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我想劝慰他两句的时候,谢明澜又转了话题,道:“我与他父子情薄,自幼不能与他相见,长至冠弱更是无人有资格为我行冠礼……礼部这一项,至今都是空着的。”谢明澜平静地转过头,对我道:“你愿意为我束冠么?”
我心中大骇,连忙跪了下来,道:“罪臣不敢。”
要知齐国向来礼仪谨严冗杂,哪怕普通百姓的冠礼都是难得的大事,更不要提是为国君行冠礼,这历代只有君王或是作为当代大贤的长辈才有资格作为正宾,否则宁缺不滥。
我这个谋逆的反贼,哪来的胆子敢替谢时洵为他行冠礼?
谢明澜也不意外,他淡淡道:“好,那朕命令你,为朕束冠。”
我心中天人交战半晌,心道:横竖是人后,此处只有我与他二人,便权当过家家了,何苦又惹他气恼?
见我应了,谢明澜唤来了元贞,与他耳语两句,元贞领命而去。
不久后,元贞回来复命,林林总总码了一排。
我暗暗叹了口气,回想着记忆中的礼法流程,心道:我记得当年我行冠礼的时候丝竹之声不断,这多半是必要有的。
于是我拿起一支长笛吹了起来。
只是谢明澜已然一脸肃穆地举手加额冲着天地拜了三拜,此时正端庄地跪坐在蒲团上,我这半天没吹完一曲,他便漠然地向我投来一瞥。
接住这一眼,我顿时有些气短,意意思思的吹完了,我又自领了赞者的活儿,取了把玉梳半跪在他身侧滑了滑空气,也许带起了几根发丝,权当梳过了。
最后我取来齐国历代所传的金冠,挪到他面前在他对面跪坐下来,我双手捧起金冠,悬在半空。此物我见过无数次,也曾试图从谢明澜手中将它抢来,但我从来不知它竟然如此沉重。
进行到了此节,按理说此处该是有正宾吟诵祝词一项,只是那祝词向来文绉绉得极为拗口,我没有记住只言片语,正在卡壳游移时,谢明澜开口道:“你随便说些什么即可。”
我想了想,道:“陛下励精图治,英明苛察,未来定是为后人称颂的明君贤主。”
谢明澜闻言,缓缓抬眼,很深地望了我一眼。
紧接着,他要笑不笑地扬了一下唇角,只是这抹浅笑的含义却让我全然不解了。
尽管心中疑虑,但我仍是循礼为他加了金冠。
礼毕,便立即退到他身侧,毕竟他是君王,在这世间只拜天地,没有人可以当得起他的跪。
谢明澜仍是维持着那个姿势呆了良久,许久后,他缓缓站起身,从托盘上取来一柄剑。
这剑也是个有来历的东西,据说当年谢家开国先祖便是用此剑斩旗起义,号令群雄,终夺得了齐国的天下。
此刻,他一手握剑,立在我面前,竟也是那般气势迫人。
他简短道:“跪下。”
我顿时一惊,心道:怎么,谢明澜要用这剑斩了我这个乱臣贼子告慰先祖?怎么还带秋后算账的呢?
虽然这样想着,我却没有理由不从,便扶着地毯跪了下来。
谢明澜甚是不满地撇了撇唇角,他轻轻踢了我一脚,又道:“跪好。”
我抬首不解地望着他,目光交汇中,仿佛一道列缺在我脑海中闪过,我骤然理解了他的意思,心中惊骇更是胜方才百倍。
我连忙换成单膝跪地的武将跪姿,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谢明澜长吸一口气,宝剑出鞘,满室只见一抹寒光,只闻一声龙吟。
他执剑一挥,剑尖停在我眉间前半寸,谢明澜敛着眉眼,用我从未听过的郑重语气问道:“谢时舒,朕可以相信你吗?”
我按捺住心中的激荡,恭敬垂首道:“罪臣愿为陛下摧锋陷阵,万死不辞。”
谢明澜眸中有一枚光点闪了闪,只是我还来不及细看,他便执剑在我左肩上点了三点,随后收剑回鞘。
他所做的,是齐国君主对武将最高的礼遇,那代表着一个全然信任的契约,所授之人有领兵在外不遵君命的权利,但是齐国百年以来,只有年事已高不再领兵的老将军才得到过这番殊荣。
而我……
谢明澜放下宝剑,负手望向庭院,背对着我道:“秋收之后,朕会采用你的计策,放裴山行前去召回你的旧部。”
我道:“那么……陛下准备令哪位将领诱敌入关施以围歼呢?”
周英不中用,徐熙怕是也难当此任,至于苏容,书生带兵更是提都不要提。
这一次,谢明澜的声音很快传了过来。
谢明澜决然道:“朕,御驾亲征。而你,便陪在我身边。”
第27章
秋天来得很快,又很慢。
待到庭院那棵杏树如同黄金伞盖一般罩在清思殿上方时,裴山行终于被谢明澜特赦出狱。
这一次谢明澜在前朝没有遇到什么阻力,倘若说之前还有苏家与李御史一派可以让皇帝看一看脸色,那么当年被我那么横叉了一杠子后,李老爷子告老还乡,谢明澜支使完苏家,又一脚给苏阁老踢到楼上,明面上给足面子赏赐了些虚衔,但却从此对他不闻不问,日子一长,前朝那些墙头草如徐熙之流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自然改换门庭,如今苏家江河日下,大不如前,再也无力阻止谢明澜的任何决断了。
关于此事,我特意去安慰过苏喻。
苏喻当时刚被谢明澜重新启用,官复原职,他着好了一身深红的官服前来谢恩,顺便给谢明澜复诊。
我在旁看着,一直觉得这颜色太重,不衬他,那一低眉一垂首,连露出的一截皙白后脖颈都显得他越发文弱。
倒是谢明澜在他的精心调养下恢复得很好,都有余力骂我了。
只因他俩谈及裴山行之事时,我多了一句嘴,道:“不如也把君兰一并释放,毕竟他武艺高强,留给裴山行定然大有用处……”
哪知我刚一提,谢明澜就勃然大怒,当着苏喻的面呵斥我道:“闭嘴!此事容得你置喙?滚!”
我讨了个没趣儿,摸了摸鼻尖的灰,跑去庭院骑马。
正巧元贞来报,道是有陇西府前线密探回来复命,此事自然耽搁不得,谢明澜只得去了。
只是苏喻的药膳方子还未开完,便顺势留了下来。
趁着这个空隙,苏喻步到廊下微垂了眉目,拢袖道:“殿下莫要在意,陛下是为了你……毕竟有我这个外臣在场,”他欲言又止了一番,终是道:“陛下定是觉得……让我知道九王殿下还活着并被他藏在后宫中,于你而言已是极大的风险,倘若再让我知道你在背后意图参政,只怕会多生事端……”
我一摆手止住了他的话头,令程恩绿雪出去看守望风,安排妥当后,我这才满不在乎道:“我知道,都是我自己做下的事,被他说两句我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苏喻这才如释重负似的,一挑眉一吐气。
我心想他安慰完我,轮到我安慰他了。
我便拉开了家常,道:“前不久我听徐熙说了些你家的事,怎么样,苏阁老的身子骨还健朗吧?”
说完我也觉得奇怪,明明是安慰,怎么从我口中说出来像是挑衅一样。
苏喻倒是不以为意,他微微一笑,道:“俗话说花无百日红,正是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苏家历经三朝荣光,运势终归有衰弱的一日,我曾劝过家父宜急流勇退,可惜未能如愿,时至今日苏家还能全身而退,已是我求也求不来的了,实在是多亏了陛下宽厚……”
我正腹诽他的口气越发像清涵那般玄乎,他说着说着,忽地话锋一转,问道:“殿下,你的左胸口是否有伤?”
我微微一怔,不知他是如何得知的。
约莫是因为烫伤赶上近来天气炎热的缘故,那一处怎么也好不利索,纵然是结了痂,也依旧时而淌下些血浓,我实在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缘故,仿佛那份疼是那个人给的似的,还有点不愿治好了,横竖有点贱骨头,总之,就这般随它去了。
好在近来鲜卑的战事让谢明澜忙得焦头烂额,并未发现这处异常。
苏喻叹了口气,道:“我见你的动作有些奇怪,回去想了很久,也是后来才想通,多半是你身上带了伤,一牵扯伤处便害疼,故而动作起来总是要借力,你自己不觉得,旁人却看得一清二楚。”
我失笑道:“什么旁人,也就你苏大人这样仔细。”
苏喻冲我招手道:“下来吧,让我看看。”
苏喻都这么说了,我也没有推辞,当下跃下马来,在廊下捡了个地方坐了,解开了衣襟给他看。
苏喻只看了一眼,便蹙了眉,一言不发起身向殿内走去。
我在他身后道:“怎么?”
苏喻步到银盆边净手,他洗的很仔细,洗了半天,他还在望着他自己的双手,只是静静道:“这伤拖得太久了……”
我愕然道:“啊?拖得太久治不好了吗?”
苏喻又陷入了沉默,直到他回到我身边,才道:“治得好。”
我顿时松了口气,笑道:“既然治得好,你干嘛要露出这种吓人的神情。”
他仍是沉寂着眼神,瞥了我一眼道:“因为……这种伤很疼,定是疼了很久。”
我竟一时语塞,渐渐收了玩世不恭的神情,不自觉道:“苏喻……”
唤了他的名字,但我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苏喻约莫是与我太熟,知道我横竖也说不出什么,他连眼都不抬,自顾自取了小刀和白布,道:“忍着点。”
话音刚落,我便觉得伤处一凉,苏喻动作太快,还不等我看清,他已然用白布覆上了伤口。
我这才觉出疼来,本能地伸手一按,竟按在他手上。
他的神色依旧平静,只是终于看了我一眼。
这一眼十分复杂,难以言喻,但其中许多,竟是有些怪我了的意思。
我被他一看之下,竟有些心虚,没话找话道:“你……你今天下手好重,是不是心里不痛快……”
苏喻淡淡道:“烫伤,上面还有纹路。”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道:“什么?”
苏喻道:“多半是你喝了酒,将燃着的长明灯按在怀中才有此伤。”
“苏喻!”我惊异道:“难道你真和清涵学了什么异术不成?连我喝了酒都知道了?”
苏喻平平道:“我没有学异术,我只是太了解殿下是个怎样的人。”
我细细观察他的神情,岔开话题道:“不是我说,我觉得你一回到朝堂就像变了一个人,又跟个假人儿似的了。”
苏喻依旧不为所动,又责备地看了我一眼,道:“殿下并没有麻木,以后不要再用伤害自己来试了。”
我终于默不作声了,垂下头道:“我记着了。”
苏喻也沉默地叹了口气,忽然道:“我回来途中所乘船只遭遇海上风暴,被巨浪击沉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猛然转过头看他,甚至伸手摸了摸他的手臂。
苏喻抓着我的手腕挪了开,放回到我的伤处上,他继续平淡道:“我没事,幸得被过往渔民所救,我只是……在那个生死关头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我仍是被他三言两句所描述的骇人场景所震撼,喃喃道:“你……”
苏喻自嘲地笑了一下,道:“那一瞬间我想到了许多人许多事,也想到了你。只是我想的却是,如果你此时在我身边,与我一同葬身鱼腹倒也是好事一桩。”
他转过头深深望着我,双眸依旧清澈纯净,他道:“害怕么?这样的我。”
我道:“苏喻……”
他不等我说什么,又浅浅笑了,道:“那个念头出现时,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害怕起了这样的我,不过很快,我发现那并不是我想要的。”
他道:“还记得么,我与你说过,我不愿见到明月被碎去,尽管明月从未属于我……”
我越听越难过,低声道:“苏喻,你……为我吃了很多苦,我如何担得起呢……”
苏喻缓缓伸手揽住我的后颈,他轻轻吻在我的鬓角,道:“现在的光色很衬你……瞳色好浅,一望就陷进去了。”
我被他这无头没脑的一句搞懵了,心道:我们是在说什么来着?怎么突然就跳到这里了?
苏喻的气息轻吐在我的发边,他道:“所以……我不想见到它黯淡死寂的样子。”
我忍不住伸出手臂抱住他,喃喃道:“苏喻,苏喻啊……”
苏喻与我相识多年,纠缠多年,从年少到如今,从朝堂到江湖,身份处境几经变幻,但……似乎只有到了这一刻,我才觉得我与他之间的最后一丝隔阂也消无了。
那像是有一根绷紧的弦被放长了些许,我缓缓伏在他的怀中,有些失神。
秋风正起,卷起漫天杏叶,我与他在廊下默默看着这番景象,谁都没有说话,我在这寂静中,却难得的感受到久违的……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就像一个粉墨登场的戏子终于卸掉妆面,在镜前怔神那一刻的安宁。
什么都不必想,什么都不必演了。
苏喻终归不能久留,嘱咐了我伤口调理等诸事后,我便送走了他。
说是送,我依旧倚着柱子懒得起身,只是用目光很是真诚地望了望。
好在苏喻也不介意,他停下回首微笑告别道:“殿下再会。”
他顿了顿,又道:“千万珍重。”
说完,这一次他没有再回头,径自被绿雪引着出去了。