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初次见面后,苏忻了无生气的眼神反复在沈沐脑海中徘徊,入睡前他仔细回想了下书中情节,最终也只能想起关于他的寥寥几句,还都是关于他的离去。
以萧繁为中心的世界里,苏忻不过只是个过客;在苏忻逃到大齐后,豫国大王派来使者示好,表面上说的是要为两国前段时间的摩擦表示抱歉,实则是因为打探到苏忻人在京城,只好请萧繁替他将人捉拿,然后困在宫中。
这桩事中萧繁不过是两句话的功夫,而书里对苏忻的描述,也只是“折返途中横死京郊”草草了事。
沈沐前两日曾问过萧繁,除了十几箱金银财宝和珍贵药品,对方究竟是否还给予了其他承诺。
萧繁递给他一封手写的书信,信上是苍劲有力的字迹,承诺萧繁若能助他将苏忻留在宫中、直到他将苏忻接回家,便许诺割让五座城池给大齐。
对,就是“接回家”这样甚至带了爱意与关怀的用词。
初次见面的主动试探仅仅是因为相仿经历而心生怜悯,此时再看苏忻眼里真诚的歉意,沈沐心中莫名感到一丝羞愧,虽并非他本意,但他在看过那封信、明确知道苏忻是受迫被困宫中后,却不曾在萧繁面前说过一次“放过他”之类的话。
他直觉这件事不是他能搀和的。
“听闻苏先生精通医术,”随意找了个话题,沈沐语气温和道,“等先生身子再好些,不知能不能请教一二。”
苏忻谦虚道,“大人谬赞,草民并非精通,不过是久病成医——”
话语声戛然而止,苏忻抬眸目视前方,方才温润如水的神情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警觉防备,比初见那日的疏离冷淡要锐利千百倍。
顺着视线转过头,沈沐在凉亭外的不远处,看见萧繁正和同他身高齐平的男人一同朝他们这处走来,身后跟着整整两长排宫奴。
身高相仿,男人浑身气质却比萧繁要阴沉数倍,隔着几十步都能感受到他可怖骇人的气息,让人喘不过气。
若说萧繁在除沈沐之外的人面前是喜怒难辨,那么面前的男人有的应当是近似死亡的阴翳气场,叫人不寒而栗。
此时耳边响起豫国使者恭谨无比的行礼声,男人目不斜视地直直朝凉亭上大步走来,眼神从未在沈沐身上落下一眼。
跨步来到苏忻身边,隔着一小段距离沈沐都能感受到男人身上波动的情绪;苏忻始终站在原地,直到男人距他只剩半步位置时,突然后退半步,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锋利匕首,对着男人咽喉便是狠狠刺去。
动作之快,让沈沐只能看见手臂挥动时,在空中留下的残影。
身形高大的男人并未闪躲,甚至没有闭上眼睛,任由苏忻一刀刺来,最终停在距他脖颈只剩半寸远的位置,刀尖微微颤抖。
事不关己般,男人语气平淡地仿佛看不见架在他脖颈上的刀尖,从怀中摸出一副纯金手//铐,他抬手握住苏忻仿佛一折便断的皓腕,不紧不慢地将手//铐带上锁好,锁扣发出微微声响。
只听又一声轻响,男人竟将自己的左手扣在余下另一环中。
低垂眼眸,男人深深看了苏忻一眼,没有束缚的那只手抚上苏忻愈发惨白的脸,谓叹一声,“对敌人无谓的善意与懦弱永远是你最大的软肋。”
“苏忻,你还是这般没用。”
嘴唇毫无血色,苏忻整个人笼罩在男人高大宽阔的阴影之下,整个人摇摇欲坠。
一片死寂中,萧繁来到沈沐身边,默默握住他的开始发凉的手,毫不客气的对男人下达驱逐令,“见到人就赶紧带走。”
“那是自然。”
男人回眸,别有深意的望了沈沐一眼,在萧繁越发不悦的目光中道了声谢,然后干脆利落的在苏忻颈后劈下一个手刀,将晕死过去的人打横抱起,便头也不回地迅速消失在众人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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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两人离去后,沈沐与萧繁站立原地,久久没有开口说话。
不必再问,方才那个强行带走苏忻的人,想必就是豫国王上,秦旌。
“不说忙完后便要来找孤么,怎么在这里。”
最终还是萧繁率先开口,将身后的宫人退散后,青年大步走过来,动作温柔地环住沈沐的腰,慢慢俯下身,将头埋在人颈肩,轻轻摩挲一阵,沉声闷闷道,
“孤要吃醋了。”
原本还有些沉重的心绪不宁和氛围,因为萧繁撒娇般的嘟囔两句,突然变得轻松下来。
轻笑一声,沈沐抬起手,习惯性地摸摸青年的头,耐心解释道,“本想着去找你的,只是正巧在此处路过,就和苏先生简答交流两句。”
“你这两日都快把他挂在嘴边了,”萧繁略一皱眉,语气中是不加掩饰的不悦,“方才靖谙通孤说,你今夜不留在明承宫,要回王府去住?”
说着略微抬起头,脸也朝沈沐这处凑,下一刻便吻了下来。
“总待在宫中实在闷得慌,”沈沐温柔地回应了这个吻,抬手摸上萧繁鬓角,笑了笑,“两日后我便要上朝了,王府也有不少事情要处理。”
自萧繁那日几乎是哄骗着将他“掳”来,沈沐便一直没回过王府,不谈是否会引人生疑,好些事情也得回去处理一下。
萧繁自然知道其中缘故,只是有些不甘心地将人看了两眼,犹豫片刻后,还是开口问道,“三日后,你有事要忙么。”
青年眼底的期待已不能再明显,沈沐知道萧繁是想自己陪他过生辰,口中却不好意思直说出来;答应的话已到了嘴边,却在出口前一刻顿住。
心里存了想给人惊喜的想法,于是沈沐勾唇一笑,故意装糊涂,含糊其辞道,“不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么。”
萧繁挑眉:“若是没有重要的事情呢?便不陪孤了么。”
盈盈一笑,沈沐语气戏谑,“那得看有多不重要了。”
“孤不管,”萧繁长臂伸展,环住沈沐的腰,掌心用力向内一环,眯着眼道,“不过有没有事,三日后的一整日,你的时间都得是孤的。”
“不是时间是你的,是整个人都是你的,”前倾身子凑过去些,沈沐偏过头,不轻不重地在青年修长的脖颈上留下印子,轻声警告道,
“今晚我不在你身边待着,记得安分些,若是叫我捉到你往宫中带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腰上一痛,耳畔便传来青年低沉沙哑的声音,“你便如何。”
沈沐没忍住“嘶”了一声,假意恶狠狠道,“我便将你锁起来,让你再也不能看外面的小妖精。”
青年闷闷笑了一声,话里是藏不住的笑意;他抬手摸上沈沐耳垂,一下下不轻不重的捏/揉着:
“求之不得。”
-
离开皇宫返回摄政王府时,天色已过了日头最烈的时刻,府中本就不剩多少下人,王叔与田婆婆都离开后,显得更加寂静。
仅剩的几名下人见沈沐前来,急忙放下手中忙活,一个个忙不迭地行礼问候。
摆手叫人退下,目不斜视地径直穿过长廊,走过拐角返回卧室,沈沐推开房门,瞧着映入眼帘的处处红色,在门外满意又尴尬地端详片刻后,迈腿进了屋子。
将上午交给阿青的图纸摊开放在桌案,沈沐看着图纸上自己密密麻麻写好的批注,抬头对上屋内相对应的摆设,凝眉,提笔又在纸上再添几笔。
不同于离开时单调简约的陈列摆设,屋内许多家居摆设都换成喜庆颜色,尤是榻上软枕和床上被单锦被,更是尽数换上大婚才用的艳红。
当时不过随口一提,可萧繁提起成亲时,眼底的闪烁和期待沈沐一直记在心中;而青年生辰就在眼前,思来想去,沈沐实在想不出一国之君还缺些什么,最后便下次决定。
——他要和萧繁成亲。
于是他先叫阿青命人将屋中摆设进行调整调换,又在图纸上描绘出具体修改细节;今日回来,便是特意来检查还有何不妥的。
此时房门被轻轻叩响,然后阿宇略有些稚嫩的声音便在门外响起,“王爷,陛下身边的靖谙护卫正在前厅等候。”
为防靖谙看见屋内陈设后,回宫告知萧繁,沈沐开口道,“好,叫他在前厅等着。”
来到前厅时,靖谙正垂眸站在阿青身边,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听见脚步声黑衣青年抬起头,恭恭敬敬朝沈沐一鞠躬,将手中包袱放在面前方桌上。
“大人,陛下怕您吃不惯,特意叫御膳房做了些您爱吃的,让属下送过来。”
熟练的将抱着食盒的包袱解开,指尖抚上木盒侧壁还能感受道意思余温;沈沐心中微微一动,不知为何,突然有点想念某个脾气不好的人了。
打开食盒尝了口最上层的糕点,沈沐朝靖谙微微一笑,“你替我谢谢陛下,同他说我明日便回去。”
-
第二日清晨,王府便迎来一名金银匠人。
男人已有些年岁,一身粗布衣服,面容老实敦厚,见到沈沐也不惧怕,笑呵呵地行过礼后,小心翼翼地将手中木制提箱放在沈沐面前,轻声道,“这是大人您要的东西。”
点点头示意了解,沈沐将面前桌案上的盒子打开,看着静静躺在厚厚软垫中的金色铃铛,眼中划过一丝笑意。
前两日靖谙奉命将豫国赠与的金银首饰拿到明承宫时,萧繁便对其中一串铃铛很感兴趣。
面前摆着十几箱金银首饰要他过目,青年却独独落目在最旁边的、一串几乎不起眼的铃铛上,拿在手中看了许久。
久到沈沐都不由得心生好奇,从青年手中拿过铃铛打量一番,不解地开口问道,“为何如此喜欢这铃铛?”
当时萧繁回答的模凌两可,“......喜欢这铃铛的声音。”
这铃铛本是献给楚太后的,萧繁自然不好私自克扣,端详一阵后放回其原本的位置,命靖谙将离他最远的几箱首饰,都送去楚太后的紫阁宫。
不过是一个铃铛而已,沈沐记下模样绘在纸面,然后花费重金,特意找了京城民间最有名的金银匠人,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
老匠人手上的活做的又精又快,原本约定的是萧繁生辰前一日,没想到今日便找上门了。
将老匠人送走后,沈沐算着此时早朝还没结束多久,萧繁应当还在御书房处理政务,突然想起楚娉婷先前带他去过的茶楼,便叫阿青去备马车。
茶楼和上次来时一样有不少人,就连一楼的说书先生都是同一个,此时正在一楼正中央的桌台上滔滔不绝。
只是说的故事倒不是同一个了。
楼下人多眼杂,沈沐便直接走了木梯去了二楼雅座,在仅剩的一处单间坐下。
茶香四溢,轻抿一下口中便是清香阵阵;沈沐垂眸独自一人斟着茶水,耳边是说书先生洪亮清晰的声音,以他这个角度向下看,正好能瞧见说书先生的左侧面。
起先他并未注意内容,直到耳边倏地传来“苏忻”二字,沈沐指尖一顿,立即凝神静听。
苏忻?
他被留在宫中的事,这样快便传到民间了吗?
“——豫国王上亲自率兵前去攻打......上万人尽数死于一场黑夜里的一场大火,唯有苏忻一人存活,却被困于宫中......”
说书人语言繁锁神情激昂,一个简单的情节点能来来回回说上许久;沈沐听了几句便知道他说的是苏忻与秦旌,而此刻正在讲的,正是两人过往纠葛。
依照说书人的说法,苏忻本是豫国周围的某个部落的王子;某次意外遇见后,秦旌对他一见钟情,誓要将人收入后宫;而部落领袖自然不愿将孩子送去做人质,几次拒绝后,生性残暴的秦旌怒火中烧,直接亲自率兵出征,将苏忻所有亲人杀了个干干净净。
然后将再无依靠的苏忻困在身边,不能踏出皇宫一步。
也难怪台下听众连连惊呼,沈沐闻言便想起那日男人同苏忻说话的模样,心底阵阵发凉。
若这说书人所言不假,苏忻自刎的决定,似乎也有了理由。
此时对面传来脆物倒在桌上的清脆声响,紧接着便是压抑而熟悉的咳嗽声;隔着一段距离,沈沐抬头望过去,就看见苏忻正在他对面的另一处雅座上。
手边的茶杯倒落,杯中茶水倾洒一桌,而苏忻此时无暇顾及,弓着身子止不住地猛烈咳着,双手紧紧攥着胸前衣领,胸膛剧烈起伏;他似乎是喘不过气,原本惨白如纸的脸涨得通红,病态中竟平添一份旖旎艳丽。
而他身边的男人,也是就是豫国王上秦旌,皱眉将人看了一会儿,然后抬手捏住苏忻,直接附身吻了下去,为他渡气。
秦旌似乎很有耐心,一下下替人拍着后背;待苏忻呼吸逐渐平缓后,立即便迎来一个响亮清脆的巴掌。
被人迎面扇了一巴掌,秦旌也不恼,仍旧是面色平静地拍着人后背,直到苏忻呼吸重归平静后,才捏着他脆弱细长的后颈,在他耳边低于一句。
台下坐客并未注意到楼上闹剧,而每间雅座间都有屏风间隔,只有正面对苏忻那处的沈沐,才得以看到两人对峙的全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