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解脱了!就要报仇了!
然而眼前突然一道身影闪过。
短剑狠狠地刺了下去,可中剑的却不是她想的那人。
璇玑脸色大变,不敢置信瞪着赫连戎川。还未来得及开口,胸口就在猝不及防间,结结实实挨了他一掌。
身子宛如断线的破风筝,璇玑被这一掌打的直直跌下去,挣扎着刚撑起身,脖间已然横了一把锋利的短剑。
那个差一点就成为她夫君的男人,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挡下了那刺向东云王的致命一剑。鲜红的血液从赫连戎川的肩胛处不断涌出来,染红了一大片玄色喜服,像是一朵开在黑夜里的富丽堂皇的艳丽牡丹。与这强烈色彩形成对比的,是那人苍白的脸,面如寒霜,手执短剑,目光如寒冰中的琥珀,没有半分温度。
哪个新郎官会在自己的大喜之日,藏着一把短剑呢?
一瞬间,璇玑全明白了。
天底下原来还有人可以把戏演的这样好。
呵,呵,呵。
嘶哑的喉咙里裂出的苦笑,是在笑自己不中用,也是在笑上天不公平。
侍卫冲进来,不由分说地将璇玑押了下去。
几个御医手忙脚乱地给东云王止血探脉。璇玑给他那一刀,伤在腹部要害,但是因为刀刃太短,虽然凶险,却并不能立刻致命。
于是御医们不约而同地念叨着“诸神保佑诸神保佑”,小心翼翼将东云王抬出大殿。
大殿里安静下来。仿佛经历暴风雨肆虐后,终于平静下来的海面。
太子赫连韬垂眸看了看被吓昏过去的东云王,又看了看一言不发,低头凝视着身下血泊的赫连戎川。
平静地开口:
“你这是什么意思?”
赫连戎川抬起头来,看着赫连韬的眼睛。那是一双和他截然不同的,灰褐色的眼睛。
“我突然觉得,不能让他那么痛快地去死。那样太便宜他了。”
赫连戎川嘴角扯开一个苍白的微笑,身形因为失血而微微摇晃:
“反正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不是吗?”
大漠长吻 二
三日后, 东云王病重, 无法上朝理事,特命太子赫连韬监国。一时之间, 赫连韬手握军政大权, 风光无二。
所有人都知道,东云快要变天了。
朝中大臣私下议论纷纷,站错了队的,叫苦不迭忙着辞官保住脑袋, 而站对的,则上赶着往太子东宫表忠心。
如今整个东云王朝上下, 最清闲的恐怕就是那个不学无术的二皇子赫连戎川。朝中老臣对他鄙夷的有之, 不解的有之,但更多的是恨铁不成钢, 纷纷摸着花白的胡子叹气。
唉, 你说生得那么机灵的一副皮相,偏偏不学无术,惹是生非。好不容易要迎娶王妃,本指望能收收心,却不曾想竟然娶进门一个刺客,还差点把自己亲爹的命都搭进去。
虽然传言他救驾有功, 替东云王挡住了最致命的一刀。可是事后呢, 却不见他在东云王床边侍奉来讨个好。从头到尾都是太子一个人跪在东云王面前不眠不休地照顾。
唉, 唯一可与太子一争高下的大好功劳就让他这么轻易放过。朽木不可雕也, 不可雕也!
赫连戎川对于老臣的叹息恍若未闻, 轻飘飘一甩马鞭,一阵轻烟出了皇宫,来到城外一处悬崖边上。
马儿一声长嘶,距离悬崖不到一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有些不安地踏着蹄。此处崖璧陡峭,脚下的岩石皆是发黑的暗红色,似是每一块石头上都沁入了人血。
头顶秃鹫盘旋,声声凄厉。悬崖边上立着三四个一身黑衣的东云刽子手,闻得马嘶,纷纷转过头来,半跪行礼。
赫连戎川晃晃悠悠走过去瞧了瞧跪在悬崖边,头蒙黑布的死刑犯人,道:“你们走吧,我亲自来。”
一边说着,不着痕迹地往刽子手头领手心塞了沉甸甸一锭金元宝。那头领腆着脸接了,满脸的横肉都笑地挤在了一起。他还以为赫连戎川是舍不得这国色天香的南尧第一美人,故而亲自见小情人最后一眼,忙不迭地撤了。
黑布飘落,露出璇玑一张惨白的脸来。她受了大刑折磨,伤痕累累,纵使是极美之人,此时却也露出几分狼狈来。更何况她身后不到三寸之地,就是埋着无数枯骨的深渊——叠骨崖。
叠骨崖,惩罪人。凡是东云皇室觉得不好处理的特殊人犯,便会被丢下此谷,美其名曰放生,实际上被丢下这万丈深渊,哪里还有生还可能?倒是养肥了谷中的专食死人骨肉的秃鹫。
璇玑毕竟是南尧宗室之女,东云不好明里处置,便下令将她丢下这叠骨崖。
璇玑朝身后颤颤巍巍看了一眼,脸上最后一点血色都褪尽了,却仍不甘心道:“也好。你来了,那我也好做个明白鬼。我问你,你到底是何时,发现我的计划?”
赫连戎川看着她,只是淡淡地笑:“从你在栖霞村山崖之下,救起我开始。
璇玑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不可能!无论是她寻找到赫连戎川的时间,地点还是说辞,她都提前计划琢磨了无数遍。怎么可能一开始就被发觉?
六年前,东云王率赫连宗室十几个兄弟,微服出巡,周游列国,曾在一山清水秀的山谷,停留半月之余。此谷名曰美人谷,顾名思义,多美人。然而在这十几个宗室离开后,美人谷却在一场大火中化为焦土,所有美人也不知所踪。
曾有人传言,美人谷的女子不但人美,性情也极刚烈,因不肯沦为那些下流纨绔的玩物,便被气急败坏的王孙贵族一把火统统烧死在了山谷里。
然而这只是一个传说而已。国力衰微,本就一心仰仗东云接济的南尧国国主,无胆,亦无意跟强大的东云国去计较一两百条平民女子的性命。
作为美人谷的幸存者,璇玑不知道自己忍受了多少痛苦和耻辱,才走到东云王面前,抽出了复仇的利刃。她好不容易才把握到的机会,无数个日夜筹谋的计划,怎么可能一开始就让赫连戎川看破了呢?
赫连戎川见她面露不忿之色,叹了口气,轻轻解开衣襟,露出一半结实的胸膛。在他锁骨右下两寸,有一个还未彻底痊愈的,紫黑色的箭伤伤口。
“如果你不说那一句话,也许我真的会相信你。”
璇玑愣了一下,不知道自己说过的哪一句话让自己漏了馅。
“记得你救我之后,曾对我说,我的伤口迟迟不愈合,是因为射我这一箭之人心肠极其歹毒,为了要我性命,甚至还在箭头上抹了剧毒。但当你一说出这句话,我就知道,阻碍我痊愈的人,一定是你。”
“为什么?”
璇玑不甘心地问道。的确,她故意拖延赫连戎川的伤情,想以照顾他伤重未愈的理由,混进东云王宫,刺杀东云王。但是她每次给赫连戎川添加延缓伤口愈合的药时,都是极谨慎,极有分寸,除了她自己,连最亲近的侍女都不曾知道她在偷偷下药。
赫连戎川怎么会一开始就发现?
“因为你不懂得,那个射我一箭的人,其实是在救我。”
赫连戎川的目光突然有些柔和,从衣襟中掏出一个小巧的锦囊,锦囊一倒,里面竟是一支小小的银色箭头。那一日,赫连戎川正是被此箭所伤,坠下山谷。
“既是救我,他又怎会挑一支抹了毒的箭呢?”
璇玑的目光一滞:“你怎么还保留着这东西?”
“对你而言,它不过是一个冰冷的箭头。但是对我而言,它却是天下至宝。为何不留?”
赫连戎川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多锋利的银箭,为什么握在大燕国第一射手晏长清的手里,却失去了威力,只斜斜地射入他胸口以上半寸?赫连戎川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冰冷的箭头,像是抚摸恋人的面庞,眼角眉梢皆是璇玑从未见过的眷恋和柔情。
不知为何,见他露出这样的神情,璇玑突然觉得心底泛起一股从未有过的酸涩之气:“原来殿下早有心仪之人,璇玑自傲为南尧第一美人,有无数男人想要拜倒在裙裳之下。却不想在殿下心中,竟也比不过。”
璇玑面对赫连戎川英俊的侧脸,原本视死如归的心里突然涌现出几分留念和不舍:
“只可惜,璇玑再也没有机会去看看,那个让殿下放在心尖上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说着闭上了眼睛,一步一步走向悬崖边上。
只需往下一跃,就一切都结束了。
纵使再不甘心,纵使再遗憾,也要结束了。
嗤嗤两声,绳索应声而断,被反绑的两臂陡然一松,璇玑不敢置信地睁开眼睛,回头看向赫连戎川,声音有些发抖:“你——?”
赫连戎川将马缰绳塞进璇玑手里,道:“走吧。”
璇玑颤颤巍巍爬到马背上,突然之间从鬼门关回来,一时竟不知所措。
“向西走二十里,有一长亭,你的属下都在那里等你。”赫连戎川淡淡一笑:“归根结底,是我们东云对不住你和你的族人。以后若有机会,再补偿你吧。”
璇玑盯着赫连戎川的脸,仿佛是头一回认识眼前的这个男人一般,细细打量许久。半晌,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一双美目中竟蓄满了泪水,有仇恨,有不甘,也有眷恋。
再不多言,璇玑一扬马鞭,纵马扬长而去。
赫连戎川转过身,看着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太子赫连韬,一身华丽的白底金丝祥云袍迎着悬崖的大风猎猎作响。才刚刚执掌监国大权不过几日,赫连韬灰褐色的眼睛里已经出现了几分和以往温润谦恭的模样完全不同的神采。
“你就这样擅自做主,放了她?”赫连韬道。
“璇玑不过是你我二人借刀杀人的那把刀。”赫连戎川不以为然地扬扬眉:
“既然目的达到了,又何必在乎刀的去向?”
“借着璇玑的刺杀计划,太子殿下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军政大权,登基之日不久矣。而我亦为母亲报了仇。此乃两全其美之计,不是吗?”
“我总是觉得,越来越看不透你。”赫连韬顿了顿,缓缓开口。
赫连韬是看着赫连戎川一步步迈入东云皇宫,一步步成长为看似放浪不羁,实则冷酷心机的小狼崽子。他与这个弟弟,有着同样深沉的心思,对东云王各怀鬼胎,一拍即合。但是最近,无论是之前的焦芦河劫船计划,还是此次借璇玑行刺之机,提前使东云王交出军政大权,赫连戎川与他的配合,都不再像从前那样紧密无间。赫连戎川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做出让赫连韬或不解,或怀疑的事。例如拼死也要保下那燕国将军的命,例如在大殿上,为东云王挡住璇玑致命的一刀。
他到底怎么了?
赫连戎川打断了赫连韬的沉思,道:“我记得你许诺过我,掌权之后,满足我两个心愿。”
“栖霞村的幸存百姓,我已偷偷派人安排妥当,所有死者,也已好生安葬。”赫连韬道:“此为允你的第一个心愿。那么,你现在想好第二个心愿了?”
“是。”
赫连戎川听闻栖霞村的安排,心中稍稍欣慰。他看着南方遥远的天际,琥珀般晶莹的深邃长眸中闪过一丝担忧和隐隐的期盼。
“太子可曾听闻,燕国漠南边境,突遭地震,又遇北嵘侵扰,民不聊生?”
赫连韬点头,有些不解赫连戎川的意图。
“我请求太子赐我足够的人手与粮草,前往漠南赈灾。”
赫连韬以为自己听错了,哑然失笑:“你在开玩笑?”话音未落,他看到赫连戎川郑重其事的神色,不禁愣住了。
天际苍茫,一只雄鹰正在南边黑压压一片灰暗低沉的云霞中无畏地穿行,翱翔。
如何才能得到苍穹之上展翅飞翔的雄鹰?不是折断他的翅膀,亦不是将他藏在精致的笼子里。
赫连戎川伸出手,隔着万重云霞,轻轻描画着那展翅雄鹰的矫健轮廓,语气无比笃定。
“此时此刻,他一定需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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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大风刮过八百里”,灌溉营养液X15!鞠躬!
下一章,赫连同学千里送(),二人重逢!不信请看我这两章的题目~嘻嘻
终于可以撒出我憋了好几章的糖了,激动万分!(可把我憋坏了!老泪纵横TAT)
希望大家多多评论呀,最近我的评论区咋辣么冷清咩,哭唧唧~
大漠长吻 三
无边无际的荒凉戈壁上, 狂风刚刚停歇, 虽然早已过了晌午,但太阳仍旧毒辣, 将泛着盐碱的土地照的白花花直刺眼睛。
一列长长的, 足有数千人的军队正在戈壁滩上艰难地前行。队伍静默,步伐沉重。每个士兵无不面有菜色,嘴唇开裂,只有偶尔一轮的眼睛和如破风箱般呼气的胸膛, 证明他们并不是行尸走肉,而是活生生的人。
不知走了多久, 队伍最前方骑在一匹高壮黑马上, 一身甲胄的男人终于被炙热的太阳晒得忍无可忍,下令停下修整。男人骨骼粗犷, 但却极枯瘦, 颧骨高凸,简直就是一具披了皲裂黑黄人/皮的活动骨架。一双深凹下去的眼睛,泛着莹莹绿光,仿佛一匹走投无路的头狼。
此人正是北嵘都元帅,阿都烈。
阿都烈一声令下,数千士兵眼睛骤然一亮, 疲惫而羸弱的身体似乎在一瞬间被注入了大量活力, 纷纷四散开来, 你推我搡地奔向道路两边。那里遍地生长的足有半人高的灰绿色草丛, 是被漠南百姓称之为“观音草”的梭梭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