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戎川转过身,抬头看着那尊玉像。这个角度,他额间略长的碎发正好挡住了他的眉眼,看不清表情。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晏长清这才注意到,在那尊玉像背后不到一步之距,竟有一个数仞之深的大深坑,坑中满是层层层累积的黑色巨石,仿佛一个沉默的坟茔。一个用淬雪石原石搭建的,黑色的坟墓。
晏长清只觉得心中一沉。瞬间明白了什么。
筚路蓝缕的村妇们,沉重的竹篓压弯了他们瘦弱的肩膀,但是他们仍紧紧攥着自己孩子的小手,带着对生活的希望,一步一步走进那黑梭梭的山洞里去。
一个瘦弱的小男孩,光着脚板,瞪着茶褐色的大眼睛,一边走,一边畏惧地看着低矮压抑的石壁。
“阿娘,我怕。”小男孩紧紧攥住了身边女子的手。
“不怕,不怕。等干完今天的活,咱们就有钱买粮了。阿娘给你做榆钱包子吃,好不好啊?”
榆钱包子的诱惑对小男孩而言太大了,他咽了咽口水,咬着牙继续往前走。
越走山洞里就越黑,只剩下火把忽明忽暗地映照着一个个前行的穷苦女子面黄肌瘦的脸,仿若一个个走向地狱的女鬼。小男孩腿脚发软,说出的话带了哭音:
“阿娘,我……我还是好怕。”
女子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蹲下来接过小男孩身后的小背篓,长满粗茧的手轻轻揉了揉小男孩的头发,道:
“那你回去在洞口等着阿娘,不许乱跑,好不好?”
小男孩眼睛一亮:“好!我会好乖好乖的,等阿娘出来给我包包子!”
小男孩如释重负,一蹦一跳地向着洞口的白色光亮跑出了出去。在他身后的微弱火光,和那女子略显憔悴的笑脸,渐渐被黑暗吞噬了。
小男孩实在怕极了山洞里的黑暗,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
哪怕一眼。
“晏大人,你可知道山崩了是什么声音么?那声音大极了,仿佛要把整个山活活裂开,一瞬间,你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全身的血都要从眼睛鼻子嘴巴里喷出来,一片血红。可是你偏又动不了,你仿佛也被那万钧巨石埋住了身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赫连戎川的嘴角,扯住一个淡淡的,凄然的微笑。他的语气还是那样平静,但是他的拳头却攥得那样紧,指甲嵌进掌心,露出森白的骨色:
“就那样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晏长清转过头来,静静看着赫连戎川的脸。黑水银般的眼睛里,似有暗光浮动。
残霞如血 五
原来这里的每一块淬雪石上,都沾染了赫连戎川母亲的血。
赫连戎川继续道:“后来我那父王登基为了国祚长久,需要派一名皇子,去南尧国当质子。可是我那父王身边,却只有一个皇子,自然是舍不得的。于是他就突然想到,在那栖霞山山麓,他似乎还有一个儿子正好可以排上用场。那个儿子,就是我。”
”只是他没有想到,当时的我虽然穷,但是却并不愿意离开栖霞山,不愿意离开那个山洞。直到他们答应了我一个条件。”
“这个条件就是,封了我母亲所在的那个山洞,不再挖取洞内淬雪石来保护我娘在巨石之下的尸骨。然而现在,他却变卦了。”
赫连戎川的眼眸里,飞快闪过一丝怨毒:
”这几年,我那所谓的父王,一心一意想搭建以黄金为柱,白玉为粱的修仙台。钱从哪里来?卖矿石。东云山里的淬雪石快被他卖净了,却也不够。于是,他想到了当年被封住的,尚未被开采的那个矿洞。”
晏长清一动不动地看着那深坑中层层堆积的黑色巨石。其实他心里很清楚,赫连劫船,一定不是他一人之力而为,故而,也绝不是仅有一个劫船的理由。但是他知道,他再也无力去夺走这沾满了血泪的淬雪石了。
赫连戎川慢慢解下他腰间的佩刀,递给了晏长清。
“百崖山的事,焦芦河的事,皆是我对不起你。我说过一定会给你一个机会。现在,就是这个机会。”
一把极漂亮的弯刀,刀柄上用金刚石和紫水晶镶嵌着华丽的雄鹰穿云的图案。晏长清还记得他第一次看到这把刀的时候,他自己正生不如死,险些被那南尧人侮辱。
晏长清抬眉: “你以为我不敢?”
弯刀出鞘,雪亮的锋芒映着晏长清如冰雪般冷澈的眼。
一定就是一个感人的故事而已。
赫连戎川轻轻地笑了一下,解开衣襟,露出胸膛:“我知道你敢。所以,冲这儿来。”
晏长清冷冷地看着他。
任他再强壮也好,只要往那心口刺上一刀,只要一刀。
银光一闪。
雪亮的刀锋扎进胸膛。鲜血顺着刀脊流到晏长清的手指上。只要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紧攥着刀柄的手正在微微颤抖。
赫连戎川眼睛眨也不眨,也不叫疼。嘴角却勾起一丝微笑。
“晏大人的刀不是很厉害么,怎么挨这么近,却没扎准呢?”
晏长清垂眸。那刀下的位置很讲究,刚好在心口上两寸,紧贴着锁骨,竟只入了刀尖不到一指,实在是没什么威慑力的一刀。
晏长清心里一动。是啊,他怎么没扎准呢?
右手突然被赫连戎川紧紧攥住,两只手把着那刀柄。这一次,那刀尖对准了心口。
赫连戎川猛地向前一步,锋利的刀剑眼见就要刺了进去——
晏长清瞳孔剧缩,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在一瞬间凝固了,他猛地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把弯刀向后一挣!
锵!
弯刀落地,晏长清踉跄一步,剧烈喘息着,冲上去就要给赫连戎川结结实实的一拳。
“你疯了!”他自己都没意识道,自己的声音近乎咆哮。
然而他一出手,手腕就被赫连戎川紧紧攥住了。
“我是疯了。”赫连戎川微笑着看着晏长清,茶褐色的眼睛里满溢着喜悦和柔情:“遇到你之前,我从没想过我会爱上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还是邻国的将军。”
晏长清瞪大了眼睛。只觉得心脏剧烈跳动,快从嘴里跳出来了。
这是……表白吗?
赫连戎川的手指亲昵地捏了捏过晏长清瞬间变得通红的耳尖,轻轻一笑:“晏大人害羞了”
没等晏长清作答,赫连戎川就低下头,吻住了他。
温柔又有点霸道地吻。舌头长驱直入,轻扫着晏长清的齿列,入侵柔软的口腔。温热而暧昧的气息,仿若轻飘飘的羽毛般若有若无地轻抚着他紧绷的神经。晏长清只觉得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半晌才反应过来,又急又怒,提起右肘抵住赫连戎川的胸口就要推开他。
“嘶,疼。”
赫连戎川皱紧了眉毛,脸色有些苍白,似乎晏长清推他的动作,触及到了他的伤口。
这人,刚才怎么不喊疼?
晏长清连忙掣肘不敢再推。赫连戎川却得寸进尺,上前一步,将晏长清一下抵到石壁角落里。
“你——?!”
赫连戎川低头看着晏长清又气又羞的脸。嘴角不禁带着笑意。他的晏将军啊,有着最冷硬的臭脾气,也有一颗最柔软的心。
刚才那浅浅的一刀对他而言,与其说是痛楚 ,不如说是甜美。
他的晏长清,不忍心他死。
“对不起,长清。以后,我再也不会欺骗你。”
晏长清别过头,冷哼一声。
“另外——”赫连戎川故意拖长了尾音。迟迟不说下半句。
温热的气息萦绕在脖颈只见,晏长清忍无可忍,皱着眉道:“另外什么?”
“另外——晏将军真甜。”话音一落,赫连戎川轻轻吻住了晏长优美纤长的脖颈。
极为狭□□仄的角落里,根本动弹不得。凸起的喉结被轻柔地舔舐,晏长清只觉得腰肢都控制不住地颤栗起来。
残霞如血 六
他的双手被赫连戎川单手摁住, 虽然赫连戎川力气极大, 可晏长清也并非反抗不得。但是此刻,顾及赫连戎川的伤口, 他不敢大力挣扎, 只能被动承受赫连戎川的狎昵之举。他从未经历过这些,又窘迫又难为情,身体竟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
赫连戎川眸色一暗,敏锐地发现了晏长清的颤抖。其实不仅仅是颤抖而已, 晏长清的耳朵尖红的快要滴血,越发衬的那脸如细瓷一样白, 额角甚至沁出了细汗。整个人竟显得紧张和无助。
无论什么时候, 即使在战场上,被刀剑抵项, 晏长清都是极为冷静和无畏的。可是现在, 晏长清却露出这样的表情。谁都没有见过。
这一切的反应,都是因为他赫连戎川。
他越这样,赫连戎川就越想将他狠狠揉到自己的怀里,恨不得揉碎了吃干抹净才好。尤其是这一次好不容易制住了他,赫连戎川绝不肯轻易放过这个机会。连一向规矩严整的衣领都被他大着胆子强行层层剥开,晏长清挣扎不过, 被迫露出精致而瘦削的锁骨, 和光/裸的肩头。
赫连戎川心里一动。手下狎昵的动作忍不住又粗鲁了些。他坏心眼地舔了舔晏长清的耳垂, 果不其然, 湿热暧昧的感觉又让晏长清控制不住地颤。
“你喜欢我这样对待你, 是不是?”
晏长清别过头去。他从来不曾被人如此对待过,只觉得心里如一团乱麻,又好像装着一头左奔右突找不到方向的鹿。可是他身体的反应却是直白的,让他羞愧地只想立刻一头撞昏过去,什么都不想才好。
他到底应该怎么办?他难道真的……?
晏长清皱着眉,睫毛剧烈颤抖,陷入了迷茫和挣扎。
赫连戎川却轻轻扳过晏长清的下颌,强迫他抬起头,看着自己。
这是一双多么漂亮的眼睛。眼神凌厉而干净,黑白分明,眼尾很长,即使再高明的画手,也只能画出这眉眼万分之一的模样,却如何也描绘不出这双眼的灵动。他这双眼啊,清冽透彻仿若是高山之巅最干净的泉水凝成的冰雪。无论是愤怒也好,冷漠也好,只要这双黑眼睛向他看过去,赫连戎川就忍不住想印上一吻。
似乎能让这样一双眼睛动情,就是世上最让赫连戎川欢喜的事情。
也许他从一开始就喜欢晏长清,只可,惜他自己却并没有发现,反而总是故意刁难他,戏弄他。甚至安排了那南尧人想要折辱他。现在想来,他恨不得狠狠捅自己一刀。
然而也就是在那南尧人的密室隧道里,在他看见晏长清命悬一线仍旧不肯认输的时候,当晏长清看到他出现,终于如释重负地昏倒在他怀里的时候,赫连戎川感到自己那颗冰封已久的心,在莫名地抽痛。
他原来喜欢晏长清,可是他却又做了那么多欺骗他的事情。
此时此刻,赫连戎川就像是头一回坠入爱河的毛头小子,带着义无反顾的热情,无比强烈地希望得到晏长清的答案。他希望晏长清可以原谅他,可以喜欢他。
“是不是喜欢,晏将军?”
赫连戎川又问,语气中有些急切。
承认吧。
哪怕是默认,都可以。
然而,听了这句话,晏长清却浑身一震,霎时愣住了。
将军。
是的。他是将军,燕国的将军!
赫连戎川还没反应过来他神色间的异常,正要再问,晏长清却猛然将他推到了一边。
赫连戎川万没料到晏长清这种反应,猝不及防间向后踉跄几步,嘴角的笑容有点僵硬,试探道:“长清……?”
晏长清一把合拢了敞开的衣襟,几下收拾整齐,眼神已恢复往常的淡漠和清明。他也不看一旁呆立的赫连戎川,只默默捡起刚才掉落在地上的佩剑。背着光,从这个角度,赫连戎川一点也看不到他的表情。
晏长清道:“劫船之事,事出有因。我不怪你。”
赫连戎川却站着一动不动。得到谅解,他原本以为会舒一口气,可是看到晏长清如此冷淡地反应,他心里隐隐不安。
“然后呢?”赫连戎川有些艰难地张口。
晏长清依旧不看他:“我自会向皇上如实禀报此事。所有后果,我一并担了便是。”
赫连戎川哽了一下,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要回京?”
晏长清终于转过身来,反问道:“难道我不该回京?”
这一句反问,将赫连戎川生生噎住了。那一日在焦芦河上重逢时,赫连戎川就已经打好了小算盘。虽然赫连戎川此次是和太子一起策划劫船,但是他们的目的却并不一样。那东云太子想的是国家生计,担心燕国终有一日会用淬雪石铸造的刀剑,砍下东云人的头颅。而赫连戎川却对东云国并无责任和感情,他一开始劫走淬雪石,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想好好守护母亲在巨石之下的尸骨。
然而遇到晏长清之后,他的心思却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自打母亲去世后,除了对复仇的渴望,赫连戎川还从来未曾希求过别的什么东西。金山银山也好,美女娇娃也罢,对他而言不过都是游戏人间的镜花水月。
但是现在,他却无时无刻都被一个想法折磨着——他想把一块闪闪发亮的宝石从燕国偷出来,紧紧地贴在胸口焐热了,却谁都不给看。
所以,赫连戎川头一回和太子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他将太子原本天衣无缝的计划,硬生生撕开一个裂口。那就是,他要救晏长清。
但同时,他也必须要让晏长清亲眼目睹劫船的惨烈,让他对劫船之事难辞其咎。这样,就能断了晏长清回京复命的念头,心甘情愿和他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