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原定计划,卫晞使玉山慕容氏兵马助完颜敏掌控北境全军,并分出部分兵力相助北关共同抗击北狄大军。待北狄军退后,留守玉山的慕容军则联手朔北卫氏父子前后夹击,合围燕州。如此一来,北燕大势可定。
卫晞闭了闭眼,道:“听说北狄军屠城了。”
沈青萍默了一瞬,点了点头:“北狄人向来残暴,一旦叫他们破了北关,后果不堪设……”
“你听,外面什么声音?青萍,你去打探打探。”
卫晞心里有些不踏实,总觉得这次见完颜敏时,他有些怪怪的。北关粮饷若延迟不发,只怕驻守北关的慕容完颜两军会起冲突。若叫北狄趁虚而入,那可是天大的罪过了。
他将抵达燕州后的事情前前后后的想了一遍,似乎并未发现有什么遗漏的地方,那究竟是为何,完颜敏突然和自己打起了拖延战。
还有尹士均和完颜鸿舅甥俩,他们看似是冲着北燕帝位来的,可却四处撩拨点火,使北燕几位皇子的争斗陷入不死不休的境地,朝堂更是乱作一团。他若接手帝位,这样的政局对他完全没有任何好处。除非,他根本不想要北燕的皇位。
不多时,沈青萍沉着一张脸回来了。
“二爷,完颜哲死了。”
卫晞当场愣住:“怎么会,先前不是说熬过这个冬天没有问题的么!”
沈青萍道:“中毒身亡。完颜哲死的突然,诸皇子尚未反应过来,如今帝位悬空,诸位皇子已经开始动作,燕州城中各家都在调动兵马,眼看就要乱起来了。”
卫晞攥紧拳头,冷着脸道:“完颜敏呢?”
“不曾见到。倒是他的心腹亲卫已经率军围了皇宫。”
卫晞眼神一暗:“看来完颜敏早就料到会有今日,所以才迟迟不发粮饷。”
沈青萍有些不懂:“他图什么啊。几位皇子中属他胜算最大,即便北狄入侵,一时半刻也打不过北关,他有足够的时间运作,堂堂正正的坐上帝位。可如今燕州一乱,北关军心势必不稳,若大军破了北关,矛头直指燕州,他这皇位还坐得稳?”
卫晞道:“只怕是背后有人教唆,他并不相信我们。青萍,我们不能留下,速速离开燕州。”
门外传来清脆的拍掌声,伴着爽朗的笑声。
“慕容太子当真聪慧机警,这么快就察觉不对了。”完颜敏信步走进了屋,双手拢在袖子里,啧了啧舌道:“瞧我这嘴,这会儿该叫你卫二公子才是,对吧。”
卫晞瞳孔猛地一缩,继而笑道:“你在说什么,本殿下听不懂。”
完颜敏绕着卫晞走了一圈,道:“名满盛京的卫二公子竟是当年慕容氏遗孤,这消息若放了出去,只怕镇国侯府会沦为众矢之的,尤其在这敏感时候。唉,怪就怪老天爷对我太好了,让我及时发觉了你的身份,不然等你们父子三人联手围了燕州城,本殿下就算登上皇位,同样也坐不稳不是么。”
卫晞忽地笑了,他道:“虽然结果是一样的,但殿下你的结局却是完全不同的。几千年来凡汉人皆知,无论内斗如何厉害,都绝不能让异族人踏入中土半步。殿下放任北关不管,放了北狄人入关,你就是千古罪人。而若与我共同抗敌,再投诚齐国,世人却会赞一句殿下识时务者为俊杰。”
完颜敏也笑了,他俯身过去,弯了弯嘴角:“如果我选第三种结果呢?”
卫晞抬眸看他。
完颜敏拍了拍掌,门外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者缓步走进来,阴阴笑道:“卫二公子,别来无恙。”
沈青萍大惊:“洪坤!”
完颜敏扬了扬眉,道:“楚国历经几百年,说起来你我皆为楚臣。本殿下不愿降异族成了刀下亡魂,亦不愿降齐国成了外表光鲜的笼中鸟。你说光复前楚如何?所谓欲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待本殿下杀回盛京,区区北燕又何惜哉。”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卫晞:“再说,边关不是还有镇国侯父子在么,他们会让北狄破关?”
洪坤则笑着接道:“镇国侯大义,被天下百姓奉为战神。若北狄破关屠城,战神自会跌落尘埃。相信镇国侯定会为国尽忠守节的。”
卫晞咬牙道:“无耻之徒。”
卫皇后薨逝的消息传入南梁时,长孙恪已经剿了百花村并拿了制香的工匠。
在他残酷重刑下,工匠无有不招者。
翻查制香记录,长孙恪从中发现一种熏香,常闻之可令产妇于生产时出现血崩之兆。而卫皇后血崩之事至今未查明原因,看来症结是在此处。李淮素来喜好佩香,后来郑妃获宠也是因为进香。
推算时日,郑妃进香在前,卫皇后中招在后。也就是说,卫皇后极有可能是因为此香而险些丧命。
工匠只管制香,制成的香自有他人负责运送。长孙恪之所以到现在才着手围剿,正是打算顺藤摸瓜。但意外的是,这香流入盛京后并没有直接落到郑家手里,而是崔家的人接手。
也就是说,郑家自以为以香邀宠,其实不过是替崔家打掩护。但据盛京传回的消息,崔家似乎急于想要个孩子,崔贵妃更是卯足了劲儿邀宠。可事实上后来李淮所佩戴的安神香,看似令精神大振,实则是预先掏空身体。凡佩此香者绝无使人受孕的可能。
崔家不会不知道这个可能,那又为何放任下去。除非崔家众人并不知情,而真正知情者不想暴露,所以才通过郑家的路子进香以达成自己的目的。
长孙恪无意识的叩击着桌面,想着应当仔细查查崔家那个接头人,或许会有意外收获。
不过在此之前,南梁的事必须尽快解决。
于是长孙恪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南梁城北一座雅致的别苑里,一个白衣男子正神情淡然的坐在石桌旁研究棋局。
长孙恪看了一会儿,执起一枚黑子落下。
男子却摇了摇头:“你这棋路刁钻狠毒,瞧瞧,把我好好的意境都给破坏了。”
长孙恪不以为意道:“能赢就是好棋。”
男子将那枚黑子捻起扔回棋盒里,道:“年轻人锋芒毕露可不太好哦。”说着,又从棋盒里另挑了一枚黑子捻在指尖,巴望着棋盘,犹豫着该在何处落子。
长孙恪撩起衣摆坐在老者对面,嗤笑道:“所以应该像你一样龟缩在女人背后?晋王殿下。”
萧琰执棋的手顿了顿,坦然道:“楚国早就灭了,这里没有什么晋王。你既孤身前来,看来事情已经办妥了。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长孙恪看了他一会儿,道:“的确是可惜了。”
萧琰听出长孙恪的弦外之音,轻笑道:“没什么可惜的。当年若非义阳,我恐怕早就死在齐国的铁蹄之下。虽然那时的我心灰意冷,早已心存死志。”
“人的生命至真至贵,既然老天让我活了,那就好好珍惜活着的日子。虽然活着要付出代价。但话说回来,如果我没有活到今日,又岂会暗中打乱义阳的布局,使司马善占据上风。更不会有你我今日之会晤。可见万事万物早在冥冥中有了定数。”
长孙恪抬眸看他:“所以你准备好了?”
萧琰似乎找到了新的棋路,激动的落下黑子,道:“人固有一死,我已多活了二十几年,还有什么值得可惜的呢。”
“他呢?”长孙恪说的是萧宸。
萧琰波澜不惊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震动。他深深的叹了口气,道:“他本来就不该活在这个世上。他活着,是别人的灾难。”
长孙恪是知道的,萧宸自幼多病。所有的大夫都断言他活不过弱冠。可义阳公主偏偏保他到了今日。只要能让萧宸活着,什么办法她都敢试。甚至巫医以人心入药之法,她也丝毫不觉得残忍。为此不知有多少无辜少年惨遭毒手。
也正是因此,萧琰才暗中出手,慢慢掌握义阳公主的布局,在合适的时机联络了司马善和凤溪姜氏。
“义阳离开南梁很久了,但每年秋天她都会回来,因为这是萧宸最关键的时候。我准备好了,你呢?”
风乍起,掀起萧琰两鬓斑白的发丝。
长孙恪低头看了眼棋盘,随手落了枚黑子,堵住了白子所有的退路。
萧琰扔了手里的棋子,不无叹息道:“不管怎么走,你总能以凌厉的棋路封住我的去路。果真,命该如此。”
长孙恪站起身拱手告辞,淡淡说道:“斩草必除根。”
萧琰望着长孙恪挺拔的身影,叹道:“义阳公主最大的失败就是从荀家抱回了你。这是你的命,也是她的命。”
他再次低头看向棋局,竟意外的发现了一条退路。
第183章
萧宸被带到了长孙恪身边。他很瘦,很白,浑身透着阴诡的死气,像久不见日光的行尸。
“想不到我们还有再见面的一天,哥哥。”
长孙恪毫无波澜的看着他,抬了抬手道:“坐吧。”
萧宸在仆人的搀扶下坐到椅子上,每走一步都像用尽浑身的力气。长孙恪朝那仆人看了眼,仆人躬了躬身子退下了。
萧宸笑道:“你大可不必如此,我这幅身子我自个儿知道。没有母亲在,我连药都吃不起,不等到冬天,我就可以去见阎王了。我想活着,可活着却伴随着巨大的痛苦。我时常在想,为什么别人都能有一副健康的身体,我却没有。”
长孙恪抬眸看他:“你知道自己吃的药以何为药引么?”
萧宸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长孙恪指了指胸口,道:“人心。”
萧宸霎时间脸色惨白,瘦弱的身躯像随风摇摆的稻草,仿佛随时都能被折断。他呼吸渐渐急促起来,骨瘦如柴的手颤抖着,抖着唇道:“你在骗我,对不对。”
“我从不屑说谎。”
长孙恪起身按住他的手,一股真气自掌间输出,萧宸只觉一股暖流浸入脾肺之中,适才窒息的感觉方慢慢平缓下来。
“人活在世上,没有谁是容易的。你每多活一年,却有不知多少少年人平白无故的失了一辈子。所以你期待老天爷对你公平,这是在做梦。”
额上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落在手背上,灼热发烫。萧宸下意识的攥紧了拳。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想我连死都不得安宁,是么?”
长孙恪摇摇头:“你错了,我只想让你明白这其中因果,让你死的更心甘情愿。你的生命充满罪恶,你的死亡也无法消弭这些罪恶。”
“所以呢!”萧宸低吼:“所以我就要生生世世都背负着罪恶么?可又有谁问过我,我是否愿意来到这世上!”
他猛咳了几声,苍白的脸色也因急怒而泛起一丝潮红。他苦笑道:“我挺羡慕他的,羡慕他可以让哥哥义无反顾。可这世上从来没有一个人为我义无反顾过。”
“母亲口口声声说爱我,可我不过是她实现目的的傀儡罢了。至于父亲,他对我只有厌恶和痛恨。我自以为高高在上,到头来不过是别人的牵线木偶。从前的那些骄傲,如今看来只是一场笑话。”
长孙恪有些怜悯的看着他,道:“人贵在自知,你能看清这些倒也是一桩幸事。至少你能清醒的离开。”
萧宸抬头看着长孙恪,目光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所以,你可以不讨厌我了么?”
长孙恪没有回答,只道:“时候差不多了,她该回来了。”
萧宸有些失望,他自嘲的笑了笑:“好,去见她吧。一切都该结束了。”
义阳公主站在梁州城外,遥遥望着城楼上那个白衣翩迁的男子。
计划中如今站在城楼迎接她的应该是她最得力的手下们,他们会兴奋的挥舞着楚国的军旗呐喊着,为他们努力多年终于有了自己的城池而呐喊。可如今城门紧闭,城墙上军容肃然。猎猎大旗卷着风,上面刺眼的‘梁’字翻腾着,肆无忌惮的嘲笑她。
她知道,她败了。
义阳公主是个很美丽的女子,饶是已年过半百,发间已夹杂着些许白发,仍挡不住她雍容华贵的气质。就像城楼上那个男子一样。纵然被她囚禁多年,浑然天成的皇室风骨也没有减弱分毫。他的脊背依旧挺直。
当长孙恪架着萧宸登上城楼时,义阳公主冷淡的眼神起了一丝波澜,稍纵即逝。
她猛然惊觉,原来这么多年她都是强撑着一口气。等到了这最后一刻,紧绷的心弦竟意外的放松了下来。就好像长久以来,她都是为了等待这一天。
她将目光落在长孙恪身上,挺拔的身姿,深邃的双眸,还有薄薄的嘴唇,像极了当年冷酷无情的荀渊。
母后说:“荀渊天纵英才,若他肯用全力,楚国不会灭。”
荀渊说:“未帝荒淫无度,楚国尽失人心,气数已尽,当顺应天时,早日结束割据之纷乱,还天下之清平。”
义阳记得她曾问过荀渊:“何不扶晋王上位?”
荀渊告诉她:“时机已过,且晋王志不在此。齐国已定天下,楚国偏安一隅。齐王之死,齐楚两国仇怨已结。且齐覆楚之江山,断不会留下楚国苟延残喘。楚国负隅顽抗,只会让百姓平白遭难。”
义阳公主想到梅树下那个抚琴的玄衣男子,他生来就该是尊贵的。他们都信天道,可她偏不。她要让荀渊看看,她是如何逆天而行,如何光复楚国的江山,如何将晋王扶上那至尊的宝座。她还要让荀渊的儿子成为她复楚的利剑……
“长孙恪,或许我该叫你荀旭。我今日败了,但我败给了萧琰,却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