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翦猝不及防对上晏长清冷冽的,充满威胁意味的黑眸,突然觉得自己胸口以下两寸,那两根刚刚接好的肋骨有点疼。
栖霞村自己被晏长清一脚踹断两根肋骨,还被他单手拎起来差点掐死的场景,章翦至今还心有余悸。
“晏将军……晏将军智勇双全,经验丰富……实乃……实乃不二人选。”
晏长清又谦恭地笑了笑,朝慕容修重重地磕下去:“还请皇上答应臣的请求!”
岂曰无衣 七
慕容修睁开眼, 目光从两位大臣, 慢慢落到晏长清身上。
许久,他开口:“朕, 准了。”
章翦和薛征各自松了口气, 不约而同地擦了擦额头冷汗,终于告退。
阳光从红木雕花窗棂中斜斜投进来,照在慕容修的侧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大殿里安静极了, 只隐隐听见窗外绿树上的鸟鸣。
慕容修突然冲上去攥住晏长清的肩膀,指间骨节都泛了白色。
“你故意的, 是不是?”
晏长清沉默地看着慕容修气急败坏的脸, 抿紧了嘴唇。
“你明知道薛昭仪会把事情闹大,可是你偏不解释, 故意让薛昭仪把你从后宫扯出来, 是不是?”
晏长清依旧沉默。
“你就是料定了,只要让大臣们看见你,我就再也没有办法把你藏在宫里,是不是!”
晏长清直视着慕容修的眼睛,终于开了口。
“是。”
腰杆依旧不卑不亢,挺得笔直。
然而下一刻, 慕容修就突然扑过去, 将他摁在了地上, 用尽全身力量压了下去。
晏长清立刻抵抗, 但一出手就被慕容修攥住了手腕, 往地上一压。
“这一招擒拿,还是哥哥亲自教给我的。”慕容修恶狠狠地说着,用另一只手,把晏长清遮得严严实实的领口一点一点往下剥。
“皇上。”晏长清一眼不眨地看着慕容修。
“这次,你说什么都没用。”
慕容修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半个多月来,无论放肆也好,克制也罢,他始终无法得到晏长清。一半是因为晏长清的抵抗,另一半是因为慕容修自己心里那一点摇摆不定的心思。他总觉得,如果先得到晏长清的人,就得不到他的心。
他多傻,他以为什么都不做,就能慢慢让晏长清接受自己。可是结果呢?不但得不到心,连人都要跑了!
晏长清的发带在反抗和拉扯中松开了,大片乌黑柔软的青丝从肩颈散落,铺开在华丽繁缛的金丝地毯上,慕容修觉得自己心里又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是的,他再也想不了那么多。尤其是当他得知那个东云人未死的消息,他就更加恐慌。
他知道,晏长清一定对那个东云人,有了不一样的心思。
绝不可以。他的长清哥哥,永远只能属于他一个人。要将他融进自己的血肉里去,吃进肚子里去,谁都抢不走,看不到!
“修弟。”
晏长清换了个口吻,继续唤他。
慕容修一愣,一把捂住晏长清的嘴,继续要把他的衣服往下剥。
晏长清抽肘,一把摁住了他的手。两双眼睛,就这样静静地对视。
突然,晏长清的手绕到慕容修的颈后,很轻柔地拍了拍。像是安抚暴躁的小兽:“修弟,还记得这句吗?”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慕容修突然僵住了。紧紧盯着晏长清的眼睛。
从他的黑眼睛里,慕容修看见自己的投影。
那是,十四岁的自己。
那一日,漫天纸钱纷飞,和茫茫大雪融为一体。在冰冷的娴贵妃棺木前,晏长清就是这样抱着一个满脸是泪的瘦削少年,大哥哥一般轻柔地拍着他的颈后,像是安慰小动物一样,安抚他。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那一日,晏长清在他耳边低着声道,庄严地立誓。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那一日,小小的少年带着泪痕,咬着牙跟着和。
“皇上,还记得这首诗吗?”
晶莹剔透,黑白分明的眸子,似乎连最接近穹顶的冰山雪水都没有它万分之一的澄澈。
“我…我不记得!”慕容修立刻回道,声音莫名慌乱。
“那皇上还记得,娘娘将行前,说了什么吗?”
慕容修突然缩作一团,双手紧紧捂住耳朵,慌乱地摇头:“我不记得!不记得!”
“你们永远是君臣,也永远是兄弟。”
晏长清一字一句,缓缓开口。
很久很久以前,那被故意埋葬在记忆深处的,苍白而凄婉的面容,此刻突然浮现在慕容修眼前。飘扬的三尺白绫前,他的母妃也是这样缓缓地说。
一瞬间,晏长清的脸,仿佛和他母妃的脸相叠在了一起。
君臣。兄弟。
慕容修如遭雷击,自欺欺人地紧紧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可晏长清的话还是一个字一个字进入他的耳朵里。
“君臣就是君臣。兄弟就是兄弟。”
晏长清拉好被扯乱的衣襟,郑重地跪下磕头。
“除此之外呢?”慕容修猛地抬起头,嗓子里干涩极了,神色狂乱而急切:“除此之外呢?我……我……”
话未说完,门殿外突然想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大太监刘全跪在门外,尖利着嗓子:“皇上,漠南八百里加急!”
若非极紧急的战报,刘全绝不会如此慌张。可慕容修却想也不想,一把抓起手边的东西,劈头盖脸砸过去:“给我滚!滚!”
刘全来不及躲闪,被慕容修丢过来的鎏金灯台砸了个正着,鲜红的血瞬间顺着额角流了满脸,也顾不得擦,声音抖得厉害:
“皇上,漠南突发大地震,死了……死了好多人,奴才不敢不报啊!”
地震?宛若一盆冰水兜头而下,慕容修瞬间清醒了过来。
为什么会大地震!是老天爷在惩罚他吗?
因为他对自己的兄弟,对大燕最忠诚勇敢的将军,做出了有违天意的事情?
刘全见慕容修不说话,以为小皇帝被吓傻了,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报:“强……强震之后,漠南官兵死的死逃的逃,北嵘乘变起乱,漠南十二郡,已尽数沦为敌手!”
慕容修死死地盯着他,眼角血丝乍现:“你说什么?”
晏长清大步上前,一把夺过战报,手指有些颤抖地快速展开。锦帛上面的每一个字,似乎都化成漠南边境山崩地裂,火光熊熊的惨状。
“皇上,臣请命立刻带兵,前往漠南支援!”
慕容修身子一震,握紧的拳头终于慢慢松了下来。半晌,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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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代社会,人们常常将灾害归结为上天的惩罚。所以每次地震发生后,在位的天子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罪己诏”,检讨自己的过失,祈求上天的原谅。所以慕容修在得知大地震后,第一反应是以为自己触怒了上天。
在文中慕容修一会自称“我”,一会自称“朕”,这不是我的笔误哟。一般来说,慕容修要摆架子拿天子身份压人的时候自称“朕”(比如在大臣面前),而在晏长清面前,他并不太认可和长清的君臣身份,所以自称“我”居多。当然他有时候特别急躁冲动,也会蹦出“我”。(毕竟小修弟是被赶鸭子上架当的皇帝,在身份认同上有点障碍。)
晏将军终于出来啦,和赫连大流氓重逢不远啦啦啦啦啦
大漠长吻 一
五月初八, 正值初夏, 冲虎(戊寅)煞南,宜嫁娶。
富丽堂皇的东云大子明宫东华门外, 一行八十四人的送亲队伍缓缓停了下来。
璇玑身披大红色绣金丝祥云的喜服, 头戴九凤穿珠凤冠,从雕花贴金的十六人抬的喜轿里极优雅地伸出一只纤纤玉手。
仅仅是这一只手,就让所有轿夫都屏住了呼吸,避开了眼神。
东云男子以玄色为贵。赫连戎川一身华丽的玄底金云喜服, 欣欣然伸出手去,将璇玑从花轿里迎出来。
“手镯真美。”赫连戎川往璇玑纤细的手腕间一扫, 夸赞道。
璇玑低头轻轻抚摸着腕间足有二指粗的赤金嵌金刚石的九转玲珑镯子, 娇嗔道:“殿下真会说话,不夸人美, 只夸镯子美。”
赫连戎川便笑:“人到底美不美, 待会儿才知道。”
璇玑有些娇羞地低下头去,花儿一般娇嫩的脸庞在大红喜帕的映照下显得更加美艳无双。
仪官上前嘱咐,按照东云礼节,新郎需与新娘共同登上七七四十九阶台阶,入大殿拜谢皇恩。因为新娘盖着喜帕,行动不便, 因此便多由新郎抱着新娘入殿, 以示夫妻亲厚。
抱新娘?
赫连戎川垂眸淡淡一笑, 突然想到几个月前的一个清晨, 他也曾一身新郎喜服, 将一个如冰雕雪铸般冷傲的人,强行拦腰抱在怀里。那人发间颈项处,淡淡的清冽如冰雪初融的味道扑了他满怀,心旷神怡。只可惜,那个时候赫连戎川还抱着捉弄的心思,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即将做出一个多么错误的事情。
可是那个人后来却愿意原谅他。甚至愿意为了他的一点念想,自毁前途。
而他又做了什么呢?明明是翱翔在九天之上的雄鹰,他为什么会想着如何折断他的双翼,想着如何将他藏在自己的金笼里?
赫连戎川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自嘲地摇了摇头。
“殿下?”璇玑罩着盖头,看不见赫连戎川的神情,但他一动不动似是出神,便忍不住开口。
这一声打断了赫连戎川的回忆。丝竹之声响起,吉时将到。仪官朗声道:“入——拜!”
赫连戎川顺手拈起一段大红喜绸,递到璇玑手里。
“本王伤重未愈,还请璇玑郡主与本王一同前行。”
璇玑一愣,摸了摸腕间镯子,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
二人不紧不慢,随礼侍迈入殿内。金碧辉煌的皇殿内,东云王斜斜倚在龙椅上,已经被繁缛的礼节耗得不耐烦了,食指和中指一下一下越来越频繁地点着扶手上雕刻的栩栩如生的纯金龙头。
年过五十,一向养尊处优的东云王比他实际年龄显得年轻很多,象征着赫连王室高贵血统的琥珀色的眸子,深邃的面部轮廓,隐隐透出几分年轻时俊朗的风采。然而他高耸的颧骨,和眼底不时闪过的攫取的贪婪之色,却让他显出几分不健康的病态。
太子赫连韬头戴金冠,一身绣金玉带的袍子,笑眯眯地冲赫连戎川点点头,低声恭恭敬敬地对东云王道:“父王,修行时间还未到,待会儿去修仙台也不迟。”
“不迟?等到他拜堂的吉时,我修仙的吉时就耽误了!”东云王不耐烦地一挥袖子:“怎么连你也不为我着急?”
太子赫连韬恭恭敬敬作揖:“儿臣不敢。一切都听从父王安排。”
“这才像我的太子。”东云王满意地看了他最疼爱,也是最听话的大儿子一眼,不等仪官吊着嗓门唱赞宣礼,一把拿起朱漆宝盘里的一队祥云玉如意就走下台来。
按照东云礼节,皇子入殿跪拜,需行同牢礼,盥礼后才受王上赐玉如意,寓意吉星高照,夫妻和顺,万事如意。然而东云王此时一心赶着吉时去他那刚刚建成的,用白玉为柱金为顶的修仙台修行,期盼早日羽化登仙,也就顾不了许多了。
一把将玉如意塞进赫连戎川和璇玑手里,东云王如释重负,但看着一向吊儿郎当的二儿子此时如此郑重其事,面子上便突然有点挂不住。毕竟同是大喜之日,两年前太子大婚,他不但大手一挥,毫不吝啬地赐太子金银宝器万两,还破例冒着大雪,乘九龙韂子亲送他的宝贝太子仪仗出宫。
这个二儿子虽然出身低微,生母微贱,很让他瞧不上。但毕竟是他的大日子,厚此薄彼也不能太明显。
东云王摸摸下巴上的一缕胡子,轻咳一声,道:“唔,那就祝你们……唔,百年好合,共结连理。就赐你们——”
话未说完,大殿窗棂咔咔作响,竟是卷进来一阵狂风,一下把新娘的红盖头撩开大半。露出璇玑大半张倾国倾城的面庞。
这张面庞,竟让东云王觉得莫名眼熟。
东云王突然瞪圆了眼睛,向后一步,厉声喝道:“你是——?!”
说时迟那时快,璇玑豁然起身,雪腕一抖,咔哒一声,那二指粗的赤金镯子竟自动分为两截,露出藏在里面雪亮的锯齿状刀锋,寒光一闪,打着旋直直击入东云王。
东云王躲闪不及,腹部中刀,扑通一声跪地,口吐鲜血,不敢置信地指着璇玑:“你!”
刀锋刺进东云王身体的那一刻,东云王眼里明明白白的惊愕和恐惧,让璇玑升腾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复仇的快感。
原来你也知道害怕!你放火烧毁我们家园的时候,你抢掠我的族人的时候,你可知道她们也会害怕!
太子赫连韬仓皇地奔过来,一把将还要行刺的璇玑一掌拍倒在地,喝道:“有刺客!”
然而璇玑的动作比殿外的将士更快。她一把将红盖头和发上凤冠揭下,左手手心寒光一闪,杀意陡现,奋不顾身朝东云王扑去。一双美目中燃烧着肆虐的大火,带着义无反顾,仿佛摧毁一切的力量。
她太想报仇了,甚至没来得及思量,为什么太子刚才那一掌没有丝毫杀伤力,为何她身后的赫连戎川,至始至终不曾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