“皇上,今秋从淮中运往各地的盐才出淮口就被劫了!还请皇上为淮中做主,抓住罪魁祸首啊!”
众朝臣闻言皆大惊失色。盐的重要性不必赘述,只是在这个档口……
有反应过来的朝臣纷纷看向谢宏,目光复杂。有人鄙视谢家所为,有人竟隐隐羡慕谢家财大气粗有底气,有人则嫉恨谢家挡了路。一时间,众朝臣的脸色可谓精彩纷呈。
因淮中地理位置偏远,早在楚时便有了折中的法子,盐由淮中自行运出至连州。连州是北方大州,四通八达,各地盐商均在连州等候收盐,然后再各自运回至本地州府。只有散商才会亲自到淮中收盐。
出了淮口是营州,营州再往南才是连州。营州是淮中门户,一直都在淮中贵族经营之下。所以谢宏说盐在淮口被劫,朝臣皆皱紧了眉头,一脸的不相信。
户部尚书章鸿及时出列道:“巧了,昨夜淮州府尹方德心腹余震连夜叩开城门,提交了淮州谢氏监守自盗,截获盐车的证据。如今人就关在刑部天牢,随时可以审问。”
紧接着便有大臣出列附议道:“盐乃民生根本,谢氏一族世代居于淮州,掌盐近百年,不会不知盐对民生国计的重要性。若证据属实,实乃罪大恶极。臣请皇上彻查此案。”
“臣附议!”
“臣也附议……”
谢宏要气死了,不是很有底气的吼道:“余震一面之词,岂可尽信!”
更有巴结着崔家的官员瞅准时机上奏道:“眼下渭南之事尚悬于头顶,军队开拔,盐乃重要物资。谢氏竟在此时私自截盐,足见其险恶用心。”
又一位大臣出列道:“众所周知,谢大人不赞同崔大人为主将,这时候发生淮中盐车被劫案,实在不得不叫人怀疑谢氏的用心。况且余震已呈交证据,人证物证皆在,谢大人倒好意思当朝喊冤,臣竟不知谢氏还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谢宏气的眼睛都红了。
他倒想厚颜无耻了,他也的确这么做了,但自己做了和让别人指着鼻子骂出来那是两回事儿!不不不,他想说的不是这个。他想说盐是真的被劫了啊!怎么就没人相信自己呢!
就在上朝前,谢宏已经想到了对策。
能在七峰山将盐车劫走又反将谢家甩出来,背后之人实力必定不弱。谢氏虽有私军,但不到万不得已他还不想暴露。而且按照原计划,方德是抓不到谢家尾巴的。他可以用这件事逼皇上就范,前提是皇上手里没有谢氏监守自盗的证据。大家私下互知底细,但那是谢家跟皇帝的博弈,上升不到其他事件。
但若证据曝光,谢家被锤死了这个罪名,谢氏一族在天下人面前还有何名声可言。一个有着狠毒手段,失信天下的母族,二皇子也必定会失去一批追随者,与皇位无缘,那才是得不偿失。谢宏赌不起。
别的不说,那批盐的的确确是被劫了,他若借朝廷的手查出背后主谋,谢家便可反将一军,替家族脱罪。
谢宏考虑了后路,但最重要的一点是那批盐数量巨大,短时间内若填补不上这个空缺,百姓无盐,必有祸乱!谢家可就真的成了千古罪人了!
谢宏不怕天下乱,这些个大贵族哪家没经历过改朝换代。便是谢家不也才经楚末战乱么。但问题是楚末乱世,谢家依旧是豪族。可若追不回这批盐,谢家损失惨重,哐的一下就会从顶级贵族沦为三流小氏族。若再遇乱世,等待谢家的只有被吞并,抑或泯灭于众人,从此再无淮中谢氏。
这一刻谢宏想了很多,甚至隐隐有些后悔起当初的意气用事。现在想想,即便崔奉成了征南军主将,不是还有个副将程士询么。崔奉想沾染兵权,程士询也不是瞎子。即便有皇上在背后放纵,短时间内崔奉也成不了事。
他有些谨慎过头了。
自赵家败落后,皇上盯着他们贵族盯的紧。谢家又因奚嫔一事平白被疑,不得不偃旗息鼓,静候时机。可那时候谢宏突然就不想等了。他不想眼睁睁看着皇上再培养出一个崔家来和谢家抗衡。他急切的想推二皇子上位,急切的想要掌控朝廷的权柄。
谢宏在心底叹了口气,一失足成千古恨,他恨啊,真的恨啊!更恨的是这些人竟然一点都不相信自己!
李淮端坐龙椅上幽幽的瞪着谢宏,半响不语。
他也想了很多。
如果他是谢宏,在明知余震被抓,明知谢家已经暴露的情况下,应该想尽办法阻拦今日的朝会。然后私底下和自己谈条件,比如只要换掉崔奉,那批盐随时都能‘被找到’。可谢宏偏偏上了朝,还当众喊冤。
如果余震的证据被当场曝光,谢家名声可就毁了。谢宏老匹夫还是个很爱惜羽毛的人,这些年为二皇子奔走,硬是要在士林中保持一个礼贤下士的大贵族气节。
若说谢宏是冤枉的,余震手里的证据的假的,打死李淮都不信。这件事一定是谢家做的。但看谢宏的脸色,李淮呼吸一窒,谢宏也被人算计了!
他腾的从龙椅上站起来,如果是这样,齐国危矣!
迎上李淮锐利的目光,谢宏差点儿没哭出声来。此时此刻,除了李淮,他是最不希望天下生乱的啊!
一君一臣默默对视着,李淮竟然读懂了谢宏的潜台词,这让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有些事情是不能宣之于口的,谢氏在淮中经营很深,如果想找回被劫盐车,务必要有谢氏的帮助才行。朝会到此已经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了。余下的事情是要和谢家私底下谈的。
李淮摆摆手打断众臣工的议论,沉声道:“双方各执一词,不可偏听偏信,此案朕会酌情处理。”
兵部侍郎这会儿搞明白了,心里也恨谢宏恨的咬牙切齿。元尚书给他的眼色他看明白了,立马出列奏道:“皇上,渭南之事待如何解决?”
众臣工才群情激昂的讨伐了谢宏,这会儿涉及到实际问题了,一个个都像个鹌鹑一样缩着脖子不吭声了。崔奉气的不轻。
老百姓要吃盐,军队也要盐,不吃盐哪来的力气打仗。现在已经不是派谁去渭南的问题了,而是打渭南的军队需要足量的盐,老百姓也需要盐来平衡人心。
李淮恨铁不成钢的瞪了眼谢宏,他此时无比希望事情让谢家做成了,那批盐就在谢家手里。他宁愿屈服谢家一时,也不愿事态扩大严重。
“朕已着令户部盘查存盐,此事容后再议。”
说罢甩甩袖子走了,临走时给谢宏使了个隐晦的眼神,谢宏一下子就明白了。下了朝也不理会同僚,撩着官袍就往宣明殿去了。
谢宏垂着脑袋站在一旁,如同一只斗败的公鸡。若是往常,李淮必要嘲讽几句的。眼下却是没有那个闲情逸致了。他愁啊,愁死了。
谢宏也不打算跟李淮藏着掖着,余震都被刑部扣了,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皇上都知道了,此时殿内也只有他们君臣二人,他还瞒什么呢,找到丢失的盐车才是正事儿。
不过该争取的利益还是要争取的。
谢宏虽退了一步,但谢家底蕴不止于此,李淮也不想逼他太过。只问谢家多要了一成盐税,并索要谢家提前从杨苗两家以及各散商手中收购的盐。
谢宏在心里盘算一番,觉得尚能接受。毕竟比起暴露私军来,这点儿利益也不值当什么。日后若二皇子登位,他必将这些百倍千倍的拿回来。
当然,谢宏也不是任人拿捏的。李淮想了想便答应了谢家不允崔奉为主将一事。毕竟谢家为这事儿已经闹到这个地步了,若他不退一步,把谢家逼急了就不好玩儿了。
君臣达成一致后,面面相觑,面露愁容。互相看了眼,都觉得对方有点儿可怜。
君臣对着重重的叹了口气。
谢宏道:“臣怀疑此事极有可能是东越所为。东越境内只有几个小盐场,而且他们提炼纯盐的技术不高,所食用的盐大部分都是从齐国进购的。”
李淮冷笑着瞥了眼谢宏,嗤道:“是从齐国进购,还是谢家走私?”
谢宏老脸一红,忍不住心中腹诽:既然是心知肚明的事儿,何必非得挑明呢。再说眼下是说这个的时候么,一成利都让给朝廷了,还想怎么样!
李淮见他脸色不好,心情忽然就好了。他往后靠了靠身子,幽幽说道:“东越可疑,北燕南梁也未必就是好的。盐乃民之本,国之本。不知多少人眼红齐国两大盐场。西湾盐场有褚氏的人在,没人敢打主意。而淮中距东越较近,他们暗中出手也未尝不可能。朔北战局僵持,北燕想转移朝廷注意也并非不可。南梁虎视眈眈伺机而动,渭南之乱又尚未平息,此时若齐国内乱,三国齐出,我齐国的疆土就任由瓜分了。”
说到此处,李淮话锋一转:“当然也不排除个别有野心的大贵族。淮中是块肥肉啊。谢大人以为派何人去淮中更为稳妥呢?”
谢宏想说让他们谢家自己来就好,但用脚指头想也是不可能的。他退了一步,道:“全凭皇上做主。”
第160章
不让皇上做主也不行啊。反正皇上不会任由谢家把控淮中的,尤其此次损失大批盐车,朝廷势必要将这些抓在自己手里才会安心。
李淮摩挲着手指,他也在想派何人去淮中才更合适。
找回被劫走盐车是重中之重,但淮中贵族扎堆,更是谢氏根基所在。若只派一般的臣子去,只怕会正中谢氏下怀。一旦人到了淮中,势必成为谢氏傀儡。
若同样派出身贵族的大臣前往,若和谢氏同流合污者,朝廷得不偿失。其实李淮心里还是倾向于派谢氏对家去查,但奈何事情从急,两方势力遇到一处势必水火不容,还查个屁的案。
如王奕那般出身贵族,为政却尽忠尽职的朝臣毕竟太少了。李淮不由得在心底叹了口气。
踌躇间,明德来报:“陆相爷求见。”
谢宏非常有眼色的行礼退下,明德引着他到偏殿喝喝茶。当然,谢宏是完全没有心情品茶的。他知道陆鼎这老匹夫最得皇上信任,此时必是同他商议派往淮中的人选的。
还真被谢宏说中了,朝会时文臣之首的陆相爷一直沉默不发一言,其实在谢宏跳出来抢先说出淮中盐车被劫时,他就已经在考虑派去淮中的人选了。
“卫昭?!”李淮忍不住挑眉。
要不是知道陆鼎一向沉稳,素来不爱讲笑话,李淮真的要以为这个时候他还拿自己开涮了。
他手指点着几案,蹙着眉道:“相爷知道的,镇国侯父子二人皆在朔北掌兵,淮中离朔北也不远了。”
因卫儒之妻出自宁州褚氏,朝廷本就对其有所忌惮,毕竟这个姻亲太强大了。若再叫卫昭沾上淮中势力,那岂不是要上天了。
“……卫昭可不是个老实的。”
陆鼎回道:“但在此时,他的确是个合适的人选。淮中虽距朔北不远,但卫氏父子奉旨镇守云朔二州,无诏不可擅自离开。且卫老太君尚在京中,宫里又有卫皇后母子三人,皇上怕什么呢?”
“若说担心卫昭染指淮中势力,可莫忘了,淮中贵族势力本就根深蒂固,卫昭虽有镇国侯府为后盾,但初入淮中,也少不了受贵族制约。同样的,贵族因忌惮侯府,也不会刻意为难。毕竟卫氏同杨苗两家并无利益牵扯。此时找到被劫的盐车才是当务之急。”
“卫昭有查办大案的经验,为人圆滑机警又不失沉稳。由他办此案再合适不过了。”
他轻笑一声,低声道:“而且,他是镇国侯卫儒的儿子,他去了淮中,淮中怕要热闹起来了,镇国侯会放心么?人啊,一旦心有牵挂,做事难免就会瞻前顾后,失了分寸。”
李淮忍不住坐直了身子。陆鼎果然最懂李淮的心思。无论是横在镇国侯和皇室之间的秘密,还是镇国侯手里的卫家军,都足以让李淮心动。
见他神色松动,陆鼎继续道:“卫昭在天下学子中打开了名声,无数人崇敬他,对他寄予厚望。流言能成就一个人,同时也能毁了一个人。捧得越高,摔的就越狠。而显然,淮中之事恐怕短时间内难有结果,市面上流通的,还有官府囤积的盐又能支撑多久呢。到那时卫昭顶着天下人的压力,宁州褚氏会坐视不理么?要知道西湾盐场仅次于淮中盐场,他们的屯盐会少么?”
说起来前些日子卫昭被吹捧,其中还有陆相爷的手笔呢。他只是想把卫昭捧得高高的,却没想到遇到淮中之事,这不正是把卫昭狠狠拉下来的好机会么。
就算他能追缴回被劫盐车,可一旦陷入淮中乱局中,他能不沾一点儿腥味的脱身出来么?谢家恐怕也不会同意的吧。
君臣相视一笑,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
谢宏被告知此案由卫昭查办时一脸的恍惚。说起来他其实没想在此时对上镇国侯府的。但想想,卫皇后可是有嫡子的,无论如何,谢家同镇国侯府早晚都要对上。
这么一想,谢宏便开始盘算起如何坑一把卫昭了。虽说办了几个大案,扳倒了陆瞻,但谢宏还真没把他看在眼里,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罢了。在盛京城有他祖母老爹哥哥姐姐小情人罩着,没人敢找他晦气。可到了淮中,一切还不是他谢家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